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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入夜, 屋里卻稍覺悶熱, 伽羅浴后渾身舒暖, 便推開窗戶望外。對面的閣樓上燈火通明, 都是上等的客房, 住著謝珩和隨行的官員。此時隱隱有爭執(zhí)聲傳來, 隨行的侍衛(wèi)嚴守在門外, 不許旁人靠近。
嵐姑道:“方才出門時就聽見他們在爭執(zhí), 這會兒竟還沒消停。姑娘別站在風口,當心受了風寒,路上難受!
伽羅依言關(guān)上窗扇, “皇上登基倉促,太子這些年在淮南遠離朝政,朝中人心各異, 東宮根基不穩(wěn), 難以服眾也是自然的。嵐姑,我今日在車上想了想這議和的事情,心里實在沒底。先不說鷹佐為何要我過去, 單說他們?nèi)糇h妥了,會怎樣安排?”
“議妥了,咱們老太爺就能回來!碧崞疬@茬, 嵐姑眉間憂愁更深了。
兩國議和, 那鷹佐卻非要伽羅這么個小姑娘過去, 算是什么事?若伽羅能全身而退便罷,若是她被北涼帶走了,該如何是好?或者兩邊談不攏打起來,她一個姑娘家,豈不危險?
伽羅卻搖頭,低聲道:“若是老太爺回來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來?這些官員們恐怕有不少盼著他回來,可太子會愿意嗎?這一趟議和,還不知結(jié)果會如何。到時候祖父和父親的處境就更難說了。”
“難怪!”嵐姑忽然喃喃。
“什么?”
“剛才我出去的時候碰見個人,看起來官位不低,跟我探問姑娘和那鷹佐王子是否相識。我沒敢說,搪塞了過去。”
“是哪個人?”
嵐姑將他容貌描述過了,又將所穿的衣裳裝飾也都說了。她本就是個心細的人,事情關(guān)乎伽羅,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記了容貌,就連身上的細微裝飾及衣裳花紋都記住了。
伽羅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紋和腰間配飾,想必是鴻臚寺的人。咱們還不知底細,往后任何人問起,都得搪塞過去!
嵐姑應命,眼瞧著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趕路,便同伽羅早些睡下。
次日依舊匆匆趕路。
謝珩很忙,晌午用飯的間隙里,還有飛馬來報消息,請他處置事務。
伽羅縱有無數(shù)疑慮,目下還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飯,正要回車中時,迎面卻碰見了昨日嵐姑描述的那人。他年紀不到四十,長相倒是挺斯文,見著伽羅也不擺官架子,只是道:“這位就是傅姑娘?”
伽羅詫異。
她自登程以來,因謝珩不欲為人所知,時常戴著帷帽,極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張揚身份。眼前這人哪怕偶爾能瞥見她的面容,怎會認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禮,端然應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與令尊相識,常有來往,尊府老太爺做壽時也曾見過姑娘。不想轉(zhuǎn)眼數(shù)年,姑娘都這么大了。這一路馬車顛簸,姑娘可還習慣?”
“多謝大人關(guān)懷,一切都習慣。”伽羅含笑回答。因?qū)Υ巳瞬o印象,并不敢立刻深信。
話音才落,忽聽后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見太子詹事韓荀走了過來。
“殿下吩咐稍后啟程,陳光——請傅姑娘上車。”韓荀毫不客氣的打斷兩人,朝那人做個請的姿勢,各自回隊伍準備啟程。
伽羅就勢走開,心中狐疑,便向陳光道:“勞煩陳將軍,方才那是何人?看韓大人的樣子,似乎不愿讓我跟旁人多說話!闭f罷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鴻臚寺卿,彭程。殿下吩咐過,議和事關(guān)重大,不可旁生枝節(jié)!
“多謝!
鴻臚寺卿這個人伽羅倒是有點印象。先前過年時,她回到京城的侯府,有日正跟父親說話,外頭忽報有人來訪,正是此人。
聽父親說,彭程是當今徐相徐公望的得意門生,手段圓滑,極擅逢迎。伽羅的祖父與徐公望都是當年極力相助永安帝奪位的人,靠著恩佑居于相位,他又只求尊榮不求權(quán)勢,與徐公望處得頗和睦,彭程因此對傅家也頗殷勤。
徐相弄權(quán),與謝珩父子也有舊怨,這會兒必定盼著太上皇能安然歸來。
那么這位彭程跟謝珩必定也所謀不同。
難怪韓荀打斷得那樣及時。
伽羅靠著廂壁,閉眼養(yǎng)神。他們都各有所圖,她該怎樣打算呢?
