第5章 契約
霧。
無邊大霧。
她手里提著燈,站在霧中。
但光在霧中也并不能傳播多遠,它們濃得像海浪一樣,在光線中翻涌。
當她轉身過,那些視線范圍內的霧會突然凝成一張張的人臉,它們遍布天地間表情痛苦地哀嚎著,仿佛地獄的惡鬼,但這哀嚎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它們伸出無數只手,抓向提燈的少女,可那些扭曲得如同魔爪一樣的霧氣搭在她身上就無聲地散開,像被風吹散的煙,沒有人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
“有人嗎?”她高聲問。踮腳伸頭把手里的燈提得高一些,努力地向前方的霧中望去,卻對自己視線外發生什么事一無所知。
整個世界一片寂靜,沒有任何聲音,自然也沒有人回答她。
她忐忑地試探著向前走,大概試圖找到出口。地面永遠是平整金屬,沒有任何裂隙,也沒有任何瑕疵,她不明白這么大的、大到沒有邊際的一塊金屬板,要怎么制造出來呢?
從一開始慢慢踱步,到后來一路狂奔。沒有地標可作為參考,又沒有任何可以供她辨別方向的工具,她完全無法得知自己是不是在原地轉圈而不自知。
最后她不得不因為疲累而停下。
喘息著望向四周。簡直懷疑自己會不會是一直都在原地。
她感到惶恐,心跳越來越快,甚至隱隱約約似乎聽到哪里傳來腳步聲,有時候會突然感到有風吹在自己后頸。但她猛地回頭,身后除了翻涌的霧,什么也沒有。可那些細細碎碎的聲音又重新在她身后響起。不知道什么東西在動,帶起的風吹頭她后頸的碎發。
腳步聲更清晰了。
踢踢踏踏,一步……兩步……三步……慢慢地那步子快了起來,甚至越來越快。越來越近。
會是誰?
她回頭,可聲音又再從身后傳來。
不論她怎么回頭都沒有用。聲音始終都在身后。
“是誰?”她高聲問:“是誰啊?”她的質問產生無數的回音,在霧中如同海浪翻涌不止,就永遠也無法消散那樣來來去去。一聲比一聲更大,一聲比一聲更震耳欲聾。她捂著耳朵,但并沒有效果,聲音像無數的針扎在腦中……
就在這時,突然一切都停止。
“你沒事吧?”那位小娘子半坐著,狐疑地俯身過來,似乎在確認她神智是不是清醒:“你剛才一直在叫。”
是夢。蒹葭猛地松了口氣,她幾乎以為自己會永遠陷在那種痛苦中。
“醒了嗎?”對方問。
她點點頭,發現自己額頭上全是冷汗:“沒事了。”
對方便又躺回去。
蒹葭心有余悸,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翻身的時候發現對方也沒有睡。平躺在那兒睜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出了神。
“阿圓。”她叫了一聲。
對方猛地轉頭看她看過來。
那眼神讓她心中一凜。甚至飛快地向后挪了挪位置。
“我……我看你照身貼上是這個名字。”蒹葭下意識地解釋。
“那只是應付人的。”
“那叫你什么?”蒹葭說:“叫的和照身貼上不同,萬一被人聽見,豈不是會被懷疑。”
對方沉默了一下,躺平吐了口氣,說:“叫吧。天下阿圓何止千萬。只是個名字而已。”
“你這么討厭這個名字,那個侍女怎么弄在照身貼上呢?”
“她不知道。不知者不為過。”她閉上眼睛,似乎要睡了。雙手放在胸前,人躺得筆直。仿佛平常不著調的樣子都只是迷惑人的,現在沒有別人在了,哪怕睡著了之后打算要遵守什么禮儀。
蒹葭覺得這人怪得很。躺在她旁邊倒是有點睡不著了。
過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將要入睡,身邊的人突然說話:“我不是討厭這個名字。”
她含糊地應付了一聲,翻身就要繼續睡。
身邊的又說:“你還是叫我恪恪吧。”
她實在想睡得不行,假裝沒有聽見。
背后的人踹了她一下:“聽見了沒有?”
她惱火得很:“隨便叫什么不都是叫嗎,哪里就這么在意。你叫我阿貓阿狗阿豬,我都聽得。”
一生氣覺也醒了。怒火沖天地翻身面對著對方,動作大得一看就是憋著氣呢:“什么格格?你叫格格嗎?”
