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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幽鐵之門


蒹葭第二天醒得很早,輕手輕腳出來的時候,想想把門簾掀起來系在一邊后,這才去廚房。

        卻發現廚房里原本并沒有米、菜,日常用的油鹽醬醋也裝在一個袋子里,和米啊菜的一擠成一堆,應該是人匆忙拿進來的。

        再看這里的格局與其說是廚房,不如說是用來煮茶煮藥的地方,架子上放著各種各樣的茶罐,另一面則是裝滿藥材的琉璃罐。

        里面的東西她聞所未聞。有些東西看上去甚至不像植物,也不像是動物,它粘乎乎一團,在瓶子蠕動。就仿佛還是活的一樣。她不知道這位公子要不要吃什么藥,或者用什么符,沒有人告訴她要做什么。

        立秋把她丟在了這里。只告訴她要好好服侍。也沒有告訴她有什么聯系自己的方式。

        她打開米袋,抓一把起來看了看,顆顆似珍珠圓潤飽滿。菜雖然被隨便塞著,但品相都還不錯。菜葉嫩嫩的。

        她正看著菜,突然聽到屋里一聲巨響。下意識地拿起菜刀,大步沖進去。

        只見原本放在角落的琉璃鏡碎了一地,那位把自己捂在床上。

        蒹葭垂眸看了一眼那些碎片,繞過去問:“你需要吃飯嗎?”

        榻上的人微微翻了個身,似乎不愿意用沒有面容的臉面對別人,哪怕有被子捂著也不行:“不。”

        “是不需要吃,還是不想吃?”蒹葭走近點。

        他頭發從被褥里露出一些,胡亂鋪陳在綢緞上與緞面相得益彰。

        她盯著看了一會兒,又問:“我給你做點心?在學堂的時候學的。”

        對方沒應聲。

        她說:“那煮點蜜茶吧?”

        仍然沒有得到回應。

        蒹葭在榻邊坐下,伸手摸摸綢緞上的黑色發絲:“或者我……”

        “你煩不煩?”對方猛地打斷她的話。

        “你生病了,就更要吃東西。”

        “我不用吃東西。我吃什么?從哪里吃?!”

        蒹葭沉默了一下:“試試好不好?畢竟你自己也不知道,我去做點……”

        “不用試!我什么也不想吃。”

        “那我扶你出去,在院子里坐一會兒?”

        “你不要管。”

        “我不管你,這里又沒有別人,誰來管你?”

        “誰也不要管我。為什么總要有人來管我?為什么總有人要管我!!”

        蒹葭扭頭看著地上的琉璃碎片。

        屋子里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過了一會兒她起身拿了個木盤進來,把這些碎片一塊一塊地撿在一起。

        這些東西邊緣鋒利,難免被劃傷。她到并不是很在意。隨便放在嘴里嘬一下就繼續,悶聲收拾完拿著木盤子端出去放在廊下,在雜物間找了半天,找到一個寫著白膠的瓶子出來,里面裝的東西像是某種樹的汁液,又臭又黏稠,但粘性卻非常的了,要不是用動作快,她的兩個指頭都差點被粘在一起。

        找到了膠,就蹲在那兒試著把琉璃拼起來。

        這東西光華流轉看一會兒眼睛就發花,她拼一拼便閉上眼睛仰一會兒頭。

        里面的人久久聽不到動靜,從被褥里伸了頭,看向地面。

        那里的碎琉璃全沒了。在地上有些深色的污漬。

        他爬起來,赤腳站在地上,走到那灘污漬,明明沒有五官,可那微微向下俯視的樣子,就好像他能看見一樣。就這樣盯了一會兒,高聲叫:“阿圓!”

        蒹葭聽見丟下手里拼的琉璃鏡,跑進去。

        “這是什么?”他站在昏暗的屋中,長發垂地,身上的白色的褻衣一襯,仿佛是個美艷的孤魂,死后失去了五官,但風采并不因此而埋沒,渾身上下充斥著乖僻又喜怒無常的氣息。

        “我這就拿東西來擦干凈。”蒹葭立刻說。

        “我問你這是什么?”

        蒹葭一時不能理解:“不就是血嗎?”

        “不就是血嗎?”

        蒹葭調整措辭:“公子,地上是血。”

        可這樣似乎也不對,對方站在那里,從臉的朝向看是在盯著她:“我讓你撿了嗎?”

