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所有人都起了個大早。

        試劍之地被籠罩在春色之中，與此同時大片大片的飛雪卷著徹骨寒意落下。

        “方小友確定想好了？”宮拂雨又問了一遍。

        方解點頭。

        幾位長老扼腕嘆息，同時隱隱期盼著他能改變這么多年來無人成功的歷史。四周圍了一層又一層的六出弟子，先是沉默，后又滿是欽佩。

        方解轉過身，看向了余之螢：“我會做到的。”

        余之螢站在暗處，望著少年轉身而去，背影一往無前而又堅不可摧。他的心中浮起了萬千思緒，幾度想要張口，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

        方解飛身，穩穩落足第一道劍意。

        如石子投入湖底般激起層層漣漪，冰雪之息從四方而來，眨眼便將人完全包裹。不待提起靈力抵御，那冰雪之息就攜卷滔著天氣勢，碾壓、碾壓、再碾壓。

        空氣一瞬凝結，轉瞬澎湃——

        “不愧是劍尊，即便在這防御陣法之中也能感覺到那磅礴劍意。而這僅僅才是第一道劍意……”宮拂雨仰望著那磅礴劍意無限感慨。

        余之螢的心脈被狠狠一震，然而他并沒有理會，只是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被裹挾的身影。

        只見方解周身飛雪環繞，以小蓄力，一鼓作氣沖破了劍意包圍，然后一鼓作氣向上攀越。

        周圍頓時炸起一陣叫好聲。

        那一千三百六十九道劍意前三百皆以一場又一場的大雪為載體，試劍者闖入初時受靈壓所迫，大多遭不住來自巍峨冰川與磅礴之雪的問候。

        可方解不一樣。

        他為冰雪而生，人在其中如魚在水，因此輕易便越過了前期。

        幾位長老不禁嘖嘖贊嘆，這后輩還未正式踏入修真一道就已如此強悍，未來可期啊。眾人越發目光灼灼，唯有余之螢看到了他被飛雪割傷。

        無數的口子冒出鮮血，一滴一滴匯聚成線，灑滿了身下那片土地。

        余之螢捂住心脈，疼痛絲絲蔓蔓緩緩來。

        方解抹掉臉上的血，無所畏懼地繼續向上。

        后面的劍意變了，大雪凝聚，化作大大小小而又冷意凜然的劍朝著人飛速過來。那凌厲的劍光遮天蔽日，如浪如潮，一眼便暈眩。

        突然，巨劍上傳來“砰”的一聲。

        “哎，人呢？”

        “好像看到掉下去了……”

        “那下面豎滿劍，掉下去不就馬上要被捅成篩子！”

        余之螢再按捺不住，下意識要沖過去。

        宮拂雨趕緊一把將人拉住，同時眉間異常欣喜：“他通過了。谷主，方小友通過試劍了！”

        余之螢：“你說什么？”

        宮拂雨：“我是說方——谷主，您臉色怎么如此蒼白，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余之螢掙開她的手，微微呼出一口氣，然后搖著頭道：“執陣的舊傷而已，不必在意我。”

        說完他又將目光投向遠處，急切地想要去看方解情況。然而才看一眼，便再也無法移開。

        天地蕭殺，

        時間停駐，

        半空中浮現出了一個半透明身影。

        男子于大雪紛飛中長身而立，發如潑墨，一絲不茍，高高束起。萬千劍意凝聚在他身后，浩瀚如深海。

        余之螢一瞬恍惚：“冰洲……”

        與此同時人群爆開喧鬧，所有人都沒想到劍尊竟在巨劍中還留下了一道意念。只可惜他只能與試劍者交流，既注意不到這新生的天地，也看不見懷念他的人們。

        冰洲望向面前的年輕人，聲音寂靜而又悠遠：“我終于等到你了……”

        方解本還沒從自己已成功中回神，此刻被喚醒，一下對上了那雙平靜深邃的藍色眼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地體會到原來自己與冰洲是真的挺像。

        不等再多看兩眼，他就看到那人長袖一揮。一千三百六十九道劍意全數化為細小雪粒，爭相涌入自己身體。

        “此乃我畢生所習之《六出劍訣》，望君能刻苦修行，承先啟后，并代我看顧山河，鎮守六出。”他頓了頓，眼神又投向遠處，不知在注視什么。

        停下的風雪又開始飄飄而落，杳然無聲。

        過了許久，他才再次看向方解，似長嘆般道：“年輕人，我將他們都交給你了。”