對方皺眉似乎因為她離自己太近而不滿。黑泠泠的眸子盯著她。
可她又不是阿平也不是米粒,半點也沒有要退縮的意思。更不覺得自己需要害怕面前的人。
最后對方退讓,向后退移了移,想了想又調了一下語調:“就叫歌歌。”
“歌歌歌歌歌歌。”蒹葭點點,一臉惱火:“行了吧?”
“行。”
蒹葭猛地甩了一下被子,翻身繼續睡。
可這怎么還睡得著,越是睡不著越是煩,扭頭一開,對方竟然已經睡得正憨了。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故意用力弄得床吱吱呀呀地亂響也沒能將對方吵醒,更生氣起來,伸手就給了她一下:“你醒醒。”
對方被打醒,皺眉睜開眼睛,似乎有點不大清醒的樣子。脫口而出的大概是斥責,但一個字都沒說完,就停下來緊緊抿著嘴,死盯著她壓著怒意問:“什么事?”
“沒什么,就是告訴你一聲我要睡了。”蒹葭神清氣爽,連翻身的動作都溫溫柔柔,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但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就被叫起來上路。
以至于吃完了早飯,坐在車上人都還有點暈暈乎乎。
順著路線不斷前行,雖然中途也會路過些小村落,但偶爾經過的城市越來越大。有些城甚至城墻高聳入云。
蒹葭趕車進城門的時候,頭都要仰到后背去了,還看不到城墻的盡頭在哪里。
那位小娘子對她這樣沒見過的世面的樣子不屑一顧:“城墻不是高才有用。”
“那要怎么才有用?”
小娘子又不理她了。
雖然走了這么多地方,但并沒有遇到太多事,只有幾次是在抓捕什么逃犯,說是個二十來歲的男人,不論是行人、騎馬、坐車統統都要下去接受盤查與審問。
蒹葭還看到幾個拿著鏡子的人,每個人都必須被那鏡子照一照。大多沒什么事,只有一個照出來與原本的不同,當場就被抓獲,說是用符改了面容的逃犯。
因蒹葭與車上的人都是女子,一直暢通無阻。
越是走到后面,去過的大城城多,車中的小娘子就開始有點認識路了。
叫蒹葭不必再去打聽,小娘子一路告訴她要往哪邊走。
甚至有時候還能說得清,從哪里到哪里需要多長時間,兩人應該在城里歇腳還是多向前走一段。
就這樣走了大半個月,才說:“再有三日就要到了。”
兩人沒有在城中留宿小娘子讓她買了一堆東西后,就離城西行。
路越走越偏深入山川之間,四面高山越來越巍峨。還沒入夜,就有夜霧濃重。
雖然小娘子拿了拳頭大的夜明珠掛在車外照明,但能見度還是越來越低。眼看天色就要晚了,山中奇怪的響動也越來越多。讓蒹葭也有些疑神疑鬼起來。總覺得霧里頭、蒿草間有什么東西在跟著車子走。
時不時她會停下來,去聆聽外面的東西。
有時候她有懷疑,車里面是不是已經沒人了,似乎中廂里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上一次她和那個小娘子說話,似乎還在霧外吧?霧又什么時候開始這么濃?