        “我看它昂貴……”

        她話還沒說完,那人影就像一陣風,大步越過她沖出房門,跑到回廊下猛地掀翻了那整盤碎片,她才粘好的一小塊也重重被拋出去,碎得滿院子都是。

        蒹葭跟著出去,腳才在外面站穩,就被他一把推開。

        他沖回屋子里重重地摔上門簾。

        剎那一切聲音便隔絕了。蒹葭站在門外,看看搖擺的門簾,又看看滿地反射著日光的琉璃碎片。

        這一整天那位都沒再有動靜,就仿佛門簾后面是個墳冢,沒有活的東西在里面。

        蒹葭不敢進去再惹他,一直站在門口。

        太陽從東而西,把影子拉得長長短短。

        蒹葭就盯著自己的影子看。看它一點瞇變長變瘦,又變短變圓,再又變長變瘦,就好像是一個輪回。

        顯然伺候人這口飯并不好吃。但她也并不覺得厭煩,因為再難吃,也都是她能吃上的最好的一口飯。沒有更好的選擇。她不止不厭煩,甚至還沉浸在能吃上這口飯的喜悅中。

        這點氣又算什么。

        那位從里面掀開簾子的時候,院子里漆黑一片,少女站在門邊的陰影中垂眸靜立。似乎是怕再惹他不高興,連燈沒有擅自去點。

        見到他出來便問:“公子要什么?”她的禮儀并不算周道,總喜歡用那雙眼睛直視別人。

        “我要睡了。”他扶了扶門框,她便立刻伸手攙扶著他。

        兩人仍回到屋內,她幫著這位躺回去。

        之前他發脾氣時明明走得虎虎生風,現在又似乎孱弱了起來。他躺好,叫蒹葭仍然坐在床邊。

        如果她呼吸輕了些,他就會翻身回頭看一眼。因為沒有眼睛,使得他這動作格外詭異。

        明明說要睡了,似乎有些睡不著,他從被褥下伸了手,握住蒹葭搭在錦緞上的手。

        蒹葭手指頭上那些被琉璃割裂的稀碎傷口已經結了痂。它們又淺又細,密密麻麻的布滿指腹。那些琉璃實在太鋒利了,想把它們從地面上撿起來,難免會受到割傷。

        他用指尖把那些痂一條一條地抵落,露出里面粉線色的傷口。把所有的痂都揭掉后,便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指腹摩挲著那些變得光滑些的表面。

        蒹葭坐著踏腳板,側頭枕在床沿的錦緞上,垂眸看一會兒他的動作,又抬眼看一會兒他。

        他就這樣摩挲著,動作漸漸慢下來,最后終于停下,胸膛的起伏變得緩慢而綿長。

        看來是睡著了。

        蒹葭垂眸看著自己受傷的指腹,一些并沒有長好的傷口因為失去了痂又流地血,但現在已經停止了,只是疼痛難免。她欠起身,盯著榻上的人,過了一會兒伸手在他脖子上比了比,以拇指到中指的長度丈量,單手自然是無法合攏一個成年男人的脖子。但兩只手就不難。要掐死他很容易。

        她把手收回來,靜靜看了他一會兒之后,伏回原位。

        半夜她是被驚醒的,猛然睜開眼睛,發現那人不在床上。屋子里也是空的。她大步出去卻發現院子里頭也沒有,還好聽到靜室有響動,跑過去就見他站在靜室中,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樣子。

        聽到蒹葭過來的聲音,他被驚醒似的突然回頭看過來。蒹葭停在門口,不確定他是覺得被打擾了在怒視自己,還是有著別的情緒。人一旦沒有了五官,一切都變得難以揣度起來。

        但他沒再像白天那樣突然發怒,只站著。過了一會兒邁步向她走過來,一步兩步,一直到與她幾乎足尖相抵才停下來。

        蒹葭站在那里,沒有任何動作,那張白板一樣的臉,離她這么近,但即便這樣,它還是那樣光滑沒有半點瑕疵。這種完美令它的存在顯得更加詭異。

        就在這時候,突然外面傳來大門被打開的聲音。

        立秋急匆匆地從外面大步進來,原本是奔著主屋去的,但走到一半發現兩人雖然不解這大半夜怎么站在這里,但卻沒有時間管這些:“公子,那邊恐怕是拖不得了。他們非要見你。我能用的法子都用了。但他們打定了主意,甚至暗指公子已經身故,幾個世族的宗主已經出發往都城去,無妄澤外也的生人也多了很多。看上去修為不錯,但都沒有帶家徽。我們的人想引他們動手,探一探來路,但這些人格外謹慎忍讓。看來是來者不善。看來只有……”

        那人卻打斷他的話:“我要去大梵山。”

        立秋愣了愣:“啊?”

