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18章
18
“我看方賢弟似乎情緒很低落。”站在原地的范晉川,看著方鳳笙的背影道。
小七道:“不怪方少爺會那樣,聽那陳四說,小的心里也不太舒服。公子你說,這世上怎會有這么多惡棍,竟能干出那么骯臟的事,害了陳四也就算了,還害了他的相好,怪不得陳四會殺他,如果是我……”
剩下的小七不敢去想,那會讓他聯想到一些很不好的回憶。
兩人回到房間,范晉川在床上坐下,小七彎腰給他脫鞋。
哪知手剛摸上去,他就下意識抖了腳一下,差點沒把小七踢出去。
“公子?”
范晉川咳了聲,正了顏色:“小七,我跟你說了多少次,脫鞋更衣這種事我自己會做。你是我的書童,侍候筆墨就好,不需做這些貼身之事,以免惹人誤會。”
“誤會?誤會什么?”小七一頭霧水。
“你不覺得方賢弟跟他那兩個書童太過親密?”
小七也是個機靈的,當即明白過來意思,眼神頓時變了,也變得結結巴巴:“公子,您是覺得那個秋兒和春兒是孌童?”
好男風自古以來有之,達官貴人包個戲子,在家里養兩個書童,以掩飾自己不可示人的癖好,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甚至有不少文人墨客,覺得狎童乃是風雅之事。
當初小七沒被范晉川買來之前,就是給個富戶人家當小廝,因為老爺有狎童的癖好,才會拼死跑出來,為范晉川所救。
這也是他提起陳四之事,為何會那么感嘆。
“你不覺得那兩個小廝長相陰柔,行為女氣?”范晉川回憶起剛才方賢弟拉著秋兒的樣子,還有那日三人同塌而眠,皺著眉,說得有點猶豫。
“公子你不說小的還沒發現,那兩個小廝確實有點女氣,還有那方公子,臉那么白,像個小白臉似的,男人就該像公子這樣,昂揚七尺,陽剛正氣。”
“不準妄議方賢弟!背后說人是非,乃是長舌婦之舉。我歇了,你也快歇著吧。”說著,范晉川就躺下了,但他并沒有睡,嘴里似乎默念著什么。
小七已經習慣了這個主人的癖好,一旦做了什么有違君子之道,不夠光明正大的事,就會念道德經用來自省,反正他也聽不懂,就當和尚念經了。
*
揚州城大街,來往行人如織。
千里送行,終須一別。
一輛馬車前,方鳳笙和范晉川面對面站著。
“此去一別,還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愚兄與賢弟相處甚洽,視為知己,思及不能再見,心中萬分難受,還望賢弟日后多多保重,”
“定然,范兄也是。”
范晉川點點頭,轉過身。
不遠處,小七趕著一輛騾車等著他。
他向前行了兩步,突然站定,又大步轉回來:“賢弟,愚兄還有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請講。”
他先看了鳳笙一眼,不知為何又移開目光,面現些許尷尬之色。
“我見賢弟才華橫溢,為人處世有章有法,料想以后前途定不可限量。但需知,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還望賢弟日后多多注意,不可舍本逐末。”
“還不知范兄指的是——”
“這——”
范晉川神色赧然,似有什么難以啟齒的地方。
想了又想,壓低了嗓音道:“賢弟以后與你那兩名書童,還是保持些距離,此等分桃嬉戲之事,蝕人心志,不可見人,又與天道倫常違背,恐會傷了父母之心。愚兄實在不忍賢弟身墜無間,言盡于此,望你好自為之。”
呃?
鳳笙直接呆了。
直到知秋來到她身邊,她才回過神來,失笑地搖了搖頭。
“少爺,怎么了?”
鳳笙看了遠去的騾車一眼,搖搖扇子:“沒什么,走吧。”
……
“公子,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頓了下,小七沒忍住抱怨:“明明公子說好不見任何人,直接去任上,可你卻偏偏臨時改變行程,跟方少爺同來了揚州。人既已來了,不去見見杜大人?”
“我這趟來揚州,本就是為了見見子曰,之前不是跟你說過,你攀扯方賢弟做甚。至于杜大人那里,去過子曰那里再說吧。”
范晉川上了車,等了會兒,還沒見車走。
“怎么不走?”