這讓她想到自己的噩夢,甚至有一種,噩夢成真的感覺。
“不要亂想。”車里突然傳來小娘子的聲音。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她從車里遞出一塊皮子:“披著。”
蒹葭接過來胡亂裹著自己,隨后發現山林、天地間的一切似乎又沒那么詭異可怕了,她微微松了口氣用力揚起鞭子。
走到后來,道路已經窄到剛好容下這樣一輛車,一點富余都沒有了。
兩邊高高的野樹枝葉繁茂,荊棘胡亂支棱侵占所有侵占的所有空間,拍打在車身也刮過馬匹。三匹馬都煩躁起來。因為視線不好,走一走馬就會停下來,似乎搞不清楚要往哪里去了。
蒹葭不得下車撥開枝葉去尋找前路。
這樣走走停停,速度越來越慢,原本仰頭還能看見太陽的,可走得越深,樹木遮天蔽日地別說太陽了,連光都沒多少。全靠著的夜明珠。也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間,是不是已經晚上。
但這山間幽暗,是晚上還是白天也沒什么差別了。只是怕會有猛獸醒來覓食。
她正想著,突然發現狹窄的路突然開闊,車子不知道什么停在一處廣場上面。許多打扮得奇奇怪怪的人,手里拿著散發各種光澤的法器,圍著一個巨大的門。
那門看上去非常普通,只是比尋常的門要寬很多高很多。看上去是金屬制成,散發著幽幽冷光,上面布滿了各種各樣花紋一樣的文字。這些文字仿佛是有生命一般,在門上四處游走。一會兒與另一個結成一個,一會兒又散得七零八落與其他的糾結成一團。每每團成一個,就會發出明顯的光。當它們散開,又變得黯淡。
有一個女子從人群中出來,走向那扇門。站在門前駐步,轉身看向現場所有人高聲說:“封符就要開了,封符一開方圓十里內一切生靈,皆會被禁囚于門中。現在此地雖然都為落云氏子弟,但我還是要問,你們之中是否有不甘、怨悔,凡有此意,都可以站起來自行離去。不會有人怪你們。”
人群中有人哭起來。
人人面上都有悲切之情。
蒹葭看向不遠處,那里似乎是一個聚居之所,白墻黑瓦的屋子、院子連成片的布滿了視線,與這廣場只隔著一個不大的湖泊,許多人臨湖而站,看著這邊。
那女子的聲音,聽上去輕巧,卻傳得很遠。那些人聽得清楚,卻都沒有動。
但有一隊婦孺正沿著河岸向這邊跑過來。
為首的婦人頭上的發髻都跑散了,她邊急奔著邊哭罵:“你不是落云氏的人,你又不是落云氏的人,你憑什么?你憑什么要死在這里!!”
她身后的大約是侍女,她們跟著想拉著她,但怎么也追不上。
她跑起來像一陣狂風。不一會兒就沖到陣中來了,要去毀壞地上畫的符紋。
在場的其他人沖上去將她架住,她仍不依不饒大聲向站在那女子身邊的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怒罵:“她自小長到大,沒有吃你們家一口飯!!憑什么要為我們落云氏這樣效忠??我辛辛苦苦養大她,我做過乞丐吃別人吃剩的,我沒用你們家一個錢來養她。你有沒有心?”
又罵:“說來這件事又和落云氏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我們來填!!這是那個短陽壽的逼、崽子干的好事!!天下要滅,那就由天下來救!!!天下那么多人,為什么是落云氏!!是我們倒霉,怪我們好心!!!還是好心的人就該死!?”
但那女子卻不回答她的話,只問她:“阿娘,你要走就快一點。”
她不掙扎了,紅著眼睛滿臉涕淚,死死盯著那女子,悲切問:“我走到哪里去?”
“你回奚氏去。奚漣漪她心地好,你肯去那里就永遠是你的家。”
那位夫人又哭又笑,仿佛她講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看著她口中不停地念叨著:“你要我走?你要我走……我的家?你都沒了我還有什么家?”
架著她的人,發現她并沒有再掙扎,便手上放松了。
她雙腳落了地,站在那里看向四周。
這些人看上去都不健康,臉上泛著一股黑氣,即便是太陽落在他們身上,都好像受到了什么阻隔。
那位夫人看了一圈,含淚笑了一聲,猛然沖上前去一耳光重重扇在那女子臉上:“你這個不孝的東西!”
那女子被扇得歪了頭,卻并沒有辯駁。只是說:“阿娘,我也不愿意。可怎么辦,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邪祟就在身上,現在不封,大家還是會死。死后不死不滅神智全無沖出去亂殺亂咬。一傳十,十傳百。阿娘你說怎么辦!我們躲過去了,又還能活幾天?”
那婦人只是落淚。
蒹葭看得一臉震驚。
這是什么事?
奚氏?奚漣漪?