        “大梵山,要說幾遍?”那人邁過門檻,站在回廊下俯視他:“聽不見?”

        立秋連忙躬身:“聽得見。只是……這個時候……那邊怎么辦?這樣下去米氏也會危險的。”即便不贊同,但他不敢說不。也不敢阻止。

        他小心翼翼地試探:“公子,記憶是不是恢復了一些?那陣法雖然有助于傷勢痊愈,但能反噬人心,據說惡果是所受之人能窺見天機……公子是不是已經見到,未來景象,知道那邊的事不過是小小波瀾,難成氣候……”

        那個人站在那里的姿勢,微微有些改變,似乎他的心情并不那么平和:“我確實窺見了天機。”

        立秋大喜過望:“這就好。我還怕這樁事一個不好,就成滅族大禍呢。”

        “準備兩只坐騎。”那個人對立秋說的話并沒有什么興趣,對于處憶窺見的天機是什么,也完全沒有解釋。

        立秋去準備時,離開的步伐十分輕快。

        蒹葭卻有不好的預感。

        這位‘公子’可沒有說他窺見的天機中米氏有好下場。他只是說自己確定看見了未來而已。

        立秋回來的時候,牽的是兩匹馬。起碼看上去是馬。

        “公子出行低調為上。”

        蒹葭跟在兩人身后,送兩人出大門,那人站在馬邊,卻回頭看她:“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蒹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立秋。不是他們兩人出門嗎?

        立秋卻只是叮囑:“一路小心伺候。”

        蒹葭遲疑:“我還沒有收拾東西。”

        “我有備,放在馬背上的行囊里。”立秋立刻說:“你那些衣服在外面也穿不了,收拾來做什么?”催促她:“快去吧。”

        那位似乎身體好了不少,牽著韁繩屹立在身邊,示意她上前,牽住另一匹馬和自己站在起來。隨后便以一手拈訣,口中無聲念念有詞,把訣拍下去之前,對立秋說了一句:“實在不行,那就辦一場婚事。給我拖些時候。”

        立秋急忙問:“那……要挑家里哪位小娘子?”

        那位一點也不在意:“隨便吧,全由我們那位了不得的大伯做主就是。”頗有點陰陽怪氣。

        隨后便也不現浪費時間,只是那么輕描淡寫地一拍,兩人身邊像起了颶風似的,天地昏暗無月無星,等風停下來,兩個已經在一條前后不見來處也不知道去往何方的大道上了。

        但那位卻把馬隨手系在路邊的路上,示意她也這么做之后,便讓她在原地等著,調頭便消失不見,等再出現的時候,已經換了裝扮并且趕了輛馬車。

        他示意蒹葭上來,進車里換上他帶回來的衣服,蒹葭立刻照辦。車中并沒有阻隔,雖然男女有別,但他似乎并沒有打算把她當成女人,或者,并沒有打算把她當成個,她只是個下仆而已。

        蒹葭沉默著解開衣襟。把身上的雜役服脫下來,換上包袱里的衣裳。

        她不確定對方是不是在看著自己,同時又震驚與自己竟然對‘當著一個男人的面換衣服’這件事,并沒有太大的感觸。就好像她并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是個異樣忠貞高潔的女人。這些東西在她內心深處根本不值一提。

        自己竟然有著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

        但其實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她連人都殺了,換衣服這種小事又為什么不行?如果哪天回想起來感到惡心,把他殺了也可以。

        她手上動作沒有停,快速而有條不紊。換好后便自覺出去趕車。

        那人沒有說要去哪兒,她就順著路趕。

        在依著那人說的在岔路換了好幾次道之后,蒹葭已經有些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個方向了。但顯然他是很清楚的,雖然沒有掀開車簾,但卻準確地告訴蒹葭走哪條小路會有個旅舍可以落腳。

