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國

        真繪第一天來到黃府時，只有黃詩笙為她更衣，并解開了三寸金蓮的鐐銬一般的藍布。下人們集體跪下懇求當時還被稱作“黃少爺”的黃詩笙不要收留真繪，她不僅僅被人一口咬定是滅黃家滿門的貪狼星，還是程司令安插到黃家、監視黃家的間諜。豢養她的人，背后絕對有程司令撐腰。但這些黃詩笙都嗤之以鼻，沒有實證，他也無視黃家祖訓。

        經過真繪兩年半的精心耕耘，黃府的家事都被她治理得井井有條，其中最大的貢獻便是當年院子的風水布局當初太過理想化，導致建在過于濕冷之處，惹得老爺黃姚安年年一到陰雨天氣就渾身無力、咳嗽連天。是真繪日夜兼程地去淮南各地采石場運來可用做鍛造黃府新宅的金絲楠木、琉璃瓦與石漿，親手繪制幾十來幅新宅布景圖，推算無數個新宅最適宜安置的風水寶地的方案，才終于說服黃家上下，營建起新宅，東面是卯榫園林，西面是一座三層戲園子和三座高大的歐式帶穹頂的巴洛克藝術洋樓。按真繪的話來說，舊宅的位置金水太旺，影響黃老爺心臟正常運作。

        如今的舊宅，已被直系軍征用作第三軍軍長司令部，因此直系軍與黃家之間的交情開始日漸深厚，但盡管如此，直軍對黃家的寵信依然比不過對鄭家的。真繪的苦心經營，使黃家終于贏來了甜果子吃。黃家有了直軍做靠山，生意也是愈發蒸蒸日上，黃家的期貨生意再也不用看曹總統一家的臉色定價，終于可以自己做主了。隨著黃姚安的氣色紅潤起來，甚至可以連夜坐輪船去上海和大興公司方老板為代表的民族工業家進行進購一批棉紗緙絲機，和合作開毛織廠、面粉廠的幾輪投資契約，都出奇地順利。真繪甚至自掏腰包為彩云和顰兒、老管家蘇舅在鄉下的親人治病、從奉天運米給他們吃。下人們對真繪的一口惡氣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口誠服的細微伺候和前后簇擁的效命。除了彩云對真繪還是稍微生分，但嘴上還是一口一個親昵的“真繪姐”叫著，倒也沒見她和府上其他要好的姐妹這么稱呼。

        因此，黃詩笙并不全信真繪是司空彥這個傳聞中的貪狼星的化身之一。他強行將真繪留下來，但他心里明鏡似的，曉得自己愛的則是另一個女人，而此刻，他親手開槍了結了她這具肉身的性命，也向他平生唯一的真心扼殺在漫無邊際的因果之中。

        十八歲那年，淮南雨潤如酥的古鎮運河渡口邊，他正趕著去城西的三一天主教堂傳遞情報時，誤把正在追趕匪徒的化裝成大爺模樣的段藺當作是曹總統的人來殺他，于是打翻了旁邊的生煎包攤子的面粉，點燃一根火柴燒成參天大火，阻斷了段藺的路。但當他跑到教堂后才發現外面的匪徒談論著“這丫頭居然會因為土肥原將軍一路殺到城北，無冤無仇的，真是不要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誰！”

        原來她是要追殺投靠日本人的漢奸國賊，這就說得通了。他對素昧平生的段藺開始好奇，這定是個奇女子。淮海地區還沒人敢動土肥原手下的人。和上線接頭，他得知他要去除掉奉軍安插在土肥原將軍身邊的兩個特務后，他看到狙擊目標的照片后默默燒掉，心里嘲笑自己：“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用三腳貓功夫攀爬到教堂頂樓的鑲金圣母與圣嬰耶穌像后，用手鋸鋸掉了雕像下拴著的一條鐵鏈，頃刻間鐵鏈孔隙中滲出陣陣塑膠彈珠，傾盆灑落在那兩個漢奸頭上。“這是什么東西？”話音剛落，教堂門口的地面就震了幾下，原來是爆破的聲，那兩人被彈珠中隱藏的□□給殺了。他舒了口氣，于是沒過多久警衛署的官兵就封鎖了這條街，要求徹查所有進出教堂的人。

        “報告！根據炸藥的落地速度得知，應該是從教堂頂端砸了下來，而且是包裹在這種彈珠里的。”警衛署的長官聽著下屬的匯報，卻硬是找不出真兇是誰。“這下可難向土肥原將軍交代了呀。”黃詩笙透過教堂的暗道逃跑之前，從他的上線那里多順走了幾顆彈珠，埋在距離他的仇家——當時淮北的鄭家駐扎在淮南的玻璃廠一帶。隨后的事情如他所愿，鄭夢令的叔父，當時正在玻璃廠巡視的鄭眉被炸成重傷送往醫院，差點因為搶救無效而亡。鄭家花了幾個月都追查不到是誰干的，只能加強警戒。但是鄭家的人從此以后再也不敢來淮南發展，漸漸地鄭家的產業就淡出了淮南百姓的視野。主管教堂的法國人讓神父被抓去拷問，但神父堅持自己根本對教堂內被人安置機關的絲毫不知情。要不是讓神父被法國政府保釋，他早就死在鄭家老一輩人手下了。