這個門是什么門。
這時候蒹葭身后車中的人掀開車簾出來,站在車上定定地看著那邊。
蒹葭回頭,正要與她說。
卻發現這哪里是什么小娘子,出來的竟然是個男人。這個男人她還見過,就在當日奚家宴客時,她坐在池邊偷聽,這個男人站在橫橋下。
這位公子雖然目不斜視地看著那邊人群中的女子,但蒹葭一臉震驚正要說話,他卻準確地捂住她的嘴。像是怕她驚擾了什么。
明明并沒有用什么力氣,蒹葭卻無法再開口,身體也僵住不能動作。
廣場上的事還在繼續,最終大陣還是開啟了,大陣之中的所有人化成一道道光被吸納入門,先是離門最近這些,然后是遠處。像無數的流火,只是這些流火是從地面而起。
它們照亮了天幕,仿佛盛放的煙花。最后一道光被吸納后,就只剩下那位女子一個站在門前了。她回首,望向空蕩的廣場與遠處的聚居地。
有那么一個瞬間,蒹葭有一種對方正在看這邊的錯覺,她察覺到捂著自己嘴的那只手抖了一下。
隨后那道視線便消失,那女子扭頭毫無留戀地將手按在了門上,人幻變成了一顆巨大的花樹,它樹葉盤結將門的兩扇門頁嚴嚴實實地綁在一起。
隨后光線黯淡下去,就好像一幕劇到了落幕,所有的光都消失。世界遁入黑暗之中。
等蒹葭能再看到的時候,什么廣場、門、湖、聚集地已經統統消失不見,她眼前的只有密得恨不得風都透不過去的林子。
“繼續走吧。”玉身長立的公子又變成了小娘子模樣,沒有再多看她一眼,轉身回到車內去了。
就好像他剛才恢復男人的樣子,只是為了不以女人姿態面對剛才那個場景。
蒹葭人都傻了。她掀開簾子往車里看,確實這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
那位小娘子冷冷瞥了她一眼:“再不走,真的趕不上時候。打算在迷障里過夜?”
蒹葭心想,一個男的為了逃命扮成女子,這么丟臉的事都干得出來,臉皮比什么都還厚呢,好意思在這里跟自己大小聲。也怪道讓她叫歌歌呢,是哥哥差不多。
‘嗤’了一聲,扭頭下車牽馬去了。
這路馬根本看不見,沒法走。只能她在前面用撿來的枯樹枝開路,扯著韁繩讓馬路著走。
走一走,又抱怨:“你臉皮真是厚,哥哥?我看叫叔叔也差不多。”
里面的人沒有理她。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聽到風鈴聲響。踮起腳向前望,便看到不遠處的樹木間隙露出一角飛檐。
她可不敢太高興,立刻跑回去敲車門:“哥哥!!前面有個房子。”
車窗被掀開,里面的人向前面看了一眼點點頭:“過去了。今天在這里落腳。”
蒹葭拿不準:“你看清楚了嗎?”別又是幻覺吧。
里面沒人理她。
她不滿地低聲罵了一句,可也沒法子,牽著馬往前面走。
七轉八彎了好天之后,終于看到一個木門,推開門進去,是一塊開拓出的院子,用青石板鋪著地,吊腳樓高高的。只是這里似乎廢棄了很久。到處都是灰塵。院子里也雜草叢生,四處可見的符文到還蠻完整的。只是表面積了厚厚的落葉。
蒹葭進去把車子停好。正要請那位‘公子爺’下車,卻在回首時意外發現,原本濃密的霧已經沒了,山林固然還是那片山林,但一切都清晰可見。
天空的霞光落在院中,也落在她身上。剛才的一切,好像只是夢一樣。
公子爺從車里出來,看向清明了的山林問她:“你怕霧?”
她說:“怕什么就會看見什么嗎?”
“差不多吧。”對方說。
“那…………你怕門?”她反問。
對方沒有理會她,提著裙擺下車來姿態娉婷,但她有些想吐:“你就不能變成本來的樣子?這里又沒有外人。”
正說著就突然感受到一陣不知道哪里來的陰風。
蒹葭抬頭一看,天上有幾個黑點,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那幾個黑點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變大,穩穩地落在院中了。
這一行一共四個人,兩男兩女。四個行色匆匆蓬頭垢面不知道多少沒清洗過,每個人都背了個皮袋子,里面不知道裝的什么東西,又臭又腥。
落地后為首的女子打量蒹葭,又看她身邊的‘公子爺’:“你們是什么人?”
她身后的年輕男人說:“師妹,客氣些。”
蒹葭看了她們一眼,正要說話。
公子爺卻開口了:“你們是什么人?怎么私自進我宅中?”
