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六十二章
渝州府內。
兩名官吏提著沉重的粥桶走進監牢。監牢里惡臭不已, 熏得兩人陣陣反胃, 走了沒兩步便忍不住放下木桶跑出去喘氣。過了一會兒, 他們才捏著鼻子回來, 提起木桶繼續往里走。
他們將粥桶在牢門口放下, 盛了幾碗稀得近乎透明的粥,隔著鐵欄遞進去:“吃吧。”
一間小小的監牢里擠著七八個人,各個神情委頓,連食物都不能喚起他們的興趣。
一人慢吞吞地挪到鐵欄邊上接過粥碗,問道:“官差大哥,官府會怎么處置我們?”
兩名官吏對視一眼,神色不忍, 搖頭嘆氣:“我們也不知道。”
那人猶豫片刻, 又道:“那……官差大哥, 能不能麻煩你們給我家里人捎個口信?就說我一切都好, 很快就能回去。我娘已經七十多歲了, 我怕她擔心我。”
此言一出,方才來萎靡不振的犯人們頓時都醒了精神,忙不迭擠到柵欄邊上。“官差大哥,麻煩也幫我家里帶個口信吧!我那天莫名其妙就被抓走了, 我妻子還不一定知道我出了什么事,一定急壞了!”“我兒子年紀還小, 我一直不回去,好擔心他會出事。”“還有我還有我……”
人們爭先恐后地報上姓名和住址,聲音雜在一處, 反而一句都聽不出了。兩名官吏面面相覷。
他們其實根本不是獄卒,而是農務官,最近監牢里最近抓回來太多人,人手不夠用,才把他們臨時調來當獄卒用了。雖說是吃公糧的,可他們也是百姓出身,平日的公務又是整天和普通百姓打交道,他們深知百姓的苦楚。對待這些因為砸了正大糧鋪就被抓來的渝州百姓,他們既同情,又無奈。
雖然很想答應幫忙,可是人太多了,他們不能答應了這個不答應那個。可是他們根本沒那時間去一一送信。最后他們只好硬下心腸,努力從清水似的粥桶里多撈出幾粒米,匆匆把碗塞進監牢里,不顧犯人們的苦苦哀求,埋著頭提著粥桶往下一間牢房走去。
給所有人發完食物,兩名官吏提著粥桶離開監牢。他們被牢里的氣味熏得難受,可心里更難受。
“你說,這都叫什么事啊……”一人小聲道。
“是啊,這叫什么事啊?有良心的商人被抓起來要判死罪,沒良心的卻在作威作福……”
“他作威作福,咱們呢?咱們算不算為虎作倀?”
“……”
兩人相顧無言,神色黯然。
片刻后,一人嘆氣:“算了,別想了。快點回去吧,還有一堆事等著我們做呢,今天怕又要忙到夜里。”
另一人連連點頭:“我也還有好多事。”頓了頓,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真希望那些家伙能得到報應啊。”
他嘴里的那些家伙,指的便是吳良和州府里幾名仗勢欺人的大官。如今整個渝州府的底層官吏們提起吳良都是個頂個的厭煩。
先前吳良抓了李鄉和商隊幾十個人回來,才沒過兩天,他又抓了幾十個鬧事的百姓回來。他簡直把渝州府大牢當他自家后院了。他把仇家都抓回來了,他是痛快了,可替他辦事的人卻很不痛快。監牢里一下多了近百人,獄卒根本不夠用。看管囚犯需要人,給囚犯準備飲食需要人,辦案審問也需要人。州府里哪有這么多人?不得已,各部官吏全被抓來幫忙。這些農務官被抓來當獄卒用,隔壁的稅務官被抓去當廚子用,憑空多出來這么多活兒,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干活苦還不算什么,干活苦還虧心,便是極大的折磨了。吳良是花錢賄賂了一些官員,可他賄賂的只是幾個掌權的大官,真正辦事的卻是底層的官吏們。這些官吏心里如何沒有怨氣?
怨過之后,他們的心里十分茫然。這一切如何才會改變呢……
……
陸連山坐在主簿衙中,正翻閱公文,忽聽門外傳來敲門聲。
他抬頭道:“進來。”
門推開,幾名中級官員走了進來。
陸連山放下筆:“有什么事嗎?”
幾人面面相覷,似乎有些不知該怎么開口。片刻后,一人道:“陸主簿,就沒人能管管吳良嗎?”
陸連山挑眉,片刻后才道:“怎么了?”
“還不是為了他惹出來的兩件案子。”那人抱怨道,“李鄉那件案子還沒查完呢,他又惹了一樁大案子出來。我們還有一堆事要做呢,人卻都被調去辦他的案子了。州牧讓我月底前辦完公事,可眼下辦事的人都沒了,事兒還能怎么辦?”