        自從除掉日奸后，黃詩笙一直忘不掉段藺。她的愛國情懷與超前的膽識與他不謀而合，他開始企盼有朝一日找到她，同她傾訴自己的那無處訴說的心聲，等她答應后，迎她過門，沖刷家里舊社會的殘余思想。直到有一天，他在去淮北運送一批甘草片的路上，遭到一群革命青年的襲擊，翻下山崖。是一個好心人救了他，給他做了手術。這個人便是段大夫。他依稀記得那天給他換藥的丫頭端詳他半天，突然開始斥問他：

        “你為什么要害鄭家的人？”黃詩笙裝作無辜：“小姐，你在說什么，我什么也沒聽懂。”段大夫一把扯開她，連忙道歉，“公子，讓你見笑了，這是我家小女段藺，她以為她的未婚夫是被一個特務炸傷的，險些死了，認錯人了。”

        “你是不是那天追擊土肥原將軍的那個老頭兒？”他指著段藺，忽然想到了她就是那個愛國青年，“小姐，下次一定要把胡子粘牢點兒，被日本人抓到了可來不及補妝了！”他悄悄湊近她說。“你就是那天炸毀那兩個漢奸的神秘刺客？”段藺這才串連起事情的真相。“沒錯，我也不算哪門子的刺客，我只是一個隨時可以為國捐軀的中國人！”段藺從那時起，對黃詩笙的態度大幅改善，親自送他走到黃府的那天，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半跪著求她做黃家的大少奶奶：“我知道你摒棄像我這般的舊式人家，但我希望你能留下來、見證我為你、為這國難當頭的當下做出的巨變！”段藺一會哭一會笑，“黃詩笙，我的前半生你估計已經見證了。我十三歲那年就已經來過一次黃家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和真繪姐姐一起互相扶持，讓我深受觸動。我很早以前就想著你了，才來借著鄭公子的靈體來找你的。但我借鄭公子的靈體是有代價的，我必須嫁給他，若是不嫁給他，他的魂魄會煙消云散。我賭上了我前世所有的運氣，就是想來見你一面、同你最后道個別。你知道是誰給我的這個機會嗎？是司空彥姐姐。她負責出賣所有在前世就和她簽下契約的靈魂，其中的一個靈魂就包括鄭公子。所以我舍不得鄭公子死。而鄭公子早就等了我上千年，我不會再負他了。”

        “那我呢？你就不怕負了我？”

        黃詩笙癱軟在地，望著段藺漸行漸遠，暖陽照在他的身上，那是段藺對他最后的慰籍。

        段藺背對他走出熙攘的萬物生靈。黃詩笙，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只不過這一次，是我拿我自己的性命作為代價。

        等我死后，我還是會和現在的真繪姐一樣，作為一具空殼，陪伴在鄭夢令身邊。如果鄭公子殺了她安在別人身上的□□，她就會直接香消玉殞，因為按照司空彥的規矩，只有與自己簽了契約的人，才能殺死自己。

        曾經的真繪姐，也是有著七情六欲的，活生生地做著自己，直到黃姚安為了家族大業，利用她的靈魂延遲了黃文的死。她便開始死了心，是黃詩笙從槍桿子下救了她，將黃姚安軟禁起來。

        司空彥見真繪醒了走了出來，對黃詩笙說：“你娶了她又有何用？真繪只是一具被架空了的沒有任何感情的軀殼，她將她馬幫出身、苦練一身武功的經歷安在彩云身上，讓彩云才免除被馬幫強迫做壓寨夫人的命運，得以獨立生存；將她精算的能力加在本來一無所用的黃文身上，才使得他變成了黃家必不可少的一員；可惜，黃文濫用公款，間接害死了段大夫的兄弟，才落得如此結局。

        真繪錯付了黃姚安，你難道也想要辜負她對你、對黃家的恩情？

        黃詩笙堅定地攥著衣角，“真繪她對我不是錯付，我也定不負她！”

        司空彥指向黃令裘：“現在是你改寫黃家家家譜的時候了。你若是開槍了結了真繪，那么你的命就會被保住，而家譜上再也不會有你的名字，而是多了她的名字；你若是放棄了，那么等她嫁到黃家，你就會被真繪其中一個□□殺掉，也回不到你的那個時代去了。”黃令裘舉起槍，艱難地對準了面無波瀾的真繪，一邊是驚恐萬分的黃詩笙。“不！真繪不能死！求求你了孫子，你殺了我吧！”

        黃令裘正猶豫，突然手上力道被什么無形的氣體壓住，他痛得喊出聲，槍也隨之走火，頃刻間，真繪倒了下來。

        黃令裘知道，黃詩笙早在段藺離開后，對真繪日久生情。自然開始不愿她死了。但無奈的是，他只能自保。他開始明白自己殺不死司空彥，也殺不死真正的真繪。她們不是一個具體的人類，而是兩個不同的精神意象。司空彥代表的是新時代的精氣神，是反對舊社會的苗頭；而真繪代表的則是舊時代的恪守家道、腐朽沒落的精氣。

        鄭夢令從自己衣服里揣出一枚暗器，準備干掉眼前的這個陌生人，但潛意識告訴他，“千萬不要！”他也不知為何會有這樣的感應，也不知該不該相信它。阿北和他縱身跳下湖底，冰冷地湖水刺激他們要盡快脫離，否則命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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