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三十章
翠屏山附近的白水村, 本該是農(nóng)忙時節(jié), 此刻田地里卻沒多少人在忙碌。村中的男子們大都聚在村后的池塘邊, 神色凝重地商量大事。
“村長, 下決心吧!”
“這樣的日子不能再過了, 村長你帶我們走吧!”
“是啊,你說一句話,我們?nèi)迦硕几恪!?br />
被稱呼為村長的是個五六十歲的長者,姓孫,也被人稱為孫老。此刻孫老滿臉猶豫,年輕人們圍著他,說要他拿個主意, 可在他看來, 人們不是他要拿主意, 而是逼他拿主意。可這個主意實在不好拿。
最近是夏收時節(jié), 就在前幾天, 負(fù)責(zé)收繳稅糧的官吏來了他們村一趟,通知他們馬上到收夏稅的時候了,要他們盡快籌集錢糧,別等到時候交不出來。
這幾年賦稅年年都在增加, 征稅的官吏還十分蠻橫不講理。那幾個官吏每次來的時候每人拿一根帶刺的藤條,誰要是拖拖拉拉交得晚了, 或者交不出官府要的數(shù)量,官吏們便會用藤條把人狠狠抽一頓,逼著他們把稅糧補(bǔ)齊。有時候還會威脅他們, 誰交不出額定的糧,就把誰家的女兒抓走賣到城里勾欄去。
然而不是他們不想交稅,而是實在交不出。最近山賊越來越多了,雖然全村的男丁們已經(jīng)早晚輪流當(dāng)值守衛(wèi)田野。可山賊太狡猾了,東割幾茬麥,西拔幾顆菜。農(nóng)戶們剛打跑這邊的,一回頭,那邊的田已讓人扒光了,實在是防不勝防。如今田里就剩下那點作物,要是再被官府收走,村里的人今年就都得餓死了。
如今困境下,農(nóng)戶們再也忍不下去了,也不知誰起的頭,人們一呼百應(yīng),最后幾乎全村每戶人家都參與進(jìn)來——他們決定要造反了!等過幾天收稅的官吏來的時候,他們要當(dāng)場殺了那幾個混蛋,以報多年來被欺壓的仇恨。任人魚肉的老百姓不做了,全村人一起找個山頭,或者自立門戶,或者投奔一個山寨,他們也當(dāng)賊去!
一名年輕人道:“孫老,你還在猶豫什么?難道這樣的日子你還沒過夠嗎?那幾個狗吏上次可是連你都打啊!”
“我知道。”孫老很無奈,“可是做山賊也不是你們想的那么簡單的。現(xiàn)在到處都是山賊,富饒的山已經(jīng)被人占完了,我們一村的人進(jìn)山以后吃什么?喝什么?山里還會有豺狼虎豹,非常危險。而且村里有幾家媳婦剛生產(chǎn)完,奶都沒斷,她們的身子受得了嗎?”
老人家比較有遠(yuǎn)見,可年輕人情緒激動,更為了一口氣。
一人道:“進(jìn)山以后,我們這么多人,這么多雙手,還能找不到活路嗎?大不了……大不了我們也像那些山賊一樣,去搶別人的!還不用辛苦干那么多農(nóng)活了呢!如果我們繼續(xù)留在這兒,任憑官吏欺壓,我們今年就得餓死了!”
“就是啊孫老,不是我們想當(dāng)山賊,可我們總得找條路,讓自己能活下去吧?”
孫老沉默片刻,鼻子一酸:“我在這里住了五十幾年了,我實在舍不得走啊……”
這句話讓激動的人們也沉默了。有人眼圈發(fā)紅,背過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淚。
誰不想在熟悉的家鄉(xiāng)過著安穩(wěn)富足的生活呢?可是這日子真的過不下去了啊……
就在此時,一個女子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村長村長,村頭來了兩個官差!”
“什么?官差?!怎么這么快就來了!”
男人們大驚,還以為征稅的官吏提前來了。一時間怒火涌上心頭,眾人紛紛撿起鋤頭、釘耙等農(nóng)具。
“媽的,不等了!走吧,我們跟他們拼了!”
“拼了!他們想逼死我們,我們也不能讓他們活著!”
男人們氣勢洶洶地朝村頭跑去。
“哎,都別沖動啊!”
