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樂韶歌當(dāng)然不能讓他就這么下山了。
——怎么可能讓他帶著心魔下山?畢竟這熊孩子可是有過入魔的前科啊!
樂韶歌當(dāng)下的感覺,就仿佛一個老牧民正盤算著什么時候建個護(hù)欄以免自家羊羔被狼叼走,結(jié)果一回頭發(fā)現(xiàn)羊脖子都已經(jīng)叼在大野狼嘴里了!她衣服都要嚇掉色了,結(jié)果羊羔還要鬧離家出走!
你說心焦不心焦?
“……下山的事先不急。”樂韶歌心有余悸的拒絕,“先解決了心魔再說。”
阿羽看著她——又是那種明知她是個暴君正在對他處刑卻依舊打算沉默的順從她縱容她的目光。
一旦意識到自己在他心里是個暴君,他身上許多意味不明的壓抑,也就變得沒那么難以理解了。
樂韶歌一時甚至覺著,她其實不必太在意阿羽的“喜歡”。因為她可以直接命令他收回喜歡、舍去綺念,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而阿羽必定會說“好”,然后就真的會抹平自己的感受。就算抹不平,他也必定會藏好了,不讓她察覺到丁點兒跡象。
莫非這就是上一世他執(zhí)意下山的緣由?
“……果然要令我留下么,”阿羽垂眸,“我……”
——一旦讀懂了他的隱忍壓抑,同樣也就讀懂了自己的殘暴蠻橫。
樂韶歌心煩意亂,截斷了他的話,“我明白你想說什么——你喜歡我,想……想和我云雨,我都聽到了。我會認(rèn)真考慮的。”
她終究不想當(dāng)一個暴君。
“……哦。”半晌,阿羽才答了一個字。
而后,就在樂韶歌準(zhǔn)備繼續(xù)的時候,他忽然便伸手過來。樂韶歌覺著他大概是想再度確認(rèn)一下她是不是真的,已準(zhǔn)備好被他摸一下或是捏一下……可這熊孩子手抬了半天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也或是不敢真的碰她。
簡直慫成球。
樂韶歌正準(zhǔn)備抬手跟他握一握,他卻忽然放空了思緒一般,上前一步撫上她的面頰,毫不猶豫的再度垂眸親了下來。
——還是在嘴唇上。
樂韶歌:……
樂韶歌簡直火冒三丈,伸手一掌就將他拍了出去。
阿羽擦著嘴唇,黑漆漆的眼睛里燃著火——這還是樂韶歌頭一次對上他毫不壓抑的目光。
這感覺確實很冒犯,很令人不適。
但那目光也只流露了一瞬,便再度被拂平了,壓抑下去。
阿羽垂了長睫,看不出是懊悔還是不滿,只平靜的詢問,“在你考慮時……可以嗎?”
樂韶歌:……
暴君就暴君吧!她就是要當(dāng)個暴君,讓這個不懂循序漸進(jìn)的慫時縮成球、飆起來就想頂翻天的兔崽子自我鎮(zhèn)壓去吧!
“不行。”她簡潔明了的拒絕,而后霸道的翻篇過去,“現(xiàn)在,我們來討論下你的心魔。”
樂韶歌當(dāng)然不會相信,阿羽生出心魔是因為他想和她共……共赴云雨而不得。
這世上確實有不少修為講究清凈斷念、根絕愛欲,但樂修絕對不在其中。因為樂舞本質(zhì)上就是抒情,不將世間萬般愛恨都品嘗過了,如何能領(lǐng)悟其中真諦?縱然天音九韶是樂修心法中最清心寡欲者,也從不講究斷情絕欲。因為這根本就不可能啊!身為樂修,沒遇上個高山流水的知音、琴瑟和鳴的道侶,那就叫修途尚未圓滿。修途不圓滿,心性就容易浮動……反而還更容易生出心魔。
同樣的,求而不得也不叫什么大事——有道是不失戀不知道自己才華橫溢。君不見古來多少令人拍案叫絕的樂舞,都是樂修失戀后創(chuàng)作出來的。
樂修幾乎不可能會因“情”生障,倒多有因縱欲而墮落成魔的。但阿羽縱欲?就他那孤高狷介的性子?就他那身心如一的潔癖?就他表不表白都先逃下山的慫?