        蒹葭以為是因為夜行的人都是需要避人耳目的人,如果晚上趕路特別容易遇到這樣的人,怕會有危險。但沒有想到去了之后,卻是買干糧。

        他并沒有住店的地打算。只令她一路疾馳,仿佛趕著要去做什么要緊的事。

        蒹葭這一夜根本沒睡什么,駕著車一路狂奔,看著天亮了太陽升起來,又看著頭頂的日頭西沉而去。困得差點從車上栽下去,若不是車廂中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腰帶,她大概已經被車輪子碾了。

        “進去睡吧。”那人戴著的大大的兜帽把他整個臉都遮蔽起來。他從里面出來,接替了蒹葭的位置。

        蒹葭也沒有力氣和他客套,回到車廂里頭倒頭就睡。

        等她再醒的時候,已經是夜里了。

        車子一路顛簸,顛得她全身都像要散架似的,睡得不好腦子嗡嗡的疼。掀開簾子才發現車停在路邊一片樹林里面。那人正坐在車轅架子上仰頭看著遠處出神。

        她伸頭看想看清楚他在看什么,但并沒有收獲。倒是對方發現了她的企圖,指著很遠處的一點說:“看一到了嗎?像螢火蟲一樣的東西。”

        蒹葭努力分辨黑暗中有沒有他所描述的光亮。

        “那是福燈。一般是和另一種古圣獸一起的。”

        “是兇獸嗎?”

        “不是……也不一定吧。那些東西和人一樣,也有自己的脾氣和性格。你做了他不喜歡的事,那他就是傷害你。但我想這樣也不能稱為兇獸。再說,我也不以為扎兩條辮子的馬能是什么兇獸。”

        辮子?“我們在這里等它出現?”蒹葭問。

        那人笑了一聲:“不是。”喃喃說:“它早死了。死在蓬壺舊城,祭臺外面。”

        蒹葭不明白,那車子停在這里干什么,不用趕路了嗎?

        “你在家鄉的時候,聽說過古圣獸的事嗎?”

        “少少吧。”

        “以前這樣的傳說是很多的。因為它們到處都是。見到它們的人多了,什么樣的故事都會有。話本子里頭,也時有傳唱它們與人之間所產生糾葛的事。但在蓬壺舊都死得太多,這些故事便少了。見過它們的人也變得稀少。即便是給了時間,它們也很難再恢復以前的數量。有些古圣獸比如鳳凰之流,也早已絕嗣,多少年都不會再有。”

        蒹葭看向遠處,過了一會兒終于看到他說的‘福燈’,那東西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螢火蟲。一閃一閃的。它從遠處向這邊飄過來,風大時它就飄得遠一點,風小它就飄得慢一點。原本是要與車子擦身而過的,但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停下來,逆風轉了個彎,停在兩人面前。

        那人坐在車轅架子上,伸手把兜帽拂掉,對那個光點說:“你還認得我嗎?”

        就仿佛那個光能聽得懂一樣。

        “那次冥眠,我們應該見過。就在這兒發生的。當時她也在。她受了重傷。”

        那光點忽明忽暗也不知道是聽得懂還是聽不懂。

        那人伸手出來,那光點并沒有停到他手上。它甚至情愿在蒹葭的發梢里躲風。

        蒹葭想把它弄出來,但那人卻說:“算了。”趕著車子繼續上路了。

        蒹葭沒再進去,陪他坐在外面,被夜風吹得頭腦清醒了更多。她在想,這一路大概也并不是去什么大梵山的。她面前這個青年即便是對立秋這種跟隨自己深受重用的人,也并不完全信賴,不論是把馬丟棄,不用對方準備的東西,還是告訴完全錯誤的目的地,都昭示著他是一個不相信任何人的人。

        人能成這樣,不會是天生的。

        必然是受過血淋淋的教訓。

        “我們去哪兒啊。”蒹葭問他。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

        蒹葭還以為他不會告訴自己,但過了一會兒卻聽到了答案:“金陵。落云氏。”

        “死去的皇后家?”蒹葭十分意外:“那里還有人居住嗎?”

        “沒有了。”他說。

        “你去拿東西?還是做什么?”

