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 107 章
正如雪茶所說, 這夜又過了半個時辰,趙踞才回到乾清宮。
然而高五卻并沒有跟在身旁。
皇帝轉過桌子, 才要落座, 突然間轉頭看向旁邊侍立的仙草:“你在這兒?”
仙草垂著頭道:“是, 皇上。”
皇帝把那句“你怎么不去守靈”的話咽下去, 只慢慢落座,忖度片刻后才又道:“聽說今兒馮貴人對你動了手?傷到哪里了?”
仙草道:“回皇上,其實沒什么, 都是眾人訛傳罷了。也沒怎么傷著。”
雪茶恨不得告馮絳一狀讓皇帝不待見她呢, 見如此大好機會送過來,哪里肯放過,忙道:“什么叫沒有傷著, 那手腕子差一點就要給捏斷了。”
趙踞眉頭一動:“當真?讓朕看看。”
仙草遲疑著不肯:“皇上,真的沒什么。”
雪茶哪里按捺得住, 忙走過來拉住她的手, 將袖子撩起:“皇上您看!這都腫成這樣兒了!”
趙踞垂眸看去, 果然見她的手腕上有三道清楚的指痕,微微腫脹。
皇帝自己也習武,忖度著這種程度是不會傷到骨頭的, 但因為仙草的腕子稍微有些豐腴,那肌膚又如雪玉一般, 稍微有點痕跡就顯得觸目驚心,所以竟比實際傷痕看來更厲害數倍。
趙踞皺皺眉:“給太醫看過了嗎?”
雪茶道:“她犟得很,不肯傳太醫來看。”
趙踞道:“你去叫一個來。”
雪茶忙不迭地答應了聲, 轉身去叫小太監。
趙踞看一眼仙草,見她垂著眼皮,臉上并無多余的表情,顯得很是淡定平靜,跟先前那種伶牙俐齒聰明時刻要外露出來的樣子很不一樣。
可正是這種表情,看來竟有些……令人心悸的眼熟。
趙踞咳嗽了聲:“看著像是上了藥,還疼嗎?”
“是雪茶幫著上了的,也早不疼了。”
皇帝淡淡道:“不疼有兩種,一種是輕傷,沒什么大礙;另一種就是傷的太厲害,血液不通,所以覺察不到痛。”
仙草呆呆聽著皇帝說完:“是嗎。”
趙踞忍不住又瞥她一眼:“你是怎么招惹到了馮貴人?”
因羅紅藥故去,讓仙草心神大亂,雖然看似平靜,心中那股奇異的痛楚卻一直都在,無法消退。
就算面對皇帝,也沒了先前那種想要竭力應酬的感覺。
此刻竟也有些惘然失神,放松警惕。
聽趙踞問自己為何招惹到了馮絳,仙草差點就脫口說出是馮絳詢問自己禹泰起的事。
幸而話到嘴邊就察覺到不對,忙改口道:“倒也不是招惹,馮貴人有些貪玩,跟奴婢開玩笑而已……”
趙踞挑眉:“你幾時學的這樣淡然大度起來了?”
自打馮絳進宮,有關她的傳聞便層出不窮,連顏太后也忍不住向皇帝抱怨過兩次,無非是說馮絳不守宮規之類。
所以聽說馮絳打了仙草,趙踞便也認定是馮絳又無事生非了。
可皇帝只是意外以仙草那股伶俐機變的勁兒,怎么會乖乖地任由馮絳傷到自己……不過想想也是,馮絳是有武功的,假如她認真想要傷害人,對方手無縛雞之力的,怎會躲過去?
此刻見仙草反而隱忍不提,也不趁機抱怨馮絳,趙踞倒是有些知曉:“你是還在為了淑妃的事難過?”
仙草不語。
幸而白天已經大哭過一陣了,憋在心里那些淚大部分已經都流了出來。
但就算如此,仙草的鼻子仍是即刻又酸楚了。
趙踞眼睜睜地看她的眸子里泛出了明亮的水光,燈影下看來,竟有幾分楚楚可憐。
皇帝蹙了蹙眉頭,終于將仙草的手輕輕地握住。
他本想安撫兩句,但是卻實在不曉得說什么才好,只有握著她的手,輕輕地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幾下。
還是仙草先察覺到異樣,皇帝的手指溫熱而輕柔,所到之處帶來微微地癢。
她忙將手抽了回來,同時后退一步。
皇帝驀地察覺手底空了,正有些不太自在,雪茶從外頭快步進來,上前道:“皇上,富春宮那邊來人說,顏婕妤身子不適,請了太醫去看過,說是勞累過度,又染了點小癥候,需要調養數日。”
之前太后身子微恙,顏珮兒鎮日在延壽宮內伺候左右,皇帝是知情的。
趙踞道:“可無大礙嗎?”
