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4.第二百七十四章
夜晚, 謝無疾回到屋內(nèi), 拿出一張寫了幾個名字的名單遞給朱瑙。
“這幾個是江南那里來的人最近又接觸過的。”謝無疾道。
這回謝家派人來, 當然不會只把目標放在全禹一個人身上。他們四處通關系, 想要打聽蜀國的對粱的計劃, 同時打聽蜀國的機密軍務,最好還能策反謝無疾。而朱瑙和謝無疾已得知了他們的用意,自然馬上下手布置。
謝家會對什么樣的人下手?一則必定是那些有可能接觸到機密要務的官員,二則他們更傾向于籠絡那些籍貫是江南諸州縣、或親朋好友家眷親隨里有江南籍貫之人。謝無疾與朱瑙只要據(jù)此反推,便可知道誰是他們最有可能籠絡的對象。
謝無疾的手下大多是忠心的,便有個別想要八面玲瓏之人,被謝無疾敲打幾句, 馬上也不敢有其他心思了。
于是乎, 謝家人剛剛對那些官員們進行了試探性的接觸, 消息轉眼就傳入謝無疾的耳中了。
謝無疾道:“我已吩咐他們, 不要打草驚蛇, 有任何消息,立刻報知于我。”
朱瑙道:“那可真是好極了。”
與敵作戰(zhàn),本就需要迷惑敵人,原本他們還要故意往外放出虛假消息, 并想法讓敵軍得知。這下敵人的耳目送到他們家門口來,直接給他們省下了不少故布疑云的力氣。
朱瑙又看了看那張名單, 道:“看來這一回,江南的那些人是真的慌了。”
這一回他們妄圖收買的官員涉及各司各部,動作很大, 手筆也很大,可見他們內(nèi)心之急切。
和蜀府一樣,江南,尤其是徽州的商人遍布天下,生意范圍涉獵極廣,人脈自然也是十分廣泛的。也正因此,他們才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與謝無疾手下的一些要員攀扯上關系。但是和蜀商不同的是,在之前的幾年里,來自江南的商人們對政務并不特別感興趣,即使關心政事,也只是為了賺取更多的利潤。這一點,朱瑙很早就暗中觀察過。
現(xiàn)在眼看著梁國形勢不利,陳國就要唇亡齒寒了,這些江南來的豪族大戶們終于著了急,這才想著進入官場布局。可都到這會兒了,哪還來得及啊?
不過即使提前得知了陳國打算聯(lián)梁抗蜀的意圖,這對朱瑙而言,這仍然是一個很糟糕的消息。
原本因為國庫空虛,梁國的朝廷就已維持得十分艱辛了。再加上兩場大敗對陶北聲望帶去了極大的打擊,很可能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朱瑙只消隔岸觀火,就可以眼看陶北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但現(xiàn)在富饒的江南忽然一插手,必會給予陶北不少資助,這就給了陶北緩上一口氣的時間,也加大了朱瑙瓦解梁國朝廷的難度。
謝無疾道深知這一點,問道:“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朱瑙道:“當務之急,先鞏固河中與河南。其他的……”頓了頓,“見機行事罷。”
謝無疾不知想起什么,不由得一哂。
想當初他尚不認識朱瑙時,只聽說蜀中出了個妄人,此人膽大妄為,無所不敢,無所不為,偏偏運氣絕佳,莫名闖出了一番成就。
朱瑙果真運氣很好嗎?似乎的確如此。他很多時候,明明比各路諸侯都來得更加保守。想當初朝廷下放兵權,各路諸侯急于招兵買馬,一招便是幾萬大軍的時候,他在蜀中不慌不忙,每年只招募幾千人慢慢練兵,最后多少梟雄無聲逝去,反倒是朱瑙占據(jù)了半壁江山;勤王會盟時,多少諸侯帶大軍而來,想要趁機奪權,他卻只帶千百人前來做生意,最后偏偏是他名利雙收;他每得一州一縣,便停下腳步好生治理,從不急于擴大戰(zhàn)果。他的敵人上躥下跳,最后常常一不小心推倒了自己的城墻,這叫人上哪兒說理去?