        “去辦件事。”他語氣十分平淡,聽上去不像是什么要緊的事。

        兩人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補充干糧的時候,蒹葭在店里聽到人們都在談論新的皇后繼位的事。說皇帝寵愛皇后,從大婚后到現在,都不上朝了。紛紛罵皇后妖婦,以為國將不國。

        “要把那個妖女拖出來用火燒死,妖法就可解了。”有一個老漢信誓旦旦,仿佛他不是農夫而是護國法師。

        蒹葭偷看身邊的那個人,對方沒有別的動作,拿好干糧又買了些東西之后,就繼續帶著她趕路了。他即不關心皇后,也不關心國還國不國。

        蒹葭對他的身份有了些肯定的答案,但并不提起。

        兩人照舊趕路。

        大概是因為離目的地越來越近,那人的心情似乎越來越焦躁。有時候會變得很多話。有時候還會發噩夢。蒹葭在外面趕車,都能聽到他突然驚呼一聲醒來。

        兩人取首女川北上到了一個叫鄭臨的小城時,那人的噩夢越來越厲害。有時候他醒來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抓著蒹葭問:“李姿意呢?李姿意呢?”

        蒹葭耐著性子問:“李姿意是誰?這里沒有李姿意。”

        他就像搞不清楚狀況似的愣愣看著她。似乎在努力分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最后猛然似哭似笑:“阿圓。阿圓。”伸手抓住她緊張地查看:“是我慣壞了你。由得你在這樣的大事上,也自作主張。叫你走,你也敢忤逆!難道我米氏還護不住一個弟子嗎?!被這些不入流之人逼得子弟自戕?簡直聞所未聞。不要說我了,米幽思的臉往哪里放?”

        發現她身上并沒有傷,又似乎是在落淚:“好。好。好在沒事。你不要再讓師父傷心。”

        可下一刻又突然醒悟過來:“阿圓死了。阿圓被逼死了。”茫然抬眸看著面前的人,伸手一點一點地摩挲她臉上每一道紋理,可搞不清楚她是誰。搞不清楚自己是誰。

        過了一會兒,突然駭然一笑,定定看著蒹葭說:“你來殺我了。”

        嘴上說著這樣的話,卻一把將蒹葭抱入懷中,緊得仿佛要將人勒死一般無法呼吸。口中喃喃:“我怕你不來。我怕最后什么也沒有,我怕幾百年,幾千年都是我自己騙自己。我怕你生生死死那么多回,魂魄離散。沒法再來。現在可好了,你終于來殺我了……”仿佛是什么期盼已久的事終于有一天成為現實。

        他輕輕地拍拂著她的背,以最溫柔的語氣說:“別怕,大道我已經為你鋪就,等你得道登天就是不死不滅之身,便能從這世界逃出生天。師父已經都為你做好的謀劃。你乖乖,不要任性。只這一回,你乖一回。別讓師父傷心。”

        蒹葭不敢動,也不敢亂說話。怕他已經瘋了。

        她在鄭臨城中的旅舍要了個房間,哄著這個‘瘋子’好幾天。

        雖然對方說話聽上去凌亂,但幾天下來她發現這些話語并不是完全瘋話,事與事人與人之間是有著邏輯關系的。

        大致可以肯定的是,他有一個早逝的徒弟,死后一直隨機附身在不同的人身上,身為師父的他,在幾千年間想盡了辦法,就是為了找到她保住她,確保她在附身之后就不會離開,可一次都沒有成功。

        最后他終于醒悟,自己這位徒弟并沒有死,而是一個來自于幾千年后的修士,她有可以穿越時間的圣器,但只能穿越到別人身上做短暫的停留。意識到這一點之后,他就開始了更多的謀劃。而他所作所為兇殘至極違背天道,那個女子根本不可能接受,知道了他的計劃,于是他到了死期。