孫老想把眾人勸住,可惜來不及了,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已被憤怒沖昏頭腦,只想來個魚死網(wǎng)破。孫老拉得住那個,拉不住那個。一群人殺氣騰騰地向前沖,根本攔不住。孫老只能加快腳步在后面追著。
轉(zhuǎn)眼,眾人已跑到村頭,打算看見那幾個混帳官吏就上前直接給他們的腦袋開個瓢,然而村頭的一幕卻讓所有人愣住了。
只見兩個長得虎頭虎腦的年輕男人正抱著村里的孩子逗弄,他們手里還拿著點心,喂給孩子吃,孩子開心得咯咯直笑。那兩人雖然穿著官吏服,卻不是平常來他們這里征稅的官吏,而是他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村民們瞧見這一幕,都有點不知所措,接二連三剎住腳步。有幾個極沖動的,想著官吏都不是好東西,殺了也不冤枉,于是繼續(xù)往前沖,可還沒沖上去就被村里其他人攔住了——畢竟有孩子在場,這樣的事情還是別當(dāng)著孩子的面做為好。
此刻,那兩個年輕官吏不是別人,卻是陸求雨和王豐收。
州府中有學(xué)識的文吏朱瑙大都留用,卻大刀闊斧地把底層胥吏撤換了不少。他深知那些胥吏行事狂妄囂張,狗仗人勢,而百姓能接觸的往往就是這些胥吏,百姓對胥吏的印象也會影響到對官府的印象。將原本行事囂張無禮的胥吏裁撤之后,朱瑙從自己的店鋪、田莊里調(diào)用了一些人,也從長明寨里征調(diào)了一些可靠的人手,其中便有陸求雨和王豐收。
他們兩人扭頭一看,看到一大群手持農(nóng)具的男人氣勢洶洶地沖過來,都嚇了一大跳。
陸求雨撓撓頭,不解地問道:“你們這是干什么?”
村民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孫老年老體邁,跑得慢,這時候終于氣喘吁吁地追到。他撥開人群跑到前面,看到陸求雨和王豐收二人,也是一愣。
“二位小兄弟是州府當(dāng)差的?以前怎么沒見過?”孫老連忙開口穩(wěn)住局面。
“啊,對。我們是朱州牧新召的,剛開始當(dāng)差沒兩天呢。”陸求雨放下懷里的孩子。孩子的父親連忙招呼孩子回去。然而由于陸求雨給的點心很好吃,孩子喜歡他,拉著他的褲腿不肯走。
“朱州牧是誰?”孫老詫異道:“不是宋州牧嗎?”
遠(yuǎn)離城鎮(zhèn)的村莊大都閉塞,村里的人很少出去,村外的人很少進(jìn)來,因此對于外面發(fā)生的事情,村里的人往往過上好一段時間才會聽說。州牧換任這樣的大事,已過了好幾天了,白水村里還沒人知道。
陸求雨和王豐收也是一愣。王豐收立刻道:“宋州牧死啦!現(xiàn)在是朱州牧當(dāng)任了。朱大善人的名號你們聽說過沒有?”
村民們面面相覷。他們與外界的溝通太少,還真沒聽說過朱瑙。
王豐收一拍大腿,道:“你們沒聽過太可惜了!朱州牧可是閬州出了名的大善人,前年水災(zāi)的時候,他特意買了一個大田莊收容災(zāi)民,只收災(zāi)民十分之一的收成當(dāng)田租。不光如此,他還請大夫給災(zāi)民看病,可不知道救了多少人性命呢。”
村民們都聽傻了。宋州牧已經(jīng)死了?竟然換了這樣的人做新州牧?
孫老也有些犯傻,但老人家到底比年輕人沉穩(wěn)些,忙道:“我們村里有陣子沒來客人,還真是剛聽說這件事。不知道兩位官差小兄弟這趟來是做什么的?”