“你那算什么?你聽聽我的。今天州牧讓我帶人去吳良的糧鋪里幫他核查損失,說是他的損失要讓那些被抓回來的百姓賠。可吳良簡直胡鬧,一扇就值幾十文錢的破木門破木材他非說是花了二十兩銀子定制的,這不是故意勒索嗎?”另一名官員道,“那些都算了,他還說他的柜子里放了三十兩金子被人搶了!他那是糧鋪,又不是當鋪,藏金子干什么?還三十兩,他怎么不說三百兩?”
“我去他糧鋪的時候,外面的百姓看我的眼神不知多可怕……人人眼里都藏著刀子,恨不能一刀刀把我剜了……”
“我都想辭官了。就為他這兩件事,城里的老百姓覺得我們在官府當差的全是混蛋。昨日我娘去她最常去的布店買布。店里掌柜知道她是我娘,硬不肯把布賣給她,還把她冷嘲熱諷了一通。他們罵我可以,我娘又做錯了什么?”
州府里不光底層官吏心懷怨氣,唯一高興的只有少數幾個收了吳良好處的人,其他人都是滿腹怨言。
而這些官員攢了一肚子氣,自然要尋找出處。渝州府里除了王州牧外,官職高又有實權的官員,一是陸連山,二是州丞劉如虎。劉如虎早就被吳良買通得同一個鼻孔出氣了,只有陸連山不怎么買吳良的帳。聽說前兩日吳良想去牢中折磨李鄉出氣,也是陸連山硬把他攔下來,沒讓他帶人踏進大牢一步。因此這些官員唯一的指望就只有陸連山了。
陸連山聽了眾人抱怨,心里五味雜陳。
一來同是為官之人,眾人的苦處他感同身受。二來……今天早上出門前,朱瑙托人給他帶了口信,告訴他近日州府之中必然人心浮動,是他拉攏人心的好時機。
那個妄人,還真是什么都料得準……
“陸主簿?”一名官員見他不做聲,頓時有些緊張。
陸連山回過神,看著眼前幾人,眼神清明了不少。他指向對面的幾張椅子,溫和道:“你們坐下慢慢說。”
那幾名官員見他有意刨心長談的樣子,趕緊找椅子坐下繼續大吐苦水了。
……
渝州城內的一間豪宅里。
“什么?!”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貨全都被閬州府扣押了?他們憑什么扣押?!”
他面前的小廝苦著臉:“說是有人舉報我們曾經資助山賊,懷疑我們有違法亂紀之舉,要把貨扣下好好檢查。”
中年男子目瞪口呆:“資助山賊?”
他是渝州城里的一位富商,名叫趙丘。他最近剛好有一支商隊該運貨回來,可等了半天貨沒等到,只等到貨被閬州府扣押的壞消息。
資助山賊……如果指的是曾給把持山道的山賊交買路錢,那他以前的確交過不少。可所有想從閬州過的商隊全都沒少交啊!這又不是他樂意交的。而且閬州的山賊都被治理完多久了,現在忽然想起來清算?怎么看這也是個借口吧?!
趙丘連忙追問:“你們去閬州府打探過消息了沒有?是不是我們得罪了什么人?還是做錯了什么事?”
“打聽了。”小廝辦事還是很伶俐的,可是打聽來的消息讓他更沮喪。因為對方給出的理由,是他們無力改變的。小廝道,“不止咱們的商隊被扣了,所有渝州籍的商賈在閬州開的商鋪全部被閬州府查封,所有渝州的商隊途徑閬州全部被扣留,連那些從閬州進貨的渝州商人,也被斷了貨源。不是咱們得罪了什么人,而是閬州府要為了非奸糧行討公道。”
趙丘目瞪口呆:“非奸糧行?”
小廝點點頭:“那支被吳良抓進牢里的商隊全是閬州人。而非奸糧行的東家雖是李鄉,也有其他閬州商人出錢資助。鬧出那么大的事,非奸糧行被查封,閬州的商隊被捕,閬州府懷疑這是渝州府故意遏糴壅利,想要打壓閬州的商人。所以就故意以牙還牙,以此給渝州府施壓,要求他們查明真相,還李鄉清白。”
趙丘驚呆了:“這……這……”
他的心情頓時變得很復雜。閬州府扣了他的商隊,他心里當然恨。可聽了這個理由,他又很嫉妒。
早就聽說隔壁的朱州牧愛民,不光愛護農民,還同樣愛護商賈。為了一個非奸糧行,為了一支商隊,他竟然能做到這樣的份上?!反觀渝州的王州牧,除了知道從商賈身上斂財之外,別的什么都不管。渝州商人在外面受欺負了找他——開玩笑,這關他什么事?
小廝抱怨道:“吳良惹出來的事,卻要我們跟著遭殃,天底下怎會有這種事?那吳良跟我們有何關系?我們還討厭吳良呢!”
