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流民接二連三地從廢廟出來,人們互相掃視,又默默轉身走開。他們人多,走在一起太惹人注目,所以此刻先分頭行動,幾個時辰以后,他們會在朱瑙的住處附近重新聚頭。
一個少年寸步不離地跟在一位青年身旁。那兩人是一對落難兄弟,哥哥名叫王伯正,弟弟名叫王仲奇。待遠離人群,少年才終于敢出聲。
他忐忑地問道:“哥……我們真的要那么做嗎?”
王伯正回頭看了眼自己的弟弟。王仲奇今年才十五歲,一向單純善良,此刻臉上寫滿畏懼。雖然楊老二沒有特意強調要殺人,但是他們心里都明白晚上會發(fā)生什么。他們去打劫,難道那富人就會乖乖把錢交出來分給他們?惡戰(zhàn)必然是免不了的,或許他們會殺死別人,或許他們會被別人殺死。
王伯正也不想做這樣的事,可他已經整整三天只吃了一些樹皮充饑。再這樣下去,他們必死無疑。楊老二出的主意,是他和弟弟唯一活下去的機會。他只能找借口讓自己心安理得。
“我們要這么做。”王伯正道,“我聽說那個姓朱的商人是狗皇帝的親戚,而且洪災之后,他囤積糧食,炒高糧價,賺了一大筆黑心錢。這樣為富不仁的家伙死有余辜。”
王仲奇不說話,抓著哥哥的衣擺,手指不住哆嗦。
王伯正心生不忍,道:“要不……晚上你還是別去了,我一個去。”
王仲奇連忙搖頭:“不,不。我跟哥哥在一起。”
逃難的路上他們父母染病去世了,如今只有他們兄弟倆相依為命。他們沒有田地,也沒人要他們做工,為了活下去,王伯正做起了盜賊,四處偷竊。王仲奇不敢也不想偷東西,就去山林里挖野菜、摘野果,可他能找到的食物只能勉強塞塞牙縫,終究還是靠著哥哥養(yǎng)活他們兄弟倆。
“沒關系,”王伯正小聲安慰弟弟,“也不缺你一個。到時候你找地方躲起來,我分到錢就來找你。”
王仲奇咬牙,下定決心:“不,我不能一直是你的累贅。你做什么,我都跟你在一起。”
王伯正心情復雜地看著自己的弟弟,勸阻的話掛在嘴邊,終究還是沒再開口。他不想讓弟弟去做,可他自己又何嘗愿意做這樣的事呢?如果還能有別的選擇,他只想帶著弟弟好好生活,哪怕日子過得再苦再累,只要能吃的上飯,能活下去,他也知足啊……
兄弟倆心情沉郁地繼續(xù)向前走。
他們很快到了城南,王伯正正想著去哪里打發(fā)時間熬到晚上,忽聽王仲奇小聲道:“哥,要不我們先去那里看一眼吧?”
王伯正想了想,也覺得可行。他們先去看一眼那位名叫朱瑙的商賈住的地方在哪里,免得晚上迷路。于是兩人便往朱瑙的住處走。
走了沒多遠,忽見前面一道路口,人們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全往一個方向跑。兄弟倆被這陣仗驚住了,稀里糊涂地加快腳步。
又過兩條巷子,便到了朱府外,大門口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全都是麻布短打的窮苦百姓,其中大多都是災民。
兄弟倆在人群里看到好幾個剛剛才在廢廟里見過的人,頓時吃了一驚。
王伯正以為要提前動手,可現在天還大亮著,怎么想也不是時候。他忙擠到一個難民身邊,緊張道:“怎么回事?我剛才看到西街有一隊官兵走過去。”
那個難民聽到官兵二字竟沒一點心虛,莫名道:“官兵怎么了?我們又沒做什么。”
王伯正驚訝道:“那你們來這里做什么?我們不是約好晚上匯合嗎?”
那難民也很驚訝:“我剛一進城,就聽說朱莊主在招募田客,所以才趕過來。你沒聽說?那你來干什么?難道你準備來打劫?”
王伯正和王仲奇兄弟倆都很吃驚。招募田客?!要知道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們也想種地,有地種就能活下去。可惜今年流民太多了,沒有多出來的地給他們種,所以他們才一直過著鋌而走險的日子。
王仲奇愣了片刻,喜上眉梢,握緊王伯正的手:“哥,若真有閑田,我們豈不是可以種地了?”
王伯正到底年紀大,比單純的弟弟多想一層。他擔憂道:“那朱莊主要收多少田租?十抽四?不會十抽五吧??”