阿羽的心魔,決然不會是因情、因欲而生。
那又是因何而生呢?
樂韶歌道,“手。”
阿羽又不肯直視她了,只亮給她個如冰雕玉琢般冷而生硬側(cè)臉。
好在他側(cè)顏亦美,睫毛一垂,眸中清光剔透得令人心疼,氣也就跟著消了不少。
他將掌心貼上樂韶歌的掌心,任由她推了真氣進(jìn)去探查。
真氣運轉(zhuǎn)得相當(dāng)流暢,看來并非修煉時走火入魔,樂韶歌想。
只是不料阿羽經(jīng)脈竟如此完美。寬厚堅實,觸而生潤,真氣流淌其間宛若弦音在桐,妙不可言——簡直就像將經(jīng)脈也鍛成了喉間玉。她便想起當(dāng)年師父為阿羽鑿脈。鑿脈之痛,鑿得越深便越是難以忍受。旁人不過堅持十來日,她也只堅持了三十六日便喪失意識,阿羽卻足足堅持了四十九日,用去了三倍分量的忘塵寰,直到將經(jīng)脈錘煉至圓滿。
他一向都是比旁人更堅忍的。
九歌門創(chuàng)立至今,除師祖樂正子外共四代掌門——或者該說,樂正。阿羽是第五代樂正,開羽字一輩。自他開始,九歌門師門傳承尚才得完整一循環(huán)。他集萬千矚目于一身,上上下下都寄希望于他——包括樂韶歌。而他也從未有所辜負(fù)。
所以日后他入魔,便也令人格外心疼,格外不忿。若他入魔再是因她而起,那還真是……情何以堪。
若不是走火入魔,那就真的是因為心性了。
“……我一直以為你喜歡的是舞霓。”
阿羽一笑,像是自嘲一般,“……現(xiàn)在你知道不是了。”
明明《九重天尊》寫過了啊,樂韶歌想,不是說采書使無所不知,寫出來的全是真相嗎?
然而此刻再計較是不是又有什么意義?
縱然阿羽喜歡的真是舞霓,也只是令她心里好受些罷了,并無絲毫益處。就這一世的變局而言,喜歡她說不定還稍好些。
樂韶歌便又問,“……心魔是何時開始出現(xiàn)的?”
阿羽果真就不肯多說了。
樂韶歌便也不徒勞追問,只仔細(xì)回想往事。
冬至之前已不必追思了——她定然沒察覺到異樣,不然上一世也不會放任阿羽下山。
便只尋思自己重生之后種種。
……直到她拉著阿羽一起練劍時,阿羽應(yīng)當(dāng)都還是好的。樂韶歌想。她能從那些天他的劍舞中感覺出來,能有機(jī)會和她單獨切磋,阿羽很滿足。完全不像是將她當(dāng)成心魔,隨時都在等她斬過去,或是想要斬了她的模樣。
還真只能追溯到那一日她見香孤寒。
那日他先是莫名其妙發(fā)了脾氣,然后……就漸漸開始控制不住殺氣了。
樂韶歌腦中忽就醒了一醒。
該不會……該不會,阿羽是嫉妒了吧?
能修天音九韶者,按說嫉妒心都不會很強(qiáng)。因為修天音九韶前就已修成了喉間玉,確知自己天賦異稟。再受獨門鑿脈之法加持后,資質(zhì)更是一騎絕塵,無可匹敵。他們這一代三人,資質(zhì)最差如樂韶歌者,既不比舞霓天生一脈樂神血,又不比阿羽鑿脈為琴,也一樣縱橫香音界,掀翻香音界第一豪門水云間跟掀著玩兒似的。有誰能令他們嫉妒?
