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大戰過后, 直至傍晚時分,上下事情才算是勉強打理清楚。
除了謝珩之外,戰青、杜鴻嘉、蒙鈺等人也都負傷, 好在沒有大礙, 各自休養。黃彥博雖趕路疲累, 卻因縱馬沖突時阻礙甚少,倒沒受重傷,奉謝珩之命將戰場清了,帶人在山腳安營扎寨。
柘林府的士兵死了近三百人, 謝珩下令重金撫恤, 余下的各自負傷, 安置在各處觀里過夜。都尉韓林身先士卒, 從宋敬玄的第一波攻襲起, 便帶了少數兵馬守在要緊隘口,幾波攻襲過去,負傷頗重。因他對宋敬玄深恨, 即便身負重傷, 亦自騎馬追襲宋敬玄,卻被對方暗箭所傷, 昏迷不醒。
韓伯岳守在他身旁不肯離去, 眼睜睜看著軍醫剪開滿布血跡的衣裳, 清理過猙獰傷口后敷藥包扎, 淚花在眼眶里打轉, 卻強撐著不肯哭。
直到入夜時伽羅再去探望時, 才揪著伽羅衣襟,小聲道:“傅姐姐,爹爹會醒來吧?”
“殿下請了天底下最好的郎中。”伽羅握住他小手,察覺他微微顫抖。
雖說在柘林府盤恒多日,伽羅這還是頭一次見到韓林真面目。他的故事伽羅聽謝珩提過,身手才敢都強悍過人,只因得罪了宋敬玄,被宋敬玄會同南衙聯手壓著,這些年守著柘林都尉的位子未能提拔半分,平常還被宋敬玄安插的人手架空,日子十分難熬。
這回謝珩在洛州謀事,最先盯上的也是韓林,派杜鴻嘉協助除了那些礙事之人,重掌兵權,今日銅墻鐵壁般死守,驍勇之極。
而當年韓林之所以得罪宋敬玄,似乎還是跟韓伯岳那位逝世的娘親有關。其中隱情謝珩未提起,伽羅只知道韓伯岳三歲時失了慈母,彼時宋敬玄初至洛州,因那件事,硬生生將原本欲提拔入京的韓林壓在柘林,一晃就是四年。
韓伯岳在軍營長大,受其父影響,頗有膽氣,亦將其父視為天底下最驍勇的英雄。今日兩軍對壘時他還信心滿滿,此刻瞧著滿身細紗,昏迷不醒的韓林,焉能不怕?
伽羅瞧著心疼,將他領出去,哄著吃了些飯,往韓林那兒又瞧了片刻,直至韓伯岳撐不住,才同譚氏一道,哄著他睡下去。
次日起來匆匆前往韓林的屋舍,那位仍是昏迷。
據莫先生說,韓林凌晨時曾醒來過一次,喝了兩口水,意識卻不慎清醒。
今晨謝珩已同黃彥博一道來探視過,各自憂心,請莫先生務必將他救活。一場激戰后死傷慘重,柘林府傷亡的軍士名單昨晚已連夜列了出來,謝珩交于戰青,飛馬遞回兵部,提早安排撫恤重賞事宜。
待晌午時,軍士們重新列隊,由謝珩帶領,啟程返回雍城。
柘林府重傷的將士就近回營休養,只是韓林病重,謝珩單獨安排輛厚軟舒適的馬車,帶回雍城,方便照料。
*
隊伍緩緩回到雍城,已是當日傍晚。
宋敬玄率兵出征時,李鳳麟憂心忡忡,聽得小相嶺戰勝的消息傳來,當即喜不自勝,雖沒再折騰闔城官員,卻帶了兩名副手,親自騎馬在城門口迎接。往來的百姓未受半點驅逐,出入如常,見這位父母官親自迎候,頗為好奇,不自覺的駐足觀看,只是畢竟懼怕官府威儀,躲得遠遠的。
臨近臘月,天氣已十分寒冷。
李鳳麟一介文官,不似武將驍勇耐寒,卻只穿了深紅官服,姿態端正恭敬。身子在寒風里凍得瑟瑟抖,那張方正的臉上卻滿是由衷的笑意,見得謝珩率軍走近,忙翻身下馬,快步過去,同副手跪地道賀道:“宋敬玄謀逆犯上、仗著權勢作威作福,罪行罄竹難書。恭賀殿下剿平逆賊,捉獲宋敬玄,微臣代洛州萬千百姓,謝殿下大恩!”
