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風吹來，醉夢牡丹微微晃動，明艷奪目中又多了一分纖弱。只是小狼很難再被吸引，因為他發現了更好看的東西。

        眼前這人又說話了，唇一張一合，既有白雪的顏色，又有那朵花的紅，混合在一起成了看起來很柔軟的粉。

        他俯身靠近自己，漂亮鏈子也垂了下來，一個精致花朵柔柔地砸在鼻尖。

        小狼猛地回神，尾巴卷起已經開了的明霜雪轉身就跑。

        余之螢被這小朋友的反應鬧了個措手不及，頓時失笑。轉頭看著那樹明霜雪想了想，他搖搖頭打算離去。

        忽然，一片雪貼上了唇，將人稍稍攔住。適逢遠處傳來細微聲響，他抬頭望去。

        那只小狼顯然還未真正踏入修行之道，只會些簡單的法術，正狂奔在雪地里。

        不知何時什妄海的雪已變得又輕又柔，它們有如走失已久的迷途者找到了方向，緊緊圍著小狼。

        那上下紛飛的姿態里藏著積蓄多年的等候，此刻盡數化作稚童，無聲地表達著喜悅。

        余之螢有片刻失神，又陷入沉默。

        真是沒想到，小世界重新選擇了這樣一位小朋友掌控冰雪之力。

        小狼奔跑的速度不減，只是會時不時看一眼身邊這些雪，很快就消失在視線中。

        回想起他謹慎又苦惱的樣子，余之螢唇邊泛起了一絲笑意。

        誠然，方才沒有拿到花略有遺憾，不過若冰洲見到他的后繼者也如此鐘愛明霜雪，應當會甚是欣慰吧。

        這么想著的時候風里送來了一股血腥味。很淡，也很新鮮。

        余之螢皺眉，那味道的方向與小狼所去一致。遲疑片刻，他散出了神識。

        什妄海很大，探查所消耗的靈力勢必再度激起傷勢。他靠在明霜雪的樹干微微喘息，壓下體內翻涌后立刻施術跟了過去。

        小狼叼著花跑得有點累，今天的雪也不知怎么了，總在眼前飛啊飛地擾亂視線。他嗅了嗅味道，然后飛快刨了堆雪扔到一旁坡上，待墊得足夠高后爬了上去。

        余之螢過來時就看到小朋友站在高處，聚精會神地看著下方。那里零落著幾塊積雪的巨石，是個天然避風處，前面躺著只斷腿小鹿。

        剛才用神識搜索時他已經知曉，這只小鹿不僅腿斷了，連眼睛也受了重傷，絕不可能在這般惡劣的環境中活下去。

        思緒間小狼動了。

        他將口中叼著的明霜雪往下方一扔，完全不見方才寶貝的樣子。余之螢有些意外，又看到他扔了些雪丟下，佯裝是風雪挾著花偶爾來到此處。

        小狼一動不動地盯著明霜雪，見它被雪托著正好落在小鹿身上時才放松下來。

        小鹿感覺到冰涼，本能地一縮，然后又好奇地伸出蹄子去夠身上那個東西。它摸了半天發現好像是朵花的形狀，頓時驚喜地叫了起來。

        “呦呦——”

        歡快聲音里又混著幾聲肚子叫，它玩了會兒就把東西塞進了嘴里。因為吃得太急嗆住了，沒過多久打出個嗝。雖然嘴巴里嘶嘶冒著白氣，但看起來應當是飽了。

        小狼又看了會兒，等對方睡著后就準備走，誰知一轉頭就聽到個好聽的聲音響起來。

        “方才還因我暴殄天物而生氣，現在看來你也不遑多讓嘛。”余之螢現身，對著小朋友笑了笑。

        說話間他袖子一揮，小鹿消失不見。

        小狼完全沒察覺有人在身邊，而且聽他的話應該呆了很久，頓時渾身毛毛再度豎起。

        待這人把小鹿弄不見，他更是瞪大眼睛狠狠看了過來。

        被他緊緊盯著余之螢一瞬恍了恍神。先前沒發現，這只小狼的眼睛里裝著世上最廣闊的藍，又意外地純凈。

        小狼用力抓雪地，發出了一些聲音。

        余之螢回神，看到小朋友如臨大敵的樣子有些好笑，出聲解釋：“明霜雪雖是難得一見的天材地寶，但它更適合用來煉器。作為藥材的話，其實并不能治愈小鹿的傷勢。”