        話音未落，冰洲的身形開始變淡。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著劍尊為小世界殉身的故事長大，可從未有人見過那是怎樣的場景。

        他化身漫天飛雪，北風席卷，呼嘯而往，漫天皆是離別意。

        何其壯闊，何其殘忍。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這種氛圍中時，有一個人動了。

        大家驚異地看到方解不顧渾身傷痛，拼命地為那道透明身影輸入靈力，奮力挽留。他們不明所以，又莫名震撼。

        余之螢看著他動作，很想說停下吧，沒有用的，可自己只是扶著桑枝并沒有力氣開口。

        方解朝著那身影大喊了一聲。

        飛雪似慢了一步。

        “劍尊，你這一生可有責怪之人？”

        冰洲不解地望向方解，似是不明為何這個年輕人會有如此一問。

        他道：“不曾。”

        方解又問：“那你可有遺憾？”

        這一回冰洲停頓了更久。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不會回答時，只聽得一聲嘆息。

        “落英谷，余之螢。”

        啪嗒，余之螢掰斷了桑枝。

        那道身影徹底消散，方解也從半空跌落了下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撐著身體一步步走人面前。

        “余之螢，我活著回來了，還幫你問到了。”

        余之螢那一雙桃花眼中滿是波瀾，心潮起伏。他緊緊凝望著眼前這人，終是一把丟掉了桑枝，上前接住了搖搖欲墜的少年。

        “小傻子，謝謝……”

        長風吹亂了雪白的發，又遮住泛紅的眼，方解抬手替人拿掉了一縷：“余之螢，總是為別人撐傘太辛苦了，以后有我幫你了。”

        余之螢茫然地想著這世上竟然還有這么一個人，他把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放在心上。你說不要靠近自己他就不靠近，而他此刻傷痕累累，年紀輕輕，還說著要把自己的一生都給你。

        “方解，如果我死了你一定會傷心。”

        這些年余之螢不想任何人靠近自己，究其根本只是因為太明白失去的痛。他曾在歲月中熬了太久，自己的心早就不會再跳動了，又怎么忍心再讓另一顆心為他跳動，為他停止。

        然而方解只是露出了一個單純的笑：“你說過要平生無悔，我不這么做會后悔。”

        說著他又想起來剛剛所問，突然掙扎著要起來：“對了，劍尊說他的遺憾是你。剛剛六出劍訣進入我身體時，我的神識在最后似乎看到了——”

        “方解，我認輸。”

        方解一頓：“……什么？”

        余之螢看向宮拂雨：“這世上除冰洲之外，不會有人比我更了解《六出劍訣》。小宮姑娘可介意由我來教導方解？”

        宮拂雨還沒回神，下意識道：“不、不介意。”

        “好。”

        余之螢扶著方解站了起來，環視四周，眉眼飛揚具是明艷意。只聽他朗聲道：“從即日起方解便是落英谷的弟子了，也是我余之螢此生唯一徒弟。”

        “諸位，可有意見？”

        在場的六出弟子今日震驚一波接一波，此刻已經完全不會說話了。再說谷主要收徒，誰敢有意見。只是這個方解竟同時得到了兩份青睞，實在叫人艷羨。

        可這種小小的嫉妒又轉瞬即逝，所有人幾乎都情難自已地高興起來。宮拂雨與幾位長老對視，心中都感到無比慰藉。

        這么多年了，谷主終于又向前走了。

        一時間大家對這位年輕人帶著無盡感激，又寄予厚望，而當事人卻完全懵了。方解被余之螢攬著半天不能動彈，雪花沾到傷口也不知道。

        余之螢朝人彎了彎眼睛：“乖徒弟，傻了？”

        本還想習慣性地想要逗弄兩下，結果話音未落，他就被一團毛絨絨猛地撲倒在了地上。

        小狼崽不停往那個熟悉懷抱鉆，然后又抬起兩條腿死死環住對方肩膀，把大腦袋埋了進去。

        余之螢聽著耳邊呼嚕呼嚕的聲音愣在了那里，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抱著這朵軟軟的白云失聲笑了出來，心想果然是傻了。

        抬手捏住臉頰上一坨，余之螢促狹道：“多大了，還要變成小崽崽撒嬌。這么多人看著呢。”

        方解才不管，繼續蹭蹭：“跟你學的。”

        余之螢噎住，然后又摸了摸頭，溫柔地將他抱起來朝外走去。

        “走吧，我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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