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清早,朱瑙出門去集市。
他在集市漫無目的地閑逛,時不時停下腳步向攤販問問價錢,閑聊幾句。
從前他手里沒錢租鋪面、雇人手的時候,他便常在市集里逛。一旦碰上物價低于市價的東西便買下來,加點錢轉手倒賣出去。一筆買賣賺的錢不多,可日積月累也攢下不少錢。如今他有了錢,卻仍愛逛集市。
一切似乎都和往日沒什么不同,然而在集市的各個轉交暗處,許多雙眼睛在暗中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一個涼棚后面,兩個青年湊在一起,小聲交談。一名青年道:“他在看草藥。難不成以后他還打算繼續做藥材生意?”
另一個青年臉色不大好看。他是李紳家的仆人,打從朱瑙不開藥店以后,李家藥鋪的生意好了許多。假若朱瑙又要回來,他們家的日子必定又要吃緊了。
忽然,他的胳膊突然被人拽了一下。“快低頭,朱瑙在看我們!”
青年回過神,只見不遠處朱瑙果然對著他們的方向張望。此時他若站著不動,倒也不會惹人起疑。可他一時心虛,竟下意識地往涼棚后面躲。
過了一會兒,他從涼棚后出來,只見朱瑙還在集市里閑逛。
“他沒發現我們吧?”
他的同伴盯著朱瑙看了會兒,見朱瑙并無異樣,搖頭道:“應該沒有。”
兩人松了口氣。
朱瑙在集市逛了一上午,悠哉地離開了。他走了沒多遠,忽聽前方一陣喧鬧,拐過街角,只見一堆人圍在燒餅攤前看熱鬧。
一名路人道:“嘖嘖,又來一個。把這小子的手剁了吧,免得他再去禍害別人。”
另一人道:“就是。什么時候能把咱城門關了,為何放這些人進來?”
朱瑙走進人群里,只見一個骨瘦嶙峋的少年跪在地上,那姿勢仿佛一只縮進殼里的烏龜。他身邊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男人,是燒餅鋪的老板劉春。劉春試圖把他少年從地上拉起來,搶奪他懷里的東西。可那少年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劉春胳膊有他三倍粗,竟死活拽他不動。
兩人角力了一會兒,劉春未取得上風,不由急眼了,開始對少年拳打腳踢,一邊打一邊罵罵咧咧:“狗雜碎,我讓你搶!看我不打死你!”
劉春力氣驚人,可那少年入定般承受著拳腿,竟一聲不吭。
朱瑙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少年懷里竟抱著幾塊燒餅。被他用力擠著,餅屑落得滿地都是。
這倒也怪了。一個燒餅不過巴掌大,這少年若餓極了來搶食物,大可搶了就吃,吃了就跑,吃進肚里以后那劉春也奈他無何。何苦抱在懷里?這樣子倒不像要自己吃,而是要帶走的模樣。
再瞧那少年的跪姿,仿佛磕頭一般。
劉春繼續毆打那少年,地上的泥土已濺了星點黑色,似是人血洇進土里。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時不時還有人大聲叫個好,激得那劉春拳腳愈發密集。那少年逐漸跪不住,趴倒在地。
突然間,落在他背上暴雨般的拳腳停下了。一雙素布靴出現在少年的視線中。他微微一怔,抬眼望去,看到一個年輕男子。那男子皮膚白凈,眼睛細細長長,唇角微翹,天生便是一張和善帶笑的臉。
少年在看朱瑙的時候,朱瑙也在打量少年。這少年的臉龐生得稚嫩,約莫只有十四五歲,手腳十分纖長,因餓了太久,身板過于單薄。他的五官雖未長開,卻已見英武之氣。尤其是他那雙眼睛,竟如狼目般炯炯。
片刻后,少年聽見朱瑙溫聲開口:“他搶的這些燒餅總共多少銀子?”這句話是在問燒餅攤老板劉春。
少年一驚,詫異地看著朱瑙。
劉春道:“他搶了五個燒餅,總共一兩銀子。朱兄,你要替這小子付賬?”最近糧食緊缺,燒餅的價格也飛漲了數倍。
朱瑙并沒有回答。他蹲下身,和那少年對視。
他溫和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戒備地看著他不做聲。
頓了片刻,朱瑙又問:“我若替你出錢,你如何還我?”
少年一怔,不解其意。他身上但凡還有半點值錢的東西,也不至于淪落到這個地步。
朱瑙微微笑道:“我不做虧本生意。你若不打算還,我便走了。”
他的話不僅令少年茫然,圍觀的眾人也都傻眼。他們原以為朱瑙要做善事,哪知錢還沒掏,他竟先跟人談起還債的事。難不成還要算算利息?果然是個重利輕義的商人。
良久,少年終于啞聲開口:“我沒有錢。”他很久沒有吃東西,發出的聲音仿佛揉搓枯草團般沙啞。
他的話讓朱瑙奇了一奇:“你如今沒有錢,難道一輩子都沒有錢?”
少年愣住。他似乎不太明白朱瑙的意思,驚疑不定地看著朱瑙,半晌沒出聲。
朱瑙等了一會兒,問道:“你不愿意?”
少年依舊不開口。
朱瑙站了起來,惋惜地搖搖頭:“那就算了。”說罷便不緊不慢地走了。
燒餅攤老板劉春:“???”