        許久沒說這么長的話了，他覺得有些不習慣。緩了緩，又繼續道：“我將它送去了織云嶺，那里的弟子十分擅長照顧靈獸。等到傷好了，他們也會把它送回來。”

        小狼愣住，慢慢松開爪子。想了想，他忽然問：“你為什么要明霜雪？”

        余之螢有些意外，那是個少年的聲音，聽起來十六七歲，比他想象中的小奶狼倒要大上不少。

        只是——怎么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不過疑惑轉瞬即逝，余之螢也沒有追問下去的意思。此處與空冢遙遙相對，他抬眼望去，過了許久才出聲回應。

        “我有一位故人，他的本體是一片雪花，出生時正好落在了盛開的明霜雪上。他說那便是故鄉。”

        余之螢收回目光，眼眸低垂：“如今他已有三萬年沒看過家的樣子了，我便想送他一朵。”

        小狼沒出聲，他收起心底波瀾看了過去，發現這個小朋友渾身毛毛迎風飄揚，滿臉認真聆聽的樣子。

        本來只是因為冰洲的關系跟在他身后，余之螢打算看情況幫上一幫，其余更多就再也沒有了。

        只是這雙藍色的圓眼睛一動不動時好像晶瑩剔透的寶石，實在讓人心生憐愛。而且那些白色毛毛也太招搖了，看起來比春日最好的花瓣都要絲滑。

        有如被蠱惑般地走了過去，他把手輕輕放在小朋友腦袋上。

        小狼呆住，張嘴就要去咬。看到袖子里露出的手腕那樣脆弱，上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他又停在半路，結果正好把臉落到了對方手中。

        余之螢虛虛捏著軟臉，低頭跟他眼對眼，聲音里忍不住裝了一些溫柔：“小朋友兇巴巴，不過在什妄海這樣活著也挺好。”

        小狼壓根沒聽清對方在說什么，也沒來得及看對方笑起來是什么樣子，因為這人身上那股苦烈的味道又來了。

        風不停地催人上癮，他就這樣記住了這種明艷的味道。

        腦袋暈暈，半朦朧間小狼聽到了一道驚訝的聲音：“你有兩顆蛀牙了啊。”

        好、好香……蛀牙？

        他猛地清醒過來，然后就看到余之螢湊到自己面前，兩人近到只隔了一片雪的距離。小狼條件反射一蹦三尺高，想都沒想再度跑路了。

        余之螢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失笑地目送那個莫名慌張的小朋友。

        一番忙碌下來竟已天光破曉，對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晨光熹微中。落在冰面上的日光還是那樣耀眼，他安靜看了很久。

        多年前六出在此處最高的山峰上設立空冢紀念劍尊，又派出弟子每隔百年來檢查一次禁制。

        什妄海是個藏在濃霧中的孤島，想要在這層天然屏障中找到路十分不易，于是便有了傳送陣。

        太陽將陣法照得發亮，與自己當年刻下時別無二致。余之螢走過去，在陣眼處放上三塊靈石，很快金色符文亮了起來。

        抬起手一個一個撫摸過去，他想真是可惜，無緣再相見了啊……

        光芒閃爍，天地之間再無明艷之色。

        與此同時，另一頭年輕的狼正漫無目的地踩在雪地里。一個腳印深，一個腳印淺。

        大風吹得他渾身毛毛東倒西歪，遠遠望去仿佛一團移動的白云。

        蛀牙……

        蛀牙是什么？

        小狼有點難以理解，思考了一路也沒有想明白，只是聽起來應該和牙齒有關。

        想到牙齒，他停了下來，抬起爪子按在腮幫子上。那里幾天前鼓起來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而且最近無論是捕獵還是吃東西，都很不得勁。