這些年土地兼并嚴重,農戶們自己手里沒了田,只能給地主種地。地主們知道農戶無路可退,收的田租便越來越高。官府抽的苛捐雜稅也在年年增長。今年洪災,官府非但沒降稅,反倒以救濟災民為名又添了幾道賦稅。這些賑濟款項最后沒發(fā)到災民手里,卻只飽了一些人的私囊。總而言之,日子越來越難過,想當初太|祖開新朝之際,田租十抽一,官府十稅一,農戶們自己還能剩下□□成糧食。到如今,地主十抽四五,官府十稅四五,農戶們辛勤勞作一整年,自己手里只剩下十之一二,即使有地種也一樣活不下去。
“十抽五?”那難民環(huán)顧四周,道,“你以為這里為什么這么多人?因為朱莊主說,他的田租十只抽一。十!只!抽!一!”
“什么?!十抽一?!”王家兄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沒聽錯吧??”
“十抽一還不算呢!朱莊主說,田租每年秋收之后實收實算。”那難民滿臉難掩的興奮,“天下竟有這樣的大善人!”
王家兄弟驚得嘴都合不上。無論田租還是賦稅,地主和官府往往都是按均數算的。譬如一畝地年均產糧六斗,十稅五就是每畝地需交三斗糧的稅。無論當年收成好壞,年年都得照三斗來交。這樣能省去每年冗雜的計算統籌。可這樣亦有極大弊端。
若是遇上豐年還好,可一旦遇上災年,田里量產大減,賦稅卻不減,一樣得按每畝三斗來交。于是種了一年地,百姓自己非但沒有收獲,反要倒欠地主和官府許多糧食,這日子還怎么往下過?而按朱瑙所言,每年實收實算,固然麻煩一些,可至少災年也有了活路,對農戶而言,實在是求之不得。
王仲奇聽了此言,已興奮地忘我,拉著哥哥不斷往人群里擠,生怕晚了就搶不上地。王伯仍有些疑慮:“天下怎會有這樣的好事?我實在不敢信。”
那難民道:“朱莊主的田莊在儀隴,聽說那里有很多山賊——那又如何?我們還能怕那山賊么?”
王伯正這才明白了。難怪田租收的如此便宜,原來是因為受到山賊侵擾。可正如那人所言,他們如今無家無室,一無所有,能有一塊落腳之處,還會怕山賊么?何況田租實收實算,若到秋收的時候真遭遇山賊打劫,收成減了,租稅也能少交,仍有活路。怎么都比如今的活法好。
王伯正再不猶豫,喜上眉梢,帶著弟弟一起往人群中擠去。
……
申時之后,楊老二才悠悠地往城南走。
下午他與眾人計劃好夜晚的行動,便去了城里的勾欄。然而他一身臭氣,打扮又窮酸,也掏不出銀子,剛進去就被人趕了出來。他氣得在勾欄外痛罵了好一陣,還指著那老鴇的鼻子說,等他有了錢,非但要把勾欄里最漂亮的女子贖回去,也要把老鴇一并買走,讓那女人天天跪在地上為他洗腳。
他今年已四十好幾,因家中無錢,人又好吃懶做,一直沒有娶上媳婦。好在苦了四十幾年,今日終于等到轉機。
他已全都想好了,等晚上搶完錢,他馬上就把錢分了,讓難民們趕緊離開閬州。反正災民滋事不是頭一回,誰又會想到牽頭人竟是他呢?等他有了錢,他非得娶上十個媳婦,把勾欄里的女子一個個全睡過來不可。
想到這里,他頓覺揚眉吐氣,腳步也輕快了不少。
待他走到朱府附近,天已黑的差不多了,前方仍有一片暖色,是有人點的火把。楊老二略有些擔心:是誰點的火把?該不是巡邏的官兵吧?
他小心翼翼貼著墻過去,只見朱瑙家的大門外,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全是熟人。火把也正是他們拿著的。
楊老二不由愣了一下。這些災民倒是足夠守時,這會兒就已經全到了。可膽子也為免太大了些,不說找地方躲起來,就這么堂而皇之站在別人家門口,還點個火照明,就不怕打草驚蛇,順便把官兵也給引來?
他一時間沒想太多,只道這些災民全是蠢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忙從墻后出來,沖人打手勢:“滅了!快把火滅了!”
他一露頭,瞬間幾十雙眼睛都盯到他身上。他對上眾人虎視眈眈的目光,這時才覺出不對,下意識后退了兩步,轉過身,準備逃跑。
可惜已經晚了。幾十個人呼啦啦全朝著他沖過來,王伯正年少力強,跑得最快,一把抓住他的后襟。楊老二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沒等他爬起來,噗噗噗幾聲,一大群人疊羅漢似的壓上來!
可憐那楊老二在最底下,被人群壓得差點把肝吐出來。
在他昏過去之前,只聽眾人中氣十足地齊聲道:“莊主!抓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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