可這些當真只是他的運氣么?當年人人都這么以為,如今怕是無人再敢抱有這種念頭了。
朱瑙最擅長的便是“見機行事”這四個字。他總能在恰好的時機捕捉到敵人的弱點,然后,一擊斃命!
如今他們初得河中,又得河南,軍費開支巨大,新轄百姓又尚未歸心,所以即便局勢大好,朱瑙也沒有趁勝追擊的打算。他在等,等到陶北或是江南走錯一步,那就是他繼續(xù)出手的時候了。
朱瑙想了想,道:“你若在江南留有耳目,也盯著他們些。他們?nèi)糁淮蛩阗Y助陶北,倒也罷了,我只怕他們有兩手準備。”
謝無疾不解道:“兩手準備?”
朱瑙道:“墻倒眾人推,痛打落水狗。他們興許也會留上一手。”
謝無疾明白了。如今梁國的形勢岌岌可危,陳國雖然打算幫陶北穩(wěn)固政權,可萬一穩(wěn)不住,他們也可能會趁機瓜分梁國的土地,擴大自己的疆域。如果他們有這樣的打算,勢必從現(xiàn)在就會做準備。朱瑙若能探知消息,也可提前應對。
“我會想辦法打探消息。不過……”謝無疾停頓片刻,斬釘截鐵地冷笑道,“他們不可能留有后手!”
朱瑙微微一怔。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見謝無疾用如此篤定的語氣說話了。
江南的世家權貴們,當真沒有兩手打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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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江寧府。
皇城內(nèi),青竹池旁,一群貴胄子弟正圍坐竹下吟詩作賦。
今日由韓如山定令,子弟們各自作詩。柳驚風率先寫成,悄悄將自己落詩的宣紙遞向邊上:“老七,你瞧瞧我這句寫得如何?”
謝無塵正蹙眉思索,被他打斷思路,不悅地將他推開:“別吵。”
柳驚風撇嘴,悻悻地將宣紙收回。
邊上有另一個人湊過來:“柳兄,你已經(jīng)寫完了?來,我?guī)湍闫吩u一番。”
柳驚風興趣缺缺:“用不著,寫你自己的吧!”
那人也只好悻悻退走。
又過了一陣,眾人紛紛完成詩作。韓如山見所有人都擱了筆,正要讓眾人各自吟誦,忽然有一名常侍匆匆朝著青竹池的方向走了過來。
“陛下,”那名常侍湊到韓如山的耳邊,小聲道,“馬將軍入宮求見,說有要事啟稟殿下,眼下正在殿外候著。”
“馬束?”韓如山被人擾了雅興,皺著眉不悅道,“朕正與諸位愛卿行飛花令,你讓他候著吧。”
“是。”那常侍忙退出去了。
有人聽到了那常侍的稟告,看熱鬧般搡了搡柳驚風:“哎,你那位好事的妹夫又來了。他這回又想鬧什么事兒?”