他剛發泄了一半的怒火被打斷,一口氣吊著不上不下,都不知道應不應該繼續毆打這個搶他燒餅的少年。
朱瑙走出沒幾步,忽聽身后一陣悉索響動,有人叫他:“別走。”
聲音又啞又虛弱,朱瑙還是聽見了。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只見少年掙扎著站了起來。少年的身量已比同齡人高出許多,骨瘦嶙峋,滿身是傷。他雙眼泛紅,胸膛起伏,喘息片刻方才平靜下來,道:“我什么都能做。給我個機會,我一定加倍還你。”
邊上圍觀的眾人又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朱瑙方才那幾句話的意思,是讓這少年替他做工還錢?想到這里,眾人心情頗為復雜。
洪災至今已有月余,決堤的江水淹沒數十村莊,毀壞千畝良田。許多流離失所的難民涌入閬州城。然而閬州百姓自己的日子也很不好過。官府今年又加了幾道新稅。大多人家已窮得揭不開鍋,誰又有閑心接濟難民?
難民缺少生計,便四處偷搶坑騙。短短一個月,城里已出了三起殺人放火的事,據說都是難民所為。如今城里的百姓在街上見了衣衫襤褸的異鄉來客,大多繞道而行,甚至有主動上前打罵驅逐的。也因此,方才眾人見劉春毆打少年,才紛紛叫好。
一位名叫周福的攤主勸朱瑙:“朱老弟,你可千萬別雇他做事。這幫狗東西,沒一個好的。你真雇這小子回去,他手腳不干凈還是小事,萬一殺人放火,你都沒處找人說理去!”這幾天他攤子上的東西也讓難民偷搶了好幾回,他看到這幫家伙就恨得牙癢癢。
朱瑙笑了笑:“多謝劉兄提醒。”話是這么說,手卻伸進兜里掏銀子去。
周福見他不聽,又勸:“哎呀,你這人真是。我曉得你愛財,那又何苦來出這個頭?只當沒看見就是了。你又要賺名聲,又舍不得吃虧,想讓那小子來替你做工還錢,我看你要吃更大的虧!”
那周福還以為朱瑙出來管這閑事,是想做善事博個好名聲。又因為不舍得白給銀子,才讓那少年為他做事還債。朱瑙也不解釋,只沖他笑笑,依舊掏了銀子,交給劉春。
周福在他身后嗤道:“怪人!”
少年彎下腰,撿起方才落在地上的燒餅,正小心翼翼地拍去燒餅皮沾的塵土,忽然一袋熱騰騰的燒餅出現在他眼前。他詫異地抬頭,只聽朱瑙道:“那些已經臟了。”
少年想了想,收下朱瑙新買的燒餅。方才被他壓爛了的那些他也沒扔,照舊全撿起來,拍也懶得拍,狼吞虎咽地吃進肚里。他低聲道:“公子,我想先去個地方。”
朱瑙沒問他要去哪兒,隨意道:“行。走吧。”
少年帶著朱瑙往城南的方向走,路上兩人又聊了幾句。
朱瑙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這次少年老老實實答了:“程十八。”
“程十八?你是十月八日生的?”
程十八搖頭:“不是。我是正月十八出生的。”
朱瑙了然,又問:“多大年紀?”
“十五。”
“涪州人?”他是聽口音猜的。
程十八低聲道:“是。”
涪州便是洪災最嚴重的地方,聽說那里房屋全被洪水沖毀,餓殍遍野,哀鴻千里。
兩人穿過幾條大街小巷,很快到了城門口,程十八竟是要出城。朱瑙心中已明白他要去往何處,便繼續跟著。出城后又走了不多遠,前方路上出現一座早已廢棄的祭廟。還沒走近,便聞到一股沖天的酸臭。自從發水災,那祭廟便成了過往的難民歇腳的地方。
程十八沒有立刻走進去,而是將那袋燒餅交給朱瑙,并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公子到那里等我。”那廢廟里有很多無家可歸的難民,程十八一來怕污糟的氣味朱瑙受不了,二來他也不敢帶著食物進去,否則必定遭人哄搶。
朱瑙便去樹下站著。
程十八一個人跑進廢廟,不一會兒背了個老人出來。他把老人背到樹邊放下,朱瑙這才發現老人也是瘦骨嶙峋,面如菜色,顯然好些天沒吃東西了。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那老人的右腿已經腫脹潰爛。
程十八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燒餅,掰碎了送到老者嘴邊。老者餓得吃東西的力氣都沒有,顫顫巍巍張開嘴,半晌才將一小塊食物吞下。程十八小聲道:“爺爺,慢點,不急。”
朱瑙問道:“他是你祖父?”
程十八搖頭:“我沒有親人了。”頓了頓,又道,“洪水來的時候我被沖走,他給了我一根樹干,把我從水里拉上來。”
朱瑙明白了。
那老者如今虛弱的模樣,別說用一根樹干把少年從水里拉起來,恐怕讓他從樹上折一根樹枝他也做不到。天災人禍,能活著便已不易。
程十八很有耐心地把食物掰成小塊喂老者吃下去,朱瑙也很有耐心地不催促。喂到一半,程十八往邊上看了一眼。只見朱瑙神色淡淡地望著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程十八喂完了老者,起身走到朱瑙面前。忽然雙膝跪地,對著朱瑙用力磕了三個響頭,一字一頓道:“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他所謝的,不是朱瑙今日為他付的錢,不是給他爺爺買的燒餅,也不是將他從劉春的拳腳下救出來。如今這年月,一頓飽餐之食,一塊落腳之地,都救不了他的命。朱瑙給他的才是真正活命的機會。
朱瑙微微挑眉。
程十八又道:“公子,求你再救我爺爺。”
朱瑙回頭瞥了眼奄奄一息的老者。這一身傷病,怕是要花不少銀子。
他笑瞇瞇道:“可以。”
停頓片刻,又輕飄飄補上一句:“一切花銷全從你工錢里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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