于私,她當然盼望祖父和永安帝能被放回,或許還能保住侯府尊榮,外祖父家也不必被謝珩父子尋仇。可論公,永安帝雖擅詭謀得了帝位,作為皇帝卻十分失職,貪圖享樂不理政事,放任徐相弄權(quán)、右相居其位而不謀其政,朝中黨派互爭,國力衰頹,這回更是誤信人言,以至虎陽關(guān)潰敗。
這般情勢下,謝珩父子主政,或許還能力挽狂瀾。
可話說回來,這回伽羅迫切跟著北上是為了打探父親的消息。憑她當然做不到這件事,若要借助旁人,謝珩和彭程誰會愿意幫她?
*
越往北走,情勢越緊張。
虎陽關(guān)大敗的消息早已傳遍,百姓恐慌之余,藏于山林的匪類卻猖獗起來。官府緊防著北涼渡水南下,自然沒空管他們,于是路途更不安寧。這日夜宿臨陽城的驛站中,眾位隨行官員才稍稍松了口氣。
臨陽城占地不多,驛站的規(guī)模也有限,上等客房給了謝珩及官員們,余下的人都被安置在后面的閣樓。
偏巧伽羅來了葵水,途中顛簸,難受得要命。
進了驛站,她也沒胃口吃飯,喝了嵐姑找來的姜湯,隨便墊墊肚子,尋個手爐抱著,早早就睡下了。
正自睡得沉,忽聽房中有動靜,她從睡夢中驚醒,睡眼朦朧中只見有個黑影俯身靠近,捏住她臉頰迫她張嘴。伽羅尚未來得及驚呼,口中便被塞了一團軟布,旋即那人扯起伽羅,取個布袋套在她頭上。
伽羅下意識去摸壓在枕頭底下的匕,那人卻出手奇快,迅將伽羅兩只手腕收在掌中,拿細繩子飛捆住,而后將她扛在肩頭,跳出窗外。
變故來得太快,伽羅甚至沒看到陪她睡在對面床榻的嵐姑,就已被夜風侵遍身體。
北地的春夜依舊寒涼。
那人飛的奔跑騰挪,還不忘胡亂捆住伽羅的雙腳。
夜風掃在肌膚,冰涼入骨。伽羅被那人制住動彈不得,驚恐之下又被冷風侵襲,微微戰(zhàn)栗起來。好在那人輕敵,雖捆了她的手腕,卻未做死結(jié),伽羅掙扎之中用五指試著撥弄繩索,漸漸將其解松,而后摸向腕間的手釧。
那是外祖母特地請當?shù)亟橙俗龅模宋辶I汉,另一半(yún)s是珊瑚金制的,約有一寸半長,外頭雕刻精致花紋,里頭卻藏了枚細針。珊瑚金世所罕見,若是制成兵刃,能夠削鐵如泥,這細針自然銳利非常。
外祖母極擅醫(yī)術(shù),曾教伽羅認穴,當日制作此物,便是想著伽羅若遇惡人,能出其不意的尋機自救。
誰知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場。
伽羅將細針握在手中,極力辨認周遭動靜。
匆匆奔跑中,弓箭破空之聲緊隨而來,旋即便是陳光的怒喝,厲斥那賊人當束手就擒。賊人自然不聽,口中打個呼哨,似在呼朋引伴。
伽羅微驚,生怕他叫來援手,聽得陳光聲音漸近,一咬牙,認準賊人腰間要穴,狠狠刺進去。打磨鋒銳的珊瑚金輕易刺破衣衫皮肉,深深沒入穴位,那賊人沒料到伽羅竟會突然出手,劇痛之下,手臂不由松了。
身上束縛一松,伽羅當即咬牙用力向外一翻,重重摔在地上。
荒郊野外,遍地亂石。
伽羅跌落在地,只覺身上被膈得疼,她也顧不得呼痛,一把扯去頭上的布袋,但見月明星稀,遠近樹影參差。
陳光疾追而來,身后還帶了不少侍衛(wèi)。
那賊人被追趕,不敢再停留來捉伽羅,加之腰間穴位被刺,難免影響步伐,片刻就被陳光和眾侍衛(wèi)趕上,圍在中間。
險情解去,伽羅這才覺出小腹難受。
她蹲在地上,雙手抱在胸前,竭力讓小腹暖和些。
謝珩趕來的時候,就見她縮成一團蹲在那里,夜風中身影單薄。
他回這北上格外謹慎,對于鷹佐指名索要的伽羅更是留神,聽侍衛(wèi)稟報說伽羅被擄走后便立時趕來。遠遠見她無緣無故從賊人肩上滾落逃脫,頗為詫異,走近時,但見她臉色慘白,只穿了中衣瑟瑟抖,秀美的雙眉微蹙,全然忍耐之態(tài)。
皓月銀輝灑在她眼中,明眸中若有霧氣漸濃,她瞧著他,泫然欲泣,甚是可憐。
謝珩腳步一頓,收回目光。
旋即,一件墨色的披風被扔向伽羅,將她滿頭滿腦的罩住。
伽羅莫名覺出厭惡,收回目光,徑直往客棧走去。
這般云淡風輕,頗令那些官員詫異。
姚謙愣了一瞬,忙沖眾人胡謅解釋,胡亂辭別后,大步追入客棧。
鬧市中的客棧生意火爆,這會兒正是飯后閑時,入廳右側(cè)有個喝茶賣果點的地方,人來人往,稍嫌喧囂。
伽羅走得頗快,已經(jīng)到了樓梯口,因碰著杜鴻嘉,正在說話。
姚謙推開隔在中間的閑人,三兩步趕上去,“伽羅!”