柳驚風干笑兩聲,聳肩表示跟自己沒什么關系。
他一扭頭,發(fā)現(xiàn)謝無塵也用戲謔的眼神看著他,只覺越發(fā)無奈。
馬束此人出身于蘇州馬家,在當?shù)厮闶切「恢遥c江南的各大豪門氏族不可相提并論。他因精明能干,年紀輕輕就入朝做了官,原本官職并不高,也無甚出頭的希望,但他相貌生得頗為英俊,又有顆向上攀附的心,幾年來竭力結交權貴,漸漸也能出席一些貴胄子弟的宴席。
五年前,他走了時運,有幸結識了柳家的嫡女,也就是柳驚風的妹妹,被柳家女兒一眼相中,非要嫁他不可。柳父見其確實才干出眾,也就同意了把女兒嫁給他,并在官場上對其大力扶持。
江南此地由于百年承平,久未經(jīng)戰(zhàn)亂,根基深厚的豪族世家早已尾大不掉。前朝時,江南各州府的官員每三四年調(diào)換一任,并且由朝廷任命,朝廷還可利用官場制衡當?shù)睾缽妱萘Α?勺詮奶煜麓髞y,朝廷將權利下放,江南的豪強們便迅速勾結官員、把持了官場,并且廢除了官員輪換的法制。
如此一來,江南的陳國便形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局面,從官場到軍隊,已完全被世族們把持。
那馬束若非成了柳家的女婿,原本終其一生也未必有機會向上攀爬,他憑借妻族的勢力出頭后,倒也當真做出了幾件大事。
前些年陶北還未篡權時,中原由廣晉府尹劉平統(tǒng)治。劉平早早把目光盯上了富庶的江南,想要占據(jù)江南后便能獲得大量財富。那江南的軍隊又豈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中原軍的對手?立刻被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眼看國土即將不保,馬束主動請纓,奔赴邊境,練兵固防,竟然還真讓他擋住了中原軍的攻勢!
打那之后,看在他的功績和柳家的支持上,韓如山將他封為了建武將軍。
然而馬束在世家子弟里并不受歡迎。一來他出身太低,為人又十分勢利,靠著妻族蔭蔽才有今日地位,難免為人恥笑;二來馬束得勢之前謙遜恭謹,得勢后卻日漸強勢,常常與世家子弟們爭鋒,更加遭人厭惡。
就連韓如山也不大喜歡此人,然則看在柳家的面子上,再加上此人的確有可以用的地方,才將他忍下了。
今日盧清輝亦坐在眾貴胄子弟之間。盧清輝乃是臨安盧家出身,盧家也是江南的一大世家。因此陳國建立后,盧家在朝廷里也據(jù)有一席之地,有多年為官經(jīng)歷的盧清輝被任命為度支尚書,掌管勸課農(nóng)桑、水利、救荒諸事。
盧清輝看著韓如山欲言又止,又望了望周遭那些滿臉戲謔的貴胄子弟,最后微微搖頭。他無聲嘆氣,把想說的話全咽回了肚子里。
眾子弟們都沒搭理馬束,直到飛花令行完了,眾人閑了下來,才有人玩笑似的提了句:“陛下,建武將軍還在外面候著呢。要不要請他也進來做首詩?”
韓如山想了想,道:“那就請他進來吧。”
不多時,宦官將馬束帶到了青竹池旁,馬束看見韓如山與眾世家子弟坐在一起,不動聲色地擰了下眉頭。
韓如山道:“朕與諸位愛卿正在行飛花令,馬愛卿可有興趣也來作詩一首?”
馬束沒有接茬,只道:“臣有要事與陛下相商。”
韓如山先是嘆了口氣,隨后才道:“何事?愛卿說吧。”
韓如山?jīng)]有要避開眾人的意思,馬束也沒有。諸位世家子弟在此,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他心里很清楚,陳國真正的掌權者并不是韓如山,正是這些世家們。即便他能說動韓如山,韓如山也做不了這個主,最后他還是得與這些人相商。不如趁著眾人都在,一起說了,還省了功夫。
于是馬束開口道:“陛下,臣多日上奏,可臣的奏折卻始終未得陛下批復。不知是何緣故?”
韓如山道:“愛卿指的是,你想暗中往淮河邊境增兵的事?”
馬束道:“正是。”
聽了這話,邊上有人發(fā)出了嗤笑聲。
韓如山無奈道:“馬愛卿,朕早就說過了,如今梁國形勢垂危,我等應聯(lián)粱抗蜀,以免蜀軍坐大,威脅我國。你卻要暗中往淮河邊境增兵,覬覦徐州,此乃何意?”
馬束道:“陛下!梁國形勢垂危,我等聯(lián)粱抗蜀,此誠良策,臣也鼎力支持。可萬一梁國最終難逃滅國下場,我們提前做好布置,便可趁早占據(jù)徐州淮北之地啊!若能得淮北,我們北可望棗莊,西可入河南,退可守淮河,萬一蜀軍來襲,我們也在北方多了一道門戶啊!”