為首的女子十分意外:“這廢棄的破院子,還有主的嗎?我們以往在這里落腳,從來都沒有遇到過人呀。”
“屋子只要是有人建,就是有主。哪有屋子是沒主的?地上能長出屋子來?還是樹上能結出屋子來?”公子爺一副女態,講話溫溫柔柔,可句句都像有刺。
那女子到十分客氣:“既是此間主人,你大概是無妄澤米氏吧?我們是伽河游氏。”
又致歉:“實在不好意思。我們以前一直以為米氏廢棄了這里。今次來也是想借貴地落一落腳。酬勞方面都好說。以往的也具都補上。”
公子爺笑了笑:“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在這里落腳?”目光吃果果地打量在這幾個人身上。
那女子愣了一下,先前她看人,雖然客氣但多少帶著些對普通人輕視,而現在再看他的時候,目光多少認真了些,似乎對他知道這些事感到意外。
還是這女子身后的那個女子開口說話:“我們只是偶爾路過這里,不過歇一歇腳第二天一早就走并不多留,在這地界的時候,也懂規矩從不施用術法。不會惹來什么事的。”
公子爺就不多說了,笑了一聲:“你們隨意。西面的房間可以用。”轉身叫蒹葭:“進去吧。”率先往木樓上走。
蒹葭不明所以,把馬系好之后,回頭看了那些修士幾眼就立刻跟上了。
原本她還以為公子爺是炸這些人的。哪知道上樓后對方似乎對這里的構造十分熟悉,掃灰塵要用的彈子、打水要用的桶在哪里都一清二楚。
蒹葭雖然不喜歡他,但他臉色太難看實在怕他報酬還沒付人就沒了,于是先把榻上打掃出來,又把車上的褥子搬來鋪好。讓他好有個歇腳的地方。安頓好了他,就跑到樓下點了灶臺里的火熱餅、燒水。
那幾個修士呆的西屋就在廚房隔壁,說話的聲音雖然低,但因為這屋子是竹子綁起來的,并不太隔音,所以聽得清楚。
一開始只是在討論,這里竟然有人。
又說:“她身邊那個女子,身上披的是谿邊的皮嗎?難怪雖然是普通人,但沒有被迷霧所害呢。”
“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谿邊這種異獸我到現在都沒有見過。怎么會有人能獵得它的皮?”
“我還以為是狗皮呢。”
“沒見識。谿邊和狗雖然像,但也只是類似。差別大著呢。”
“這山里本來就有人住。她大概是住在別處,很少過來這個破院子,所以這破院子看上去像是沒有主人。”
說一說又扯到別的事上去。
“這個鬼地方,該從大梵山請個佛來鎮一鎮才是。”
“我聽四叔說,先前是有人提過,但大梵山沒答應。后來又有人嘗試以世家的鎮邪術想凈化這一片山脈,結果不止沒成還沒被反噬。鬧成這樣米氏卻不知道為什么,一直不管的,要不然我也不會以為這里他們不要了……”
突然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幾個人說話。
蒹葭嚇了一跳,把灶里的柴火往里面推了堆,便出去看。
原來是個背著柴火的老伯。花白的頭發,被夜露打濕了,站在籬笆外,雖然這院子是沒有門的,只有個像牌坊一樣的木框架,但他并沒有直接就進來,很有禮貌地站在門外問:“主人家在嗎?”
蒹葭應聲:“你有什么事?”
老伯似乎視力不好,聽到她的聲音微微調整自己注視的方向,瞇著眼睛似乎想把她看清楚:“先前我們與這家主人定了契約買賣,如今已然疲累,今日來退契,不再繼續了。”
“我要問一問,你在這里等。”蒹葭轉身,就見到那幾個修士擠在西屋的門口,似乎在看熱鬧。
她滿心不解,這有什么好看的?一抬頭就見公子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出來了,站在臺階最高處,無聲無息地看著門口那個老頭。
老頭正側著耳朵,似乎是努力地想聽清楚什么,又像是專注于蒹葭的腳步聲。
隨著聲音來的方向,老頭時不時微微地調整自己耳朵的朝向。大概是因為注意到她沒有走動了,又問:“這位小娘子,貴主人在家嗎?”
蒹葭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公子爺,這么大個人你自己看不見?
又看看一臉震驚的那些修士,再傻也察覺出不對來,只說:“這屋子的主人不在。你改天再來吧。”
“改天?”老頭嘆氣:“改天又要好久。我年紀大了來去麻煩。或者小娘子好心,幫我解了這買賣吧。”
蒹葭問:“不知道他與你做的是什么買賣?”