雪茶道:“聽著是沒有,皇上可要傳人進來親自問問?亦或者去富春宮……”
趙踞想了片刻:“不必了。正是淑妃的喪祭,在此期間后宮一概都免了。既然顏婕妤病了,就叫她這幾日不用出席,好生保養吧。”
雪茶聽到“在此期間后宮一概都免了”,倒是得了意,既然如此,那馮絳自然不能侍寢了。
馮絳雖然給封了貴人,但卻還不曾侍寢過,只是一種殊榮而已。這樣一來,只怕至少半個月乃至一整個月都不得近皇帝身邊了。
當下雪茶樂起來,忙先出去傳皇帝口諭。
雪茶去后,趙踞瞧了會兒面前的折子,又看了眼身旁的仙草。
終于,趙踞道:“你既然也有傷在身,就也先去早點歇息吧。只是……你歇歸歇,晚間里可不許外出走動,知道朕的意思嗎?”
皇帝是怕她又惦記著寶琳宮,晚上又偷跑了去。
仙草自然明白:“是。”垂手后退數步,悄悄往外去了。
趙踞目送她的背影,心底卻響起高五方才的話:“按照皇上的吩咐,一應大小可用之物都取了來,并無遺漏,假以時日只怕必有所得。”
趙踞抬手撫額,自己在這諸事繁雜如同亂麻似的局勢之中,居然還有閑心去顧理這件事。
但是……
深邃的目光盯著近在咫尺的那盞蠶絲宮燈,皇帝突然發現燈罩上繪著的居然是一叢芭蕉,芭蕉底下若隱若現,卻是一頭幼細的梅花鹿,正微微垂著頭似乎在找吃的,露出兩個崢嶸小角,這幅姿態,倒有點像是方才立在自己身畔的那人的模樣。
皇帝看了半晌,無奈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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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草才回房中,雪茶便引著太醫來了。
太醫仔仔細細給仙草看了一遍后,也說并沒有傷及骨頭,為了保險起見,到底又開了一幅內服的藥,又拿了兩瓶消腫化瘀的。
太醫去后,雪茶吩咐小太監去煎藥,又拿了一碗銀絲面來給仙草。
仙草這才記起自己中午跟晚間都沒有吃飯,若是平時,一定都餓暈了,可是今日竟然絲毫不餓。
甚至連香噴噴的面放在眼前,她都毫無食欲。
雪茶逼著她吃了兩口,又道:“你待會兒還要喝藥,不吃飯,那藥怎會起效?”
仙草勉強吃了半碗就罷了。雪茶叫人收拾了去,打量著她的臉色,忖度了片刻,便道:“你……知道紫芝跟那寶琳宮的寧兒一塊兒給收押了嗎?”
仙草道:“知道。”
雪茶嘆氣:“這紫芝也是個倒霉蛋,本以為出了尚衣局去寶琳宮,無波無瀾的總要享點福了,沒想到偏偏淑妃出了事……如今又半死不活地給關押起來了。”
仙草斂神道:“等昭儀的事情查明白了,應該不至于為難她們。”
“誰知道呢,”雪茶嘀咕,“如今看皇上的反應還算平和,就怕是如同當年紫麟宮一樣……那就不僅僅是一個紫芝跟寧兒了。”
雪茶說完后,又看仙草道:“如果、我是說如果皇上真的不饒紫芝,咱們怎么辦?”
仙草一怔。
雪茶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著紫芝是徐太妃娘娘的舊人,又是才給調去了寶琳宮不多久的,事發的時候她也不在娘娘身邊,這豈不是平白的飛來橫禍嗎?”
仙草道:“你是想向皇上求情?”
雪茶忙點頭:“你覺著怎么樣?能不能?”
仙草想了片刻,道:“你別急,照我看皇上心里也該是有數的,一時半會不至于對她們怎么樣,你若貿然提起來,反而不好。”
雪茶本就想問她的主意,聽仙草這么說,才道:“那好,咱們就再等等。”
仙草見他松了口氣的模樣,心中轉念:“是不是紫芝……傳了消息讓你給她求情的?”