眾人對視了一眼。
一名子弟開口道:“馬將軍,你既然也知道我們打算與梁國聯(lián)手,如今我們與梁國便是盟友。萬一被梁國發(fā)現(xiàn)我們暗中覬覦他們的徐州,我們聯(lián)粱的國策豈不就付之東流了?”
馬束臉色不變,道:“我說了是暗中增兵,必須嚴加保密,不可被梁國探知消息。再者兵不厭詐,難道我們與梁國結盟,梁國就不會算計我們嗎?”
另一名子弟不屑道:“淮北乃貧瘠之地,這些年多經(jīng)戰(zhàn)亂災荒,流民盜匪橫行。若我們真得了淮北,非但不能增加稅收,每年還得從國庫調(diào)撥大量錢糧去賑災撫民。還要為戍邊的軍隊花銷大量軍費。建武將軍可算過這筆賬?”
眾人紛紛點頭。
即使只隔了一道淮水,淮南人卻常常瞧不起淮北人,只因淮南富,淮北窮。統(tǒng)治淮北,非但沒有什么好處,還要另外花錢,這些子弟們當然不愿意。比起怕被陶北發(fā)現(xiàn),這才是他們對淮北不感興趣的真正原因——陳國的朝廷完全掌握在這些世家手里。國庫充盈,就是世家富裕,誰又花自己的錢去養(yǎng)活別人?
“勞民傷財,實乃不智之舉!”另一人出聲贊聲,又轉向盧清輝問道,“盧尚書,你說是不是?”
他之所以向盧清輝尋求支持,只因盧清輝乃是度支尚書,正是打理國庫的。他以為盧清輝必定會支持他。
然而盧清輝沒有作聲,神情麻木。
邊上有一人暗中頂了頂詢問盧清輝的那家伙,給他使了個顏色,示意他問錯人了——前兩年,盧清輝早就提出過他們不該偏安江南,一味防守,而該努力練兵,主動出擊淮北、長沙等地,結果被眾人駁回了,他也就沒再提過這茬了。
馬束反駁道:“可徐州乃軍事重地,即便有所花費,可能保江南長治久安,難道這花費不值嗎?”
一人嗤道:“得了徐州就能長治久安?馬將軍,你雖打了幾場勝仗,也為免太過自大了吧?想要長治久安,只有令天下三足鼎立,梁國與蜀國相互制衡,這才是良策!我們?nèi)舨欢αχС至簢坏┝簢粶纾銉H憑一個徐州就能擋住蜀軍的鐵騎?”
馬束地看著那人,不由覺得這段說辭十分荒唐:敢情你也知道我們的軍隊太弱,不是蜀軍的對手?那不加緊練兵,卻把希望寄托在別國的身上?
可忽然間,他望著周遭那些冷漠的、不屑的面龐,徹悟了一個從前他沒有想明白的道理:原先他以為這些世家子弟抗拒向外出兵,只是舍不得國庫的支出。可除去錢財?shù)木壒剩瓉磉有一個更重要的緣故!
——這些世家在江南權勢滔天,可出了江南,他們就無這般勢力了。早些年他們與中原的豪強權貴通婚,倒也將手伸了出去,可隨著中原的大亂,他們伸出去的手早被斬斷了。一旦國土越大,各地攙和進來的勢力也就越大。也就是說,統(tǒng)轄的地方越多,他們這些人的權勢只會越小!
因此他們只想在江南作威作福,哪有心思去管外面的天下?
就在馬束徹悟之際,一名早已與他不對付的子弟站了起來,冷冷道:“馬將軍,你一力主戰(zhàn),根本不顧勞民傷財。我看你真是用心不良!你到底是覬覦徐州,還是妄圖貪墨軍費?!”
毫無疑問,作為武將,若戰(zhàn)事越多,他所得軍費也就越多,手中權柄也就越大。
面對這樣的指責,馬束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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