        蒹葭閑得無聊,在房間里就琢磨這件事。

        她原本以為,這是這位公子自己的經歷,可從他言辭之間,偶爾提到的年份上來看,根本是沒有出現過的年份,也就是說,這些事只發生了一個開頭,還有很大一部分并沒有發生。

        但也有可能,這只是他自己腦子發昏,結合一些已經發生的事實,編撰出來的。或是幻覺。

        等到這人終于清醒,已經是半個月之后。

        蒹葭這天照舊起來之后就下樓去吃早飯,回來時就發現,原本瘋瘋癲癲的人已經梳洗好坐在窗邊。雖然還是沒有面容,但從他的姿勢看得出,他情緒穩定。

        蒹葭原本是要問他要不要下去吃點東西,但他站起身就走。蒹葭只得立刻跟上。

        兩人出了鄭臨,那人指明了方向,還是由蒹葭駕車。

        一路去他沒有說話。

        快到地方的時候,卻意外遇到了一只異常華麗的禮樂。整隊約有幾百人,中間是十八抬的大轎,那轎子看上去,面積大得像,像是個小房子似的。

        兩人把車趕到路邊停下。這些人視兩人如無物,疾馳而過。

        當轎子經過的時候,蒹葭好奇地抬頭看,卻正遇到里面的人掀起轎簾,兩人四止相對,都愣了一下,轎中盛裝的女子,立刻看向她身邊的人。但這錯身而過的時間太短,很快隊伍就遠去,在三五步之后,便突然消失不見。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蒹葭知道這是術法,但忍不住卻在想,有點像志異故事里的鬼嫁娘。

        她回頭看身邊的人,可對方對于遇見了轎中人的事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催促她繼續趕路。

        她照做之后還是開口:“臨淵怎么在這里?”

        “她做了皇后但是繼后,四十九天時要拜祭去世的那位皇后。可那位在宮中是沒有牌位也無墳冢的,她只能到落云氏來。”

        見她悶聲不響問她:“你不問嗎?”

        “什么?”

        “我是誰。”

        “不問也知道了。你不就是皇帝嗎,我又不是傻子。你是良姜。”蒹葭說。良姜是皇帝的名字。

        “你知道還這樣與我相處,怕你就是傻子。”那人沒否認。

        “所以,奚氏真的是為你辦事,但被其他世族得了空子想趁你病要你命,你才佯裝成女子逃走?”

        “差不多吧。”良姜對于自己化身為女子這件事,似乎一點都不感到難堪。蒹葭在他身上也并沒有看到帝王的那種睥睨萬物的氣質。他就好像……只是一個有點疲倦的青年,好像對什么都沒有興趣,但有時候性格又格外地乖僻。

        蒹葭不由得想象,他為了活下來,大概做過比扮成女子更讓人驚掉下巴的事。

        一個皇帝不應該有這樣悲慘的過去,但知道那位鳳凰族皇后的所作所為后,又讓人覺得會這樣也理所當然。

        兩人到達一片湖邊的時候,蒹葭一下就認了出來。

        這里是她在那片霧中看到過的一族人生祭大鐵門的地點。

        此時也了然,當時門前的女子大概就是那落云氏所出的皇后,也就是良姜的發妻。

        難怪霧中會有那場景。

        那是良姜最害怕的事。

        但遠遠看到對岸的那片屋舍,蒹葭還是有些驚訝——它們已經荒廢得不成樣子。許多樓宇已經倒塌,完全沒有霧中看見的那樣壯觀。更重要的是,在那片廢墟外,有人駐扎。哪怕隔得再遠,蒹葭也看清楚,是臨淵那個隊伍。

        兩人沒有走近,下了馬車后,良姜帶著她向湖走去。

        她猶豫著跟上,眼看目的地就在眼前,忍不住問:“如果你所說的所有事都是真的,那你發妻也是被游魂短暫附身過的人嗎?”

        “差不多是這樣。”良姜看上去有些心煩意亂,于是對她格外的坦誠,似乎這樣就能減少他的煩躁。

        “最后呢?你說她會來殺你,那你看到的未來中,最后她殺了你嗎?”

        良姜沒有回答。

        “那……她最終成仙了嗎?”蒹葭立刻又問。

        “沒了。”良姜淡淡地說:“她死了。”

        蒹葭愣了愣:“那,你還可以再把她找回來。”

        “找不回來。那時候我已經死了。沒有人再去找回她了。所有人都死了。”良姜聲音稱得上平靜

        “那你現在,是想來做什么?”蒹葭覺得最好的選擇是現在放手。反正最終是雙滅的結局,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好吧。何必為已經知道的未來再去做什么呢,反正所有投入精力都是空付。

        良姜沒有回答。只是向湖邊走。

        蒹葭大概跟上,她實在太好奇,人真的可以成仙?雖然她見過很多的修士,但是說到成仙,還是覺得很遙遠而不可思議。因為她從來沒見過一個仙人。

        “成仙的人都去了哪兒?”

        “別處啊。”良姜出奇地有耐心:“去更好的地方。”他扭頭看向四周的一切,看向天空,又看向遠山。

        這時候有個人影從遠處來。不過幾步,人影閃爍就到了兩人面前。

        是臨淵。

        她穿得雍容華貴,濃妝之下臉上的青澀都不見蹤影。蒹葭還沒見過她施用術法,現在見了,無比驚奇。那些在課堂上背的東西,能做到這樣的奇事!!