他的聲音高昂,頓挫有力,令周圍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城門口不知何時聚了許多百姓遠遠圍觀,聽李鳳麟說昔日威風得意的宋敬玄被捉,頓時起了一陣小小的騷亂,驚訝歡喜皆有之。不知是誰眼尖,看到了囚車中瑟瑟關押的宋敬玄和徐昂,群情激憤,指指點點,旋即口口相傳,深感太子英明恩德。
宋敬玄在洛州當了數年都督,不止貪權斂財,更是仗勢欺人,別說平頭百姓,就連當地官員也是敢怒不敢言,滿肚子怨恨。徐昂比之更甚,洛州內外的數處宅邸金碧輝煌,強占民女,霸凌人.妻不說,府中那十幾位妾侍更是仗勢欺人,其兄弟子侄橫行霸道的事,數不勝數。
而今那兩人穿著單薄囚衣鎖在囚車中,太子殿下親自羈押,李鳳麟親口定論。
人群中不知是誰先將攤販上的青菜丟過去,怒罵宋敬玄。
謝珩立馬回身,瞟了一眼,并未作聲。
戰青會意,朝押車的侍衛遞個眼色,各自避開,也未阻攔。
越來越多的雜物砸向宋敬玄和徐昂,人群中有人頗富,被欺壓許久后難得能出惡氣,當即將近處數個攤販的果蔬雜物買下,分給群情涌動的百姓,怒罵斥責,含恨打砸。
這般動靜引得更多人駐足,紛紛打探傳遞,將宋敬玄和徐昂謀逆被捉的事迅傳開——先前宋敬玄大軍過處所散播太子被韓林挾持,他奉命救駕的謠言不攻自破,人人皆道其居心險惡、以下犯上,罪有應得。
謝珩不疾不徐,命人扶起李鳳麟,當眾夸贊兩句,才叫他上馬同行。
待謝珩在黃彥博等猛將的拱衛下徐徐入城時,兩側百姓滿腔仇恨均得傾泄,齊齊跪地叩,口呼皇上萬歲,太子圣明。
而囚車內宋敬玄和徐昂慘不忍睹,身上重傷被粗粗救治后不至于危及性命,經這番百姓泄憤,格外狼狽。
入城之后,城內消息亦迅傳開,道旁百姓見得這幅模樣,直呼活該。
……
這般緩緩入城,到得白鹿館外,夜幕已然降臨。
李鳳麟已然備了慶功宴席及犒賞軍士之物,謝珩并未推辭,不止邀了隨行眾將和柘林府及黃彥博所調府兵的長史、司馬等人,連同軍伍中格外驍勇的士兵也一道邀請,于衙署旁的敞廳中歡慶,特令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宴至一半,他以臂傷作痛為由離席,留下黃彥博和李鳳麟主持局面。
他在戰青的陪同下走出很遠,還能聽到軍士的歡喝聲,甚至衙署之外,有百姓點燃煙花,為今日傳遍全城的喜訊慶賀。
這般局面當然是謝珩盼望的,可心里卻還是有無形的重石壓著,令他難露笑意。
快步回到白鹿館,重傷昏迷的韓林就安排在紫荊閣附近的劍南臺里。
謝珩過去時,屋舍里燈火通明,稍作休整的侍衛已按著戰青的安排往各處輪流值守。曹典、杜鴻嘉及蒙鈺兄妹皆按照謝珩的安排,往廳中赴宴,此刻唯有劉錚帶了兩名侍衛,連同莫先生一道,守在韓林跟前。
門口侍衛躬身行禮,里頭劉錚聽得動靜,亦起身相迎。
謝珩快步走進去,掃了眼仍舊昏睡不醒的韓林,隨即看到床榻旁那個小小的身影,失群的孤雁般趴在床邊。
韓伯岳滿心都在韓林身上,聽見劉錚等人問候的聲音,才察覺動靜,回身看到謝珩。
他臉蛋上還掛著一滴淚,卻還是噌地站起身,如韓林教過的那樣,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禮,道:“拜見太子殿下!”幼童的身影在劉錚等人的襯托下格外單薄,身份倔強卻半分不減。
謝珩盯著他,上前伸手攙起,看到孩子眼底下的烏青。
這個年紀的孩童正是活蹦亂跳、人嫌狗憎的時候,韓伯岳比旁的孩子更強健些,原本不該有這幅樣子。
謝珩皺眉,往韓林臉上瞧了瞧,方毅的臉上血色蒼白,氣息都頗微弱。
“莫先生。”他叫韓伯岳坐入椅中,回身問道:“能救嗎?”