這話一點不假。其實渝州城里的商人很多都討厭吳良。討厭的理由有很多,有的是眼紅他憑借裙帶關系壟斷糧食經營,賺了太多錢;也有的是鄙夷他毫無底線節制,品行敗壞;還有的是厭惡他抬高糧價,導致全城物價跟著飛漲。商人們固然比普通百姓有錢,可商人們要經營,必須得雇傭不少人手,糧價高了,他們的成本也隨之水漲船高。
只是討厭歸討厭,吳良雖也有侵害他們的利益,可畢竟只是間接侵害。從沒有人站出來反對,有人甚至還得昧著良心去巴結,以免惹麻煩上身。
小廝抱怨之后,又出主意道:“東家,要不我們去找王州牧,請他幫忙想想辦法。”
“找什么王州牧?”趙丘立刻否決了,“你剛才說,所有渝州商人在閬州的店鋪都被查封了,所有渝州的商隊在閬州都被扣留了,是真的嗎?”
小廝連連點頭:“是真的!”
趙丘又道:“你說閬州府這么做,是為了給渝州府施壓,讓渝州府查明真相,釋放李鄉?這話是他們親口說的,還是你猜的?”
小廝忙道:“是他們親口說的啊。”
趙丘一拍大腿:“那就行了!走,我們去找其他商人去!”
渝州不是什么大地方,渝州城里有權有勢的富商大都不止在渝州一地經商。而渝州的邊上就是閬州,想要將生意向外拓展,閬州是他們繞不開的地方。不管是進出貨要借道閬州,還是在閬州有買賣,總之與閬州有關系的商人不在少數。
不得不說朱瑙這一招用得實在毒。渝州商人的貨被扣還是小事,渝州商人從此不能從閬州過才是天大的事!從渝州出去的隊伍,只要往西走一定都得借道閬州。以前閬州山賊泛濫成那樣大家都沒放棄閬州的商路,現在更不可能放棄啊!
如果他現在就去找王州牧,王州牧未必會依他,還有可能會以牙還牙,也去封鎖閬州商人。也許僵持一段時間,大家兩敗俱傷,閬州府會軟化。可是對于趙丘這樣的商人來說,兩敗俱傷不是他要的。多耽擱一天,他就損失許多錢,事情自然是越快解決越好。如果順勢能打掉吳良這顆毒瘤,何樂而不為呢?
于是趙丘急匆匆出了門,馬上去找渝州城里的其他商人商議聯合向州府施壓的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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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
朱瑙坐在梅花樹下,驚蟄從屋里取了件厚袍出來,輕輕蓋到他的肩上。
只見朱瑙的面前豎著三塊木牌,每塊木牌上都寫著字,分別是“商人”、“官吏”和“百姓”。渝州府沒有強大的廂兵,因此這三塊木牌所代表的便是渝州城內主要的三股勢力了。
驚蟄想了想,道:“鄉紳地主呢?”
朱瑙道:“他們不住在城里,不必管他們。”
鄉紳地主固然也是一股很強的勢力,不過這些人大都不住在城里,而住在田莊中。他們并不那么在意坐在官府里的人是誰,他們在乎的是政策。那些人是之后才需要考慮的,現在則不必多想。
驚蟄點了點頭,不做聲了。
朱瑙伸出手指,輕輕一推,寫著“商人”二字的木牌很輕松地被他推倒在桌上。他又用手指彈了下寫著“官吏”二字的木牌,木牌搖晃片刻,最終倒下。
然而第三塊木牌,他卻遲遲沒有碰。
驚蟄有些好奇地看著他:“公子不推嗎?”
朱瑙笑著搖頭:“這塊木牌不是我推的。”
驚蟄愣怔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真正能夠推倒這塊牌子的人,并不是朱瑙,而是渝州府。
朱瑙伸了個懶腰,起身道:“走吧,我們回屋。”
二人轉身離去。
冬日風大,梅花樹下的小木桌上,最后一塊立著的木牌在寒風中搖搖晃晃,最終沒有擋住強風的壓迫,在呼嘯的風聲中轟然倒下。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來了,抱歉這章又重寫了兩次所以更晚了
我看評論,好像有些同學還是看了六十章修改前的版本,沒看改完的版本。抱歉抱歉。如果沒看修改過的版本最好還是回頭看一下,完全重寫的,不看的話可能會覺得劇情接不上。
另外想說下商人。現在很多人提起商人就說古代重農輕商,其實也要分朝代分地域,政策和風俗一直是跟著時代背景不停變化的。簡單來說,當商人累積的財富過多,社會過于不平衡引發了社會矛盾,那么就會重農抑商;但如果商人在當時是帶動地方經濟發展的,朝廷和官府會鼓勵經商,商人的地位也會隨之提高。
這篇文架空,設定里商人肯定不是賤職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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