陸求雨道:“朱州牧上任之后,改革了賦稅相關(guān)的法令。我們是來宣布新的法令的。”
一聽“賦稅”二字,村民們立刻緊張起來。有些人原本抓農(nóng)具的手都放松了,忽然又緊緊抓牢,警惕地打量陸求雨和王豐收,隨時準(zhǔn)備出手。
要知道州府的官吏經(jīng)常喜歡說些糊弄人的空話,以前官吏們來征稅的時候,還說官府收走他們的糧食是為了保護(hù)他們,讓他們過上更好的日子。可他們整天被山賊打劫的時候從沒見官府站出來保護(hù)過他們,反倒是官吏欺負(fù)他們比山賊欺負(fù)得還狠。這兩個新上任的官吏雖說看著面善,可誰又知道是不是和從前一樣的路數(shù)?剛才那些話,沒準(zhǔn)也是在忽悠他們。
陸求雨忙道:“朱州牧得知在前任州牧的治理下,百姓竟然需繳納那么多的苛捐雜稅,他非常惱火,所以決定立刻給農(nóng)戶減稅。”
村民們聽到“減稅”二字,紛紛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已經(jīng)好幾年了,年年加稅,這還是頭一回聽說官府竟然要減稅!
孫老急忙問道:“減稅?小兄弟,怎么減啊?”
陸求雨一本正經(jīng)地答道:“一切苛捐雜稅全免,往后州府只收田稅,稅十一。”
四周一片倒吸冷氣之聲。稅十一!!要知道之前各類苛捐雜稅加在一塊,稅率幾乎高達(dá)十分之五。田里一有收成,官府立刻派人來收走一半。尋常年頭還罷了,一旦碰上災(zāi)年,以及山賊泛濫之后,收成年年減,稅卻年年加,這日子是真的沒法往下過。他們本想著官府能減免一些雜稅,他們或許還能勉強(qiáng)有條生路,哪想到那位朱州牧竟然直接就把稅減到了十一!!
有人當(dāng)場站不穩(wěn),差點摔倒在地,幸好被左右兩邊扶住了。
“十一???真的只收十一???除了田租其他什么都不收???”
王豐收接茬道:“當(dāng)然是真的了。朱州牧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他得知本州百姓的日子過得有多疾苦后,心痛得好幾天都沒睡好覺呢!大家放心吧,以后有了朱州牧,一切都會和以前不一樣的。”
朱瑙交給他們的任務(wù),除了讓他們向村民們說明新稅法,亦希望他們能使百姓明白州府已然萬象更新。如此一來,才能讓百姓重拾對州府的信心。陸求雨這人比較老實,不太會吹捧人,王豐收則比他油滑些,嘴也甜得多,有他添油加醋,老百姓果然更感動了。
“天吶!”
“竟有這樣的好事!”
人群嘩然不已。如果說剛才他們還對王豐收的話有所質(zhì)疑,現(xiàn)在則是完全相信了。這位新州牧,絕對是個大善人啊!!
有幾人甚至激動地抱頭痛哭起來。他們本來以為已經(jīng)走到絕路了,誰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轉(zhuǎn)機(jī)竟然來得這么快。若真的只需要交十一的田稅,他們以后再也不用害怕會餓肚子了。
“對了,朱州牧還有交代。”
陸求雨一開口,喧鬧的農(nóng)戶們立刻安靜下來,豎起耳朵聽他說話。
陸求雨道:“他知道本州山賊成患,想要治理山賊之禍。希望大家如果有任何關(guān)于山賊的線索,譬如哪個山頭有山賊、山寨建在山上的什么地方,山寨里有多少人、山賊是什么出身等等……任何線索都可以,全都上報州府。如果你們提供的線索對治理山賊起到重要作用,州牧?xí)o予獎賞。”
他話還沒說完,農(nóng)戶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fù)屩峁┚索了。
“我知道我知道!”
“翠屏山里……”
“那些山賊……”
“我不要獎賞,我只要打死那些山賊!”