“老夫已竭盡全力。”莫先生縱有神醫之稱,卻也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諸般手段用盡,卻難以挽回韓林重傷之下的虛弱。
他不愿當著韓伯岳的面細說諸般傷情,便同謝珩拐入內室,將先前未及詳細稟明的事說了,最末嘆道:“我已問過軍士,韓將軍在小相嶺上時就受傷極重,后來追擊宋敬玄和他的副手,拼盡全力拉弓射箭,等射中了那位副手,他已是強弩之末,摔下馬背。原本就有骨頭斷裂,那一摔之后刺入腑臟,怕是……回天乏術。”
謝珩眉目陡沉,“莫先生也沒有辦法嗎?”
“若是旁的病癥,老夫用盡本事,或許能有一線生機。但他臟腑已損,還請殿下恕罪。”
莫先生嘆了口氣,掃向外間,低聲道:“那孩子早起就過來守著,寸步不離,若不是傅姑娘過來哄著,連晚飯也不吃。若能有辦法,焉有不救之理?”
謝珩垂目,眉頭緊緊皺在一處,半晌,道了聲“先生辛苦”,同至外間。
韓伯岳已經回到了韓林榻旁,一雙眼睛巴巴地望著謝珩,想問父親傷情,卻又不敢。
謝珩坐至榻旁,瞧會兒韓林,又瞧會兒韓伯岳,最終沉默起身。
*
次日韓林依舊昏睡不醒,中間咳了幾回血,濃稠烏黑,臉色蒼白。
韓伯岳連夜守在旁邊,誰勸都不肯走,韓林那稍有動靜,便湊過去細看。然而傷情惡化,令人失望,莫先生能解百毒,能治諸般外傷,卻無法破開膛腹,將刺在臟腑的碎骨取出。韓伯岳瞧著榻上越來越虛弱憔悴的父親,隱約明白這重傷背后的含義。
原本皮猴般沒片刻安靜的孩子,這一晚卻死握著拳頭不吭一聲,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悄悄的埋頭在韓林錦被上,無聲抹去。
后來終究沒忍耐住,趴在韓林身邊,握著韓林的手,口中溢出破碎的哭泣聲。
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落在韓林手背。
床榻上昏睡的人似有察覺,手指動了動,卻還是了無生氣。
韓伯岳哭得越兇了,一聲聲強壓傷心恐懼的“爹爹”哭出來,令素來剛硬的劉錚都紅了眼眶。然而韓伯岳倔強,死守在榻旁不肯挪動,劉錚只能陪坐在旁邊,束手無策。
至黎明時,床榻上的韓林仿佛回光返照,勉力睜開眼睛。
劉錚當即命侍衛按照謝珩的吩咐,去紫荊閣扣門,不過片刻,和衣而睡的謝珩便起身趕過來,帶著深冬早晨的冷冽清寒。
莫先生昨晚撐不住瞇了兩個時辰,此刻也已趕到榻前。
韓林躺在榻上,目光渙散,早已不是初見時精光奕奕、龍精虎猛的漢子。連日昏睡,傷情漸重,他幾乎連米湯都沒喝幾口,此刻眼窩深陷,臉色灰敗,眉頭緊皺,顯然是疼痛已極。
謝珩越眾上前,坐在榻旁的矮凳上,叫了聲“韓將軍”。
韓林喉結動了動,握著韓伯岳的小手,胳膊挪了挪。
謝珩會意,伸手將韓伯岳握住,肅然道:“將軍放心,我必定好生照顧伯岳!”