何況天音九韶清圣平和,還有《大韶》這種專注于自我認(rèn)知和領(lǐng)悟的定海神針一樣的鎮(zhèn)心魔大曲。
縱然偶有不平,按說也不至于偏執(zhí)成魔。
但……凡事都有例外。
九歌門歷史上確實曾有內(nèi)門弟子因妒而生執(zhí)障,叛出九歌門。入魔后還創(chuàng)了不少禁章,單是一曲《須摩提》就殺得香音秘境幾成人間煉獄,至今仍令人談之色變。
……當(dāng)然,阿羽此刻的問題應(yīng)當(dāng)沒這么嚴(yán)重。但,上一世阿羽入魔后,似乎確實也將《須摩提》給發(fā)揚光大了。
樂韶歌:……心累。
“是因為香孤寒嗎?”樂韶歌終于還是問出來了。
而阿羽的面色果然也立時冷漠起來。
“……為何提他?”語氣也生硬得很。
這反應(yīng)……
樂韶歌想了半天,才捉到個委婉些的說法,“你曾問我,若遇見了比你強(qiáng)的人,將如何待他。”
阿羽靜默了片刻,“……你覺著他勝過我。”
“……只比你略坦率可愛些罷了。”
“那么,”阿羽輕輕問道,“……你又是否待之如常人而已?”
樂韶歌搖了搖頭,“他是我的朋友,我同他相識時還不認(rèn)得你。不過,你大可不必將他放在心上。我和他,也只是尋常知音罷了。”
“尋常知音嗎?”阿羽忽就露出些厭惡來,“你所用之香從那日起便再沒變過,這也能算是尋常嗎?”
這……這還真是個不小的誤會。
樂韶歌下意識摸了摸眉心梅花印。
樂修嗜香,亦食香。樂韶歌雖不比舞霓那樣,因特殊的體質(zhì)而嗜香如命,鼻子尖到哪怕幾十里外一縷雜香燃起她也能辨別出品種,但也確實有幾款她格外鐘情的香,且每一款都很不俗。
然而,清香傳得天心在,未許尋常草木知。
再名貴的香,在真梅天香面前,也不過是俗花俗草俗木罷了。如何掩得住其孤傲清寒?
但她身上有梅花印的事,卻不能輕易透漏給旁人知道。自然更不敢讓阿羽知道。
“就是尋常啊。”樂韶歌臉都不紅一下,“他制香的技藝當(dāng)世無人可比。難得見他一次,不向他討幾封,豈不是太虧?”
阿羽噎了一噎——如此正論,身為樂修還真是無法反駁。
“他耗費如此心力布下香陣,就為見你一面。他還當(dāng)著你的面……”大概又想到了更衣沐浴一事,阿羽臉都?xì)馇嗔耍翱v然你待他尋常,也未妨他別有居心。”
樂韶歌心想,你倒管起旁人怎么想了,你連自己都管不住!
畢竟事關(guān)她和香孤寒的清白——雖說香孤寒未必會當(dāng)一回事,但他家那些老菜幫子可是相當(dāng)當(dāng)真。他們倆還沒什么呢,他們已經(jīng)在防著她把他們家小天真給拐走了。若再傳出些什么……香菇還不定會被他們怎么看管起來呢。
“他對我就更無任何居心了。”樂韶歌便輕笑起來,“他嘛,他大概至今還不知我是女子吧。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覺著有什么區(qū)別。和你我不同,他是純粹的香音之靈,肉|體于他,就只是一件寄魂之物罷了。”
一縷梅魂點霜魄,塵愆不染香孤寒。
將他曳入紅塵,牽扯進(jìn)此間瑣事之中,樂韶歌其實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
“我和他之間,光風(fēng)霽月清白無誤,就只是最純粹不過的知音罷了。你若因他而有什么想不開,”樂韶歌笑道,“那就真的是自尋煩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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