無數(shù)聲音混在一起,吵得陸求雨和王豐收頭都大了。孫老連忙站出來主持局面,讓大家一條一條說。白水村的村民備受山賊侵害,已經(jīng)跟山賊打了很多交道了,因此他們對山賊也有不少了解。他們一邊說,村里識字的人一邊記錄,回頭一起呈交給州牧。
等陸求雨和王豐收把該交代的交代完,該收集的收集完,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白水村的人對他們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和先前截然不同了。
“不好意思啊兩位大哥。”一個年輕人想起剛開始時他們差點把兩人給打了,頓時一陣后怕,也生怕這事會得罪新的州牧,忙找借口解釋,“剛開始我們還以為有山賊來了,所以才……你們可千萬別生氣。”
“對對對,我們以為是山賊呢。兩位小兄弟,要不你們留下吃頓飯再走吧,我們給你們煮點好吃的,當(dāng)嚇到你們的賠罪。”村民們忙不迭地解圍。
陸求雨、王豐收:“……”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出了點心虛。在幾天之前,他們的確就是山賊來著……怎么說呢,搖身一變忽然當(dāng)上官差了,就連他們自己也完全沒想到。人生真是充滿變數(shù)啊……
村民熱情挽留,兩人只得拒絕:“不吃飯了,我們還得去別的村宣布新法呢,該走了。”
“這么快?那兩位小兄弟,我家剛烙的餅,你們帶幾張路上吃吧。”
“我這還有一筐雞蛋……”
“不不不,不用了。”陸求雨連連擺手,“朱州牧說了,我們不能隨便收百姓的東西。”
“收東西都不讓??以前那幾個混……官吏,可從我們家搶走了不少東西呢。”
“看來新州牧跟以前的州牧真的完全不一樣。唉,他怎么就不早幾年來閬州呢?”
“現(xiàn)在也不算晚啊,他來的很及時。”
“對對對,很及時,幸好他來了,要不然我們可就慘了……”
又寒暄片刻,天色已經(jīng)不早,陸求雨和王豐收與感動不已的村民們告辭,又向下一個村莊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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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官吏們從吏舍里出來,到院子里領(lǐng)早飯。
廚娘已經(jīng)備好大桶在院子里站著。官吏們排著隊依次上前,廚娘用大勺在桶里撈一勺,蓋進(jìn)官員碗里,喊道:“下一個——”
打好早飯的官員走到一旁,用筷子攪了攪碗里的湯水。頓時一臉晦氣。
“又是米糊!每天都是米糊就算了,還一天比一天稀!豬都吃得比我們好!”
“噓……別說了,萬一讓人聽見告訴州牧……”
“告訴州牧怎么了?發(fā)不出俸祿,還整天讓我吃這個,這官我都不想當(dāng)了!”
文吏大都住在州府的吏舍里,飲食也由州府負(fù)責(zé)。由于州府的糧都被作亂的廂兵搶走了,錢也就剩下一點,花銷不得不非常節(jié)省,官員們每天吃得也越來越差。
竇子儀捧著自己的米糊從抱怨的人身邊路過,那抱怨的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立刻閉嘴了。到底還是怕真?zhèn)鞯街熘菽炼淅锶チ恕?br />
竇子儀喝完米糊,把碗洗干凈,便動身找朱瑙去了。
……
朱瑙正在看公文,忽聽外面有人敲門,道:“進(jìn)來。”
竇子儀推門走進(jìn)來。
“竇主簿,有事?”朱瑙將公文推到一旁。
竇子儀沉默片刻,開口道:“州牧,州府的伙食太差了。很多人都不滿意。”
朱瑙歪歪頭,“唔”了一聲。俸祿欠一段數(shù)日問題倒不大,至少還有盼頭。但每日飲食若是太糟糕,的確會影響官員們干活的心情,令他們消極怠工。
說到底,充實府庫可以不著急,但還是得籌一筆應(yīng)急的糧款,用來維持州府的運作也好,用來治理山賊也好,做很多事都需要錢。
竇子儀建議道:“要不向富商大賈征稅?”
朱瑙道:“征?不行,還是先借吧。”
竇子儀明白他的意思。現(xiàn)在州府形勢太亂,穩(wěn)定才是要務(wù),對于富商大賈,他們現(xiàn)在得罪不起。而且廊州因為山賊兇惡,倒也沒有勢力大到會影響州府統(tǒng)治的巨富豪強(qiáng)。
朱瑙思索片刻,道:“你照我說的,寫一份借款令。”
竇子儀忙鋪開宣紙,研墨。
……
給官員們開完清晨的例會,回到后花園,朱瑙吩咐驚蟄:“你去收拾收拾東西,我們走吧。”
驚蟄茫然道:“去哪里?”
朱瑙眼波流轉(zhuǎn),意味深長地笑道:“我們?nèi)ヒ妿讉老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 王豐收:市|委|宣傳部優(yōu)秀員工
留言好少啊,不停刷后臺看留言卻看不到新留言的小生生傷心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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