        他不認識藥材，所以先是忍了兩天。然而第三天太陽升起時這種奇怪的疼痛并未消失，他甚至以為自己中了什么奇怪的術法。

        為了不餓死，他跑去最北面的冰川刨了一塊冰含在嘴里，然后又蹲在高高的山上吹冷風。

        終于在第五天沒有那么疼了，他迫不及待地飽食了一頓，然后就撞見那只鹿崽子餓得嗷嗷叫。

        小狼把爪子從腮幫子上拿下來，半路又鬼使神差地送到了鼻子處。嗅一嗅，果然還有那個人的味道。正打算去雪里蹭掉，但不知怎么地又收回了爪子，他就地坐下。

        最近一直在下雪，天氣很難過。這會兒難得出了太陽，他也終于吃飽了，耳邊更沒有那只鹿叫個不停。什妄海的晴天很漂亮，所以今天適合看海。

        小狼看了一盞茶的海，他又忍不住把身體轉向了東面，那里有美麗的明霜雪。

        高大的樹上掛著最后一朵花苞，熾熱明亮的陽光流淌在上面，不斷勾著他過去。

        這時地面震動，不遠處迎面走來了一群大家伙。那是幾頭雪紋牛，移動起來就像山一樣，又慢又重。后面還跟著一串跌跌撞撞的小牛犢。

        瞧見那頭年輕的狼，它們習慣性地迅速讓開了一條道。

        等了很久發現對方沒有動，雪紋牛們互看一眼，然后不動聲色地拎起小崽子扔到背上，正準備趕緊離開，突然對方站了起來。

        牛蹄一抖，崽子掉了一地。

        “哞哞！！！”

        小崽子們幾里哇啦地嚎了起來，完全不管長輩眼睛瞪得有多大。它們看到小狼冷冷地路過了自己。

        有一只發現對方又去了明霜雪下面，滿臉疑惑地仰起頭問：“爹爹，他怎么又去看花了？”

        說這話的是個小姑娘，平時聽了很多關于這頭狼的故事。都說他雖然年紀不大，但很兇殘。上回叔叔去偷吃明霜雪就被打個半死，回家躺了好幾個月。

        今天還是它第一次碰上對方，剛剛就嚇得悄悄趴在了地上。不過爹爹怎么沒說這頭可怕的狼那樣好看？

        小姑娘腦子里胡思亂想了一大通，再回神時就發現那家伙不知在用什么法術，亮晶晶的很厲害。

        “啊你們快看，花開了！”它哞哞叫了起來，呼喚大家來看。

        明霜雪承天地水露，集日月精華，開花時有一瞬的萬籟俱寂。它將美麗帶給風，帶給雪，帶給芬芳所及處的每一個生靈。

        于是雪紋牛群就這么安靜地看著小狼叼著花又走了回來，往那什妄海的西面走去。

        小姑娘把自己貼在娘親的身上，突然鼓起勇氣喊了一句：“喂，你別走啦——再走就要進迷霧里去了！”

        眼看小狼一點都沒有停下的意思，自己心都提起來了，它又喊了好幾句。

        另一頭長輩外加一堆兄弟姐妹也驚恐了起來，卻不是因為小狼有危險，而是擔心那頭狼嫌它們煩轉身來個飛掃。

        “你管他去哪里？”

        “就是。你看咱們這里哪有跟他長得一樣的？誰也不知道他怎么來這里的，說不定就是離家出走。現在人家玩累了，要回家了。”

        “走了好啊。這小魔頭在的時候我都不敢出來曬太陽，身上都長虱子了。”

        親族們說到一半甚至迫不及待地要去通知鄰居們，拎起小姑娘就走。小姑娘被它爹爹背著，一搖一晃顛得迷糊。

        所以那個家伙真的要帶著明霜雪回家嗎？

        聽到身后那些煩人家伙的談論聲，小狼停了下來。

        “家”是什么？

        就像它們那種？

        小狼含住花看了冰面上的自己一眼，然后回憶著那個人的味道繼續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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