        “陛下。”臨淵雙手交合舉過頭頂,這是非常鄭重的大禮了。

        “什么事?”良姜雖然不耐煩,他要做的事被打斷,原本乖僻的性子又露出了頭角。

        “如果陛下再不回去那不止我真的會被他們燒死,米氏也會陷入危機。陛下身為米氏子弟,既然……”

        “那又如何?”良姜打斷她的話。轉身向她的方向,毫不避諱地取下自己頭上的兜帽。

        蒹葭這時候才發現,他的臉已經恢復了。

        臨淵不敢直視他,微微垂眸露出恭順的表情:“既然陛下已經恢復……”

        “你還不懂嗎?”良姜打斷她的話:“其它幾族已呈聯合之勢,不論我回不回去,你都是妖女,你父親貪戀權力,最鼠目寸光。如果我娶其它幾姓女子為繼后,米氏還有一線生機,從你父親非要讓皇后出身米氏,無妄澤就已經沒有出路了。這次也是你父親自己選的。我給過他機會了。”

        臨淵雙手絞在一起,聲音鏗鏘起來:“如果不是我父親,你不會贏得帝位,當初這也是你自己想要的,是你自己點頭應允,如今怎么在你口中,全是米氏活該!!你是米氏子弟,你母親是米氏,你外祖是米氏,舅舅、侄兒。哪一個不是姓米。你……”

        “那你們將我趕走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姓米!”良姜厲聲道:“鳳凰女把持后宮,老東西出宮巡游到了米氏,你父親是怎么把我母親晉獻出去?我母親有孕,鳳凰女卻有所察覺,你父親又是怎么不顧仁義,將大著肚子的我母親趕走。那時候,我的外祖、舅舅、侄兒又在哪兒?”

        他說著仰頭哈哈地笑:“老東西死了,你們真以為他是病死的,是我!!!我忍辱負重,化身最低賤的宮奴去毒殺他。我怕他死得太快,不能解我心中之恨,下的是最難纏的嗜心咒。你也知道的,這種咒只有血親才能下,無蹤無影無法可辯解。唯一一點不好,就是需要自己胸腔里的半顆心為引子。我殺了那老東西,就想著,你們那么大一家子人,我這個仇要怎么報。你猜,我說請你父親助我奪得皇位,你父親答應得多干脆!我在蓬壺遇險,他眉頭也不皺,就把米驀山給殺了,讓我占據他的身軀活過來。他這樣無情無義的東西,你叫我顧念他?哈哈哈哈,你要問問米驀山答不答應。”

        臨淵站在那里,臉都是白的:“你故意的。你從一開始就是故意的。可我們是一家人啊。陛下!我們是一家人!!!你……”

        “現在你想起來,我跟你們是一家人呢?現在你想起來,我血脈里也有一半是姓米的?!可這世上從來沒有一個姓米的待我好。我與母親在外和耗子一樣活著,過著最卑賤的日子,我母親為了養活我做過娼妓,你知道嗎?她做娼妓的時候,你在做什么呢?大概是由侍人服侍著,錦衣玉食呢。”他怒道:“你們怎么不該死??!!我走時,甚至還給了你父親最后一次機會,但他還不是把米氏女送上皇后之位。”

        他說著輕笑:“這就是我對你們的情誼。是你父親不要。”

        臨淵全身顫抖:“你這樣,又有什么好處!!!你的皇位也保不住了。他們只會想盡辦法要你死。你又有什么好處?”

        良姜輕聲說:“我以前以為,上蒼從未寬待我。但后來有了苗谷,即便她厭惡我,我也覺得歡喜。覺得受了那些苦,其實也還好。都過去了,還有什么好一直回頭想的。她做了皇后我高興,你們米氏也算逃過一劫,可苗谷死了。世上唯一待我好、唯一救我不為什么,只為良心的人死了。是我害死的。我自大自狂,以為毀掉那個祭壇就可以。結果她為封住那些東西而死。奚漣漪向大梵山求助不成,苗谷身死。你以為我真不知道是你父親從中作梗,便信不能傳達到供案前?他無非是想著,皇后死了,便又得有新的皇后。米氏的皇后……你又真以為,我不知道在奚氏時我出事,有他推波助瀾?他生怕我有了自己的力量,米氏被排擠出去,又想給我點顏色看看,叫我知道生別的心思是自尋死路………好好好,現在這樣,豈不正是他的福報??”