小七這才揚了揚鞭子,驅著車往前行去。
*
同樣問去哪兒的對話,也重復在方鳳笙一行人身上。
他們是真沒有目的地。
經過和禹叔的一番交談,方鳳笙也大略了解到一些情況。
整個事情的起源是周廣瑞發現兩淮鹽政百弊叢生,上下沆瀣一氣,貪利成風。周廣瑞生性剛正,嫉惡如仇,不過他也不傻,明擺著這事一旦動干戈,事情就不會小,只能按捺下來,小心查證,并收羅證據。
越是往下查,越是觸目驚心,而且已明顯到了就算他沒涉足其中,一旦案發他也脫不了關系的危險地步。
為了自保,也是為了忠君,周廣瑞打算上奏疏揭發此事。
因此事牽扯太廣,一旦失敗,就是萬劫不復,還會牽連很多人。也是出于信任,周廣瑞把此事告訴了座師宋閣老,為的就是宋閣老可在朝中從旁支應。宋閣老也對此事十分上心,甚至多次與周廣瑞書信來往,為他出謀劃策。
顯然座師支持的態度,也給了周廣瑞無限信心,他與方彥花了數日時間,終于準備好一份奏疏,并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師。
也就是這份奏疏,拉開了他與方彥二人的悲慘結局的開端。
先是巡鹽御史顧碧昌彈劾他收受鹽商好處,以及侵吞預提鹽引息銀數十萬兩。周廣瑞遠在揚州,消息并不靈通,前來查抄的人從天而降,恰恰就在周府里查到了來歷不明的臟銀。
于是周廣瑞當晚就被收押了,一同收押的還有方彥這個心腹。
……
這些細碎的消息,都是方鳳笙從那封信,以及禹叔知道的只言片語中,拼湊而出。
周廣瑞為人謹慎,每次和方彥商談此事,都會屏退左右,所以禹叔知道的消息也不多。而自打兩人出事后,以前和二人相交的友人俱都閉門不見,禹叔只是一個師爺的管家,平時和那些達官貴人也沾不上關系,方彥死在牢中后,他想盡許多辦法,都沒能拿到方彥的尸體。
最后還是宋閣老那邊的關系出來照應,禹叔才能帶著方彥回紹興,可宋閣老那邊看的也不是方彥的面子,而是周廣瑞。
可惜周廣瑞也死在押解進京的路上了。
“先找個地方落腳,然后我去一趟紹興會館。”鳳笙說。
“少爺是想——”
鳳笙點了點頭。
*
提起紹興會館,就要說說紹興師爺幫這個群體了。
古早有句諺語,無幕不成衙,后來漸漸演變成無紹不成衙。
這個紹,指的就是紹興。
江浙一帶歷來文風鼎盛,歷朝歷代都是科舉大省,而江浙的才子之多,也是舉朝內外皆知的事情。在外名頭響是好事,但這其中的苦大抵只有江浙一帶的讀書人自己清楚。
無他,讀書人多了,競爭就激烈。
每逢大考之年,各省錄選的貢士皆有定數,大省不過一百幾十人,小省不過四五十人。別的省份看似錄取名額不多,卻是從百數乃至千數人中錄取,而臨到江浙卻是數萬人去爭搶這有限的的名額,勢必落第之人眾多。
十年寒窗苦讀,等待揚眉吐氣,卻屢屢落第。會落第不是因為自己才學不如人,而是苦于生在江浙。
尤其紹興一帶歷來是人文薈萃之地,江浙的才子十之五六出自紹興,可紹興地窄民稠,嚴重的人口和土地比例失調,致使紹興當地人比江浙其他地方的人更具有危機感。
他們極少會在舉業上駐足不前,一旦不成,就會另謀其他出路。
什么才是其他出路?
教書經商乃是下層,上層當是以幕為業,謀求進身之途。
一來幕主多為官員,可結交權貴,如果幕主平步青云,身為幕僚自然前途不小。二來也提前可以熟悉衙門雜務,如有一日登科中舉,是時自然事半功倍。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風氣。而時下人講究鄉誼,少不了會提攜推薦親友乃至同鄉。就這么一個提攜一個,漸漸形成氣候,彼此又抱團壟斷,甚至給人一種固有的觀念——紹興出師爺,天下幕客十之八九出自紹興。
例如方家,就是很典型的師爺世家。
從本質上來講,方家應該算是書香門第,不過第一代方家的家主比較務實,定下這樣的規矩。家中子弟不可荒廢學業,也不可荒廢祖業,年過三十不能中舉,就改行從祖業。
像方家這樣的人家,在紹興還有許多許多。
且許多官員也愿意請紹興的師爺當師爺。
無他,紹興的師爺在前朝就形成氣候,直至今朝,甚至滲透到各地大小官署中,或為師爺,或為書吏。
曾有人云:戶部十三司胥算皆紹興人。
可見一斑!
請一個紹興師爺的同時,其實也是請了他背后盤根錯節的關系。在官場上想要升官發財,光憑著做事可不行,也要懂得交際。如若你的上峰或者同僚的師爺是紹興人,你的師爺也是,這樣交際起來事半功倍,還能起到穿針引線之妙用。
而供這些紹興人聯絡鄉誼的地方,莫過于遍布各地的紹興會館。
方鳳笙抬頭看了看頭頂上‘紹興會館’幾個大字,邁了進去。
她今日出門沒帶知春知秋,只帶了禹叔。
……
就在方鳳笙進會館時,一個車隊從她身后的大街行過。
二十多騎擁簇著一輛馬車,一看就不是尋常人。
宗鉞眼角余光掃到那‘紹興會館’的字樣,蹙起眉。
德旺也跟著瞄了一眼,心里暗罵侍衛挑路都不會挑,不知道爺最近見不得紹興兩個字。
不過這話他可不敢拿出來當面講,只能縮在旁邊當鵪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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