老頭面目慈和,認真講解:“我兒子兒媳婦死于山洪,我與孫兒相依為命,不久前孫兒得了風寒,高熱不止眼看要夭折。你家主人說可以替我孫兒把病治好。還答應讓我與孫兒再不受疾病侵擾。于是結契。”
蒹葭不由得看了一眼樓上的公子爺。他靜靜站在那里,眼眸微垂,看不出悲喜。仿佛是沒有喜怒哀樂的神祇。
“他拿了你的東西,卻沒有實現諾言嗎?”蒹葭故意問老頭。
“怎么會呢,他一諾千金。自然是做到了。”老頭說:“你看我,結契時我已經八十多歲,到現在,我已經又活了五十多年,還是原來模樣,且一點病痛都沒再有。”
說著挺挺胸膛顯示自己老當益壯,又扭頭向遠處叫了一聲,不一會兒就有個小孩順著路從林間出來,站到他身邊:“這就是我孫兒。他已六十多歲了。一直康健沒有再生病。”
他不說還好,一說蒹葭只覺得毛骨悚然。
那小孩身高也好外形也好看著不到十歲,可眼神卻是完全的成人目光。他陰惻惻地站在那里,視線一直在院中游走。像是在找尋什么。
老頭笑得十分燦爛:“但我們已經活夠了。不想再這樣下去。所以特別前來向貴人討個人情。我們的買賣就此算了吧。請貴主人將從我們這兒拿走的還回來,將不死不病的福祉拿回去。”
蒹葭問:“他找你們拿了什么?”
老人微微抬了抬頭,臉上還是笑容滿面:“他把我們的血都放出來。裝進桶里帶走了。”語氣仍然卑微:“我們成了這樣,不用吃不用喝不會老不會死在這林間游蕩。已經五十多年了。”
蒹葭向前走了幾步,才發現他是沒有影子的。腳下空蕩蕩。他身上也并不是樹林的倒影,是路邊野樹繁茂的枝葉穿過他的身體。他明明存在,但又似乎無法被任何東西所感覺到。
可蒹葭不明白,他剛才不是敲門了嗎?他沒法觸碰什么的話,要怎么敲到門呢?
她努力保持語氣平緩:“原來是這樣。但我也只是借宿在這里,這家主人現在不在,我身為來客,到不好為人家做主。或者你暫且回去,等主人回來我與他說?”
老人十分失望:“那我明天再來問。”
說著嘆氣似乎不甘心。站在這里即不說話,也不走。
他身邊的小孩目光一直在院中掃來掃去,像是在找人,目光說不出的詭異。突然問:“你嫁人了嗎?你有夫君沒有?”明顯是在問蒹葭。
明明是小孩的聲音,語氣卻是中年人特有的,甚至連表情也是:“你多大?”讓人反胃、汗毛倒豎。
蒹葭沒有理他。就像聽不見那樣。
他有些生氣了。
但明明蒹葭就站在那里,他目光卻一點點在院中掃視,像是想找到人在哪里。
老人最終還是走了。他緊緊抓著孫子的手,不論對方怎么發狂怎么辱罵,甚至咬他,他無動于衷。腳上的草履走在土路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蒹葭原本并沒有發現有什么異樣,可在老人與小孩消失在轉角的時候,卻猛地發現,他們既然無法觸碰到任何東西,自然也不可能發出走路的聲音。所有聲音都是從老人口中發出來的。
剛才的敲門聲,大概也是如此。
他就這樣,口出發出惟妙惟肖的古怪聲音,消失在林間。就仿佛自己仍然是個普通人那樣。
擠在門口的那幾個修士中,有人小聲說:“我就說,這些東西早都瘋了。”
說完相互交換眼色,最終四人中有一個出來與樓上的公子爺說話:“不知道米氏對這些東西是何打算?”
“什么打算?”公子爺站在二樓,手搭在欄桿上,被破舊的掉漆的朱欄與身后破敗晦暗的木屋一襯,顯得人病態的蒼白。
“米氏是否查出,這些東西口中與它們結定契約的是什么人?”
“幾十年前有人在這里犯下這樣的惡行,豈能就這樣知而不查,放任其繼續禍害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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