“謝……”韓林提氣張口,隨同話語出口的,卻是血跡。
韓伯岳強忍著嗚咽,五根手指不自覺地握緊,將謝珩牢牢扣住。
韓林唇角微動,像是在笑,斷續道:“聽……話……”
韓伯岳嗚嗚地應著,抬起袖子擦淚,兩只眼睛通紅,只嗚咽道:“爹爹,你快好起來。伯岳聽話,再也不頑皮搗蛋,惹爹爹生氣!嗚……”
“男子……漢……”韓林說得甚是艱難,素來剛毅的臉上,稍露溫柔,旋即又道:“姑……姑……”
“伯岳會聽姑姑的話!”韓伯岳忙不迭的點頭,“爹爹你快好起來。”
韓林扯了扯嘴角,望著韓伯岳,眼中有淚珠滑下,緩緩滲入枕中。
“宋……”他又勉力想說,喉頭卻被污血堵著,不出聲音。
莫先生忙上前幫忙,謝珩端坐榻旁,沉聲道:“宋敬玄和他的爪牙,必定依律法嚴懲,韓將軍昔日的仇,我必定會報!伯岳在我身旁,你盡可放心。”
他一字一句,都說得格外堅決。
在來洛州之前,謝珩就選中了韓林,不止為附近地勢和韓林的性情,還為韓林對宋敬玄的仇恨——
當年宋敬玄初至洛州時,韓林已是柘林府都尉,為方便照顧家人,將妻子和三歲的孩子、連同十二歲的幼妹都安置在雍城。
誰知隨宋敬玄赴任的那位司馬色膽包天、行徑惡劣,瞧著韓夫人容貌嬌艷,竟在酒后命人將韓夫人劫來,欲圖用強。韓夫人出身書香門第,不會半點拳腳功夫,被司馬逼在屋中,誓死不從,爭執中拿銅壺砸傷司馬,司馬大怒,酒醉之下,也搶了銅壺砸她,欲令她放棄抵抗。然而韓夫人質弱,被他砸傷,沒過片刻便一命嗚呼。
韓林得知此事,震怒欲狂,去找那司馬討還人命時,被宋敬玄仗勢壓住。
為堵口舌議論,宋敬玄另尋了許多嬌娘給韓林,都被韓林拒之門外。
從雍城、洛州到京城,韓林試了許多法子,要為亡妻討還公道,卻都被宋敬玄死死壓著。韓林怕舊事重演,將妹妹送到舅家養著,這幾年中,只留兒子在身旁,親自教導撫養。
這回韓林拼死相助謝珩,不止是為公道大義,也是想為亡妻報仇,手刃仇敵。
是以宋敬玄大軍被沖亂,無力攻山時,韓林便拖著滿身傷痕,騎馬闖入敵陣,疾追那位司馬報仇。
蓄滿剛硬仇恨的鐵箭令那司馬當即身亡,韓林卻也重傷倒地,還被近處驚慌的馬踩到腹部。后雖被部下及時救回,卻也重傷昏迷了過去。
此刻聽得謝珩承諾,韓林目露感激,又將目光落到韓伯岳身上。
那是謝珩在這位剛硬鐵漢身上從未見過的目光,溫柔、擔憂、不舍、愧疚……種種交雜,如猛虎舐犢。他的目光漸漸渙散,唇邊溢出愈來愈多的污血,最終似是嘆息了一聲,委頓下去。
韓伯岳緊握的手指已在謝珩手背掐出血跡,在謝珩伸手撫平韓林眼皮的一瞬,再也忍耐不住,撲在榻上大聲哭起來,聲聲哭喊,哀慟欲絕。
謝珩轉過頭,深深吸了口氣,眼底微微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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