“這倒沒有。”雪茶否認,“是我自個兒掛念著罷了。”
等送走了雪茶,喝了湯藥,仙草躺回了床上,把今日的種種經過在心中想了一遍。
本來不肯回想羅紅藥的面容,但總是避不過,她溫柔的笑臉就如同初春的陽光,溫柔而撫慰,也令她加倍的痛苦。
在這種痛苦的驅動下,熬了半宿,竟也毫無睡意。
眼見更鼓將到子時,仙草終于翻身下地,穿了鞋子往宮外走去。
上弦月如鉤,在宮殿的頂上明晃晃地懸著。
雖然是夏夜,但此刻穿過宮苑的風卻依稀透出了幾分冷颯。
仙草往皇帝的寢殿看了眼,依舊的燈火通明,心想皇帝必然還在伏案奮筆疾書,她悄悄地出了乾清宮,宮門口的小太監見是她,也并未攔阻。
仙草本來想去寶琳宮的,但是走到半道卻改了主意。
她轉去關押犯人的內務司,門口的守衛當然認得是仙草,因為她在乾清宮當差,身份不同先前,所以只客氣地說因為時間晚了,叫她明日再來。
仙草纏了半晌,對方只不肯通融。
無奈之下她只得先行轉回,心中籌謀著明日再做打算。
寶琳宮的宮門口上懸著白幡素札,隨風飄蕩,打老遠就看的分明,像是一種殘忍的提醒。
正殿內則陳列著羅紅藥的棺槨。
仙草來到的時候,殿內的小太監宮女們身著素服,勞累了一天,此刻累困交加,紛紛地正低著頭打瞌睡,一時沒有發現她進門了。
只有門口的一個小太監看見,忙要行禮,卻給仙草揮手制止,叫他自退了。
仙草到了內殿,先往銅盆里加了些紙錢。
銅錢沾火,飄然飛舞,化作一團火光,像是流星閃爍于天際,瞬間又化作灰燼。
仙草燒了紙,又起身道桌前拿了金剪刀去剪燭心,添香油。
她有條不紊地做了這些,才要再加一炷香,耳畔突然聽到極輕微的腳步聲傳來。
仙草只當是宮人有事,不料才將香火插好,又聽外間沉聲喝道:“都退下。”
竟似是雪茶的聲音。
仙草一驚之下,依稀聽到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她顧不得躲閃,忙就地蹲了下去,同時小步挪到旁邊垂落的幔帳底下,貓腰鉆入。
剎那間,有道軒昂挺拔的影子出現在殿門口。
而殿內的眾人也給驚醒,在雪茶的呵斥下,紛紛退到了殿外。
仙草驚魂未定,從幔帳里偷眼往外。
明亮的燈影下映出一張俊美無儔的臉,皇帝身著素服,盯著正中間陳放的棺槨,緩步而入。
仙草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皇帝不是不來看羅紅藥的嗎?為什么……偏這個時候來了。
胡思亂想中,趙踞徑直走到了羅紅藥的棺槨旁邊。
棺木之中的紅藥,已經換了妃子的裝束,更是端莊尊貴,不可言說。
躍動的燭光底下,照出她楚楚動人無可挑剔的容貌,加上她臉上的溫柔的笑意,讓見到這幅場景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懷疑,淑妃娘娘只不過是沉浸于甜睡之中而已。
趙踞低頭打量著自己的妃子。
但漸漸地,在看著羅紅藥的時候,皇帝的眼前又浮現另外一張臉,那是一張因為服毒而顯得極為蒼白的臉,嘴角的血漬如此刺眼。
像是有人在皇帝的心上狠狠擊了一下,提醒他那難以淡忘的過往之痛。
“朕不是不來看你,”皇帝喃喃的,“只是因為……太清楚的知道,就算是看了又怎么樣?”
看一眼也好,看一萬眼也罷,都只是徒勞的罷了。
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只能站在原地,身不由己地目睹一切。
如此而已。
再傷心欲絕有什么用?
他討厭看見死人,尤其是在這后宮內,總會讓他輕而易舉地想到當初他看見那個人身亡時候、那股令人絕望而瘋狂的痛楚。
燈光的躍動中,皇帝的雙眼也有些光芒閃爍,終于他抬手,在羅紅藥的發冠上輕輕掠過:“你去吧……”
長指抬起,扶著棺槨。
趙踞凝視著羅紅藥秀美絕倫的臉,笑的溫柔而薄情:“下輩子別來皇家,也別到朕身邊了。去找個知你疼你的如意郎君,過一生安安穩穩的俗世煙火吧。”
仙草怔怔地聽著,心底原先的緊張驚悸不知不覺中竟消散無蹤。
皇帝說罷,轉身走到火盆前。
他俯身抓了一把紙錢扔在盆中,剎那間火焰吞噬紙錢,如同火翼的蝴蝶亂飛。
“哦,對了,”趙踞看著那轉瞬即逝的璀璨,輕聲道:“你去了地下,要是見到了那個人,替朕跟她說一句話……”
皇帝若有所思的,嘴唇翕動,最終卻又意義莫名地一笑:“罷了,興許你見不著,何況朕……還是想親口對她說。”
正欲起身走開,皇帝的目光轉動,突然看見供桌上的三炷香,新鮮的香頭兒,明明滅滅。
皇帝的眼神開始變的銳利,他不動聲色地把殿內飛快地掃了一遍,目光落在旁側的幔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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