伽羅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聞。倒是杜鴻嘉聞言看過來,見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謙還記得那日學甲巷中伽羅如遭雷轟的神情,見她躲避,只當是傷心如舊,只管緊緊看著伽羅,“你怎會在這里?我有話同你說,能否去那邊的雅間喝杯茶?”見伽羅置若罔聞,面上稍現(xiàn)尷尬,繼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說的苦處,怕被人察覺,只能先行離開,未及解釋。后來我去了學甲巷,沒見到你,托人去尊府打聽,也沒有……”
“閣下是誰?”杜鴻嘉看出伽羅不悅,出言打斷。
姚謙拱了拱手,往杜鴻嘉臉上打量。這一路回京,自謝珩至親衛(wèi),眾人都是尋常打扮,杜鴻嘉一襲錦衫磊落,腰間雖未佩寶劍,但習武之人自有股剛硬之氣,與眾不同,且看其神情,顯然頗有敵意。
他打量片刻,決定報出身份,“戶部倉部司,姚謙!
“沒聽說過!倍砒櫦慰缜鞍氩,“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羅……舊友!币χt側(cè)身讓開樓梯口的路,道:“去那邊雅間好么?”
伽羅冷嗤,轉(zhuǎn)過頭來,神情陌生而疏離。
回京疾馳的路上,伽羅想過將來的打算,父親的下落、外祖父家的處境、長命鎖的秘密都令人掛心,思及淮南舊事,又怎會想不起姚謙?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記憶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溫煦,那日撞破實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經(jīng)也是豆蔻年華里仰慕信賴過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風景,即便撕毀信箋時已決意忘記,又怎會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無所依靠時,他轉(zhuǎn)身另娶他人,那種天翻地覆的感覺,刻骨銘心。
伽羅看向姚謙,竭力讓聲音平靜,“確實是舊友。”
“先前在淮南,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門生,往來密切。”她說。
姚謙面顯尷尬,旋即道:“伽羅,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勢……”他望了杜鴻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們?nèi)ツ沁吅炔杓氄f,好么?”
“不必!
“伽羅,從前的事,我半分都沒忘記。迎娶徐蘭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畢竟娶了她不是嗎?難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羅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舊,還是如從前般溫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斷然落下的車簾,那種腳步虛浮又沉重,喉間干澀的滋味又蔓延開來。伽羅極力克制住輕微的顫抖,道:“徐相位高權(quán)重,必定給你遠大前程。就此別過!
說罷,轉(zhuǎn)身匆匆上樓梯。
“伽羅!”姚謙伸手想去攔她,卻被杜鴻嘉擋住。
杜鴻嘉臉色陰沉,待伽羅安然上樓,才朝姚謙拱了拱手,轉(zhuǎn)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測與惱怒終究難以壓制,他驀然轉(zhuǎn)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謙的肩頭,“方才什么意思?”
姚謙惱恨他的阻攔,冷聲道:“與你何干!
杜鴻嘉掛心伽羅,不再周旋,惡狠狠道:“若是你欺負了她,我決不輕饒!”
姚謙仿若未聞,只看著樓梯盡頭。
*
伽羅匆匆拐過樓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覺廊道無比漫長。
刻意遺忘的記憶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當日未來得及泄的傷心蠢蠢欲動,隔了許久回味,愈令人傷心。她埋前行,猛然察覺撞上某物,抬頭看時,朦朧水霧之外,謝珩正低頭看她。
伽羅心中盡是翻滾的舊事,甚至忘了對謝珩的敬畏,倉促屈膝行禮,就想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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