        他說著不再理臨淵,只是繼續向湖走去,喃喃自語:“這世間是容不下好人的。我要的東西,永遠要不得。越是想拿,就推得越遠。越是珍視,就越會失去。”

        蒹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眼看他已經入水了,高聲阻止:“公子!!!”他不理,又叫:“良姜!!”

        他沒有回頭,只是說:“我已經不需要你與我輪番駕車了。你逃命去吧。”

        “逃什么命?”蒹葭扭頭急問臨淵:“他下水干什么???”

        臨淵愣了一下才回過神:“糟糕。”

        “什么啊??”蒹葭急了。

        “他要把苗谷放出來。”臨淵氣急敗壞,一邊忙手忙腳地解大袍一邊拈訣打過去,像是想阻止良姜。但良姜付出那么大的代價,臉都沒了人都瘋了才治好傷,怎么會打不過她。甚至都沒有看到任何動作,臨淵的一切攻擊都被化于無形。

        “什么放出來??”蒹葭向那邊跑了幾步。但不敢下水。并且以她的力量,也制不住人。

        “苗谷以自己的魂魄為鎮印,把被惡靈附身的族人都封在幽鐵門之內。良姜要去把鎮魂印解開!”臨淵慌得手足無措:“糟了糟了!萬一門開,那惡靈就要沖出來。九州之類都別想有活物!!”

        湖中的良姜已經被水沒過頭頂,沉入深水中不見蹤影,只看到一圈圈的漣漪。

        “你們附近就沒有什么防護嗎?這么重要的東西!”蒹葭強作鎮定:“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制住?”

        “那是幽鐵之門!!”臨淵氣急:“能解開它的人,不可能被任何陣法困住。能被布的陣法困住的人,即便不被困也解不開門。就算是良姜……”

        說著突然愣了一下,眼睛里甚至都氣出淚花:“原來他是故意的。他根本沒想要奚氏助力,是故意去奚氏,故意受傷,故意讓我父親迫不得已施用大陣。大陣中說是失誤導致吸食我父親的修為,也是假的…………他就是故意的。他早就想好要這樣!!”

        呆站了一下,轉身就走。

        等蒹葭回過神,她早就不見蹤影了。

        遠處那些儀仗隊的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們在帳篷周圍休憩,升起篝火大概是要烤肉。

        蒹葭看向平靜的湖面,一片茫然。

        現在怎么辦?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湖中光芒大作,亮得人睜不開眼睛,就在極盛的光黯淡下去后,無數的黑霧從湖中一沖而出。

        仿佛一股股濃煙,不過片刻就遮蔽了天日。

        它們在高空中盤旋,仿佛是有生命的一樣。隨著它們的動作,生起一個個黑色的不停旋轉的無數旋渦。令人看一眼就頭暈目眩。而就在這個時候,它們突然靜止下來。

        蒹葭明知道這樣大的災難跑是跑不掉的但還是不由自主地退了好幾步。

        就在幾次呼吸間,突然那些黑霧如箭一般向地面投來。它們像黑色的流星,劃過天際,墜落入世。有一縷直沖向蒹葭,她下意識伸手去擋,但沒想竟然真的有用,它像遇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那樣,倉皇地調轉了方向,往儀仗隊營地那邊沖去。

        那些人在四處逃竄,但沒有用。黑霧入身,他們一個個僵在原地,仿佛雕塑一般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而罪魁禍首從湖中一步步又走了出來。他身上衣服出水便干,那些黑灰向他沖擊,還沒觸碰到人,就被看不見的護罩所灼傷扭頭逃走。

        他走出來,眼中沒有天地,更無萬物。經過蒹葭身邊,也仿佛看不見她。大概只是把她當作一個快死的人。眼神卻是無比的亢奮。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語。

        “她會來殺我了。”

        蒹葭目送他離開,只覺得遍體生涼。她原以為良姜早已經知道結局,那么到這里來,只可能是切斷這個注定不會有好結果的悲劇。但沒有想到,他是個瘋子。

        她會回來,悲劇會發生,但他又能再見到她了。一次再一次地相遇,走向必然雙滅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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