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寧兩手揉著鬢穴，手肘撐在案桌上，懊惱皺眉再問一遍：“你確定，我說了想要神物后，他就答應了？”

        一大早的，金華貓已經被問煩了，第十七次重重點頭。

        “本貓確定，容染答應替你奪神物了。”

        看自家小主人這副不敢相信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的模樣，貓團子表示，這番心里路程它昨晚已經經歷過一次了。

        今早把她醉后跟容染的對話原原本本復述一遍后，果然，小主人跟它昨晚的反應是一樣的。

        哪里敢相信。

        未免也太容易了點？

        桑寧老是覺著，許是容染在哄喝醉了的她，畢竟，奪神物可不是鬧著玩的。

        還是得制定計劃，親耳聽他鄭重答應才好。

        “小主人，你有想過一個問題嗎？”貓團子喊住她。

        “什么？”

        “萬一他喜歡你了，昨晚說的就是一個承諾呢？”

        桑寧一秒都沒猶豫，又顯出那般近似嘲諷的眸色。

        “他是容染，是強娶我，囚禁我，與我有著血海深仇之人，喜歡我？承諾？我可不敢想。”

        也不敢要。

        金華貓小聲：“可那些事情不都是羽涅神君做的嘛……現在的少年，還是容染……”

        桑寧已走出搖光臺，早就想好了最壞的結果：“若是叫他察覺，這一世從一開始我便在騙他，是容染還是羽涅神君，又有什么區別呢。”

        貓團子不再說話，它雖時而能與桑寧共情，可她上一世經歷的種種可怕之事它是體會不到的，小主人應該是被傷得體無完膚了，才會這般厭棄這個人吧。

        不遠處，畫扇端著凝露小跑而來，迫不及待要同自家神女說今日趣聞。

        “何事這般開心？”桑寧看出來她心情很好的樣子。

        畫扇擱下凝露，見了禮輕快笑道：“神女往后可不無聊啦，神女還記得幼時外門的那位小公子玩伴嗎？”

        誰？桑寧一下沒想起來。

        “畫扇聽說，那位小公子被宗主納入云山了呢，還要接替朱厭神君擔任主丹師的位置，最年淺又最優秀的一位丹修，還能繼續做神女的玩伴，畫扇是替神女高興呢！”

        說了半天，桑寧腦中還是查無此人。

        “所以是誰？”

        畫扇微詫：“神女忘啦，是薛氏那位青未小公子呀，百年前還追求過神女呢，畫扇記得，青未小公子死纏爛打的，總喜歡四處跟著神女跑，可有趣了。”

        桑寧微微挑眉，有那么點記憶了。

        薛青未，云山外門最大的旁系薛氏一族唯一的公子，幼時隨長輩來云山小住過一段時日。

        那時候他與桑寧不過都才幾十歲的仙齡，屁事不懂的年紀，他卻總追在桑寧屁-股后面跑，野花蜂蜜獻個沒停。

        后來他跟小神女坦白赤子心意，小神女“哦”了一聲，就問了一句“還有什么要說的嗎？沒有的話，我跟二哥玩去了。”

        此后就沒再在云山見到薛青未。

        大家都說薛氏的小公子個頭矮矮的，性格長相都跟嬌滴滴的小娘子一樣，經不起調笑拒絕，小神女后來有想過，難道是她傷害到他了？

        但上一世小神女到死都沒再見到過薛青未，也就全然不知當時他是不是覺得被她欺負了，覺得拂了面子才跑得無影無蹤的。

        也不曉得薛青未原諒她沒有，萬一還不想見她呢？

        “容染呢？”她不糾結于薛青未，只問自己感興趣的。

        畫扇心底為青未小公子抱不平，怎么神女一點也不好奇薛氏少主，反而總要找那小護衛啊。

        “伯言神君一大早帶了不少弟子去接小公子，容染也去了。”

        大哥辦事居然捎上了容染？看來昨日祖父留下容染后，應是說了不少的話。

        桑寧直接去了入云山的必經之路，三木亭。

        容染忙得沒時間見她，她親自去堵人也不是不行。

        這一等，便等到了日落。

        桑寧簡直被磨得沒脾氣，要是換做上一世的她，等上一秒鐘都嫌長。

        人聲腳步聲傳來，她特意等桑伯言帶其余弟子走了另一條路后才現身。

        幕晚的光線映在窈窕少女周身，讓容染跟薛青未想不注意到她都難。

        不遠處一白一藍兩個身影。

        白衣容染平淡的眸光在掃到她的瞬間不由得亮了些，下意識加快腳步。

        藍衣薛青未下意識側身一躲，慌張肉眼可見，就差抬袖掩面了。

        桑寧一笑，兩手背在身后，腳步輕快，只同容染打了個招呼便往薛青未那邊去，容染眼角才攀上的那絲笑意一下僵住。

        她好生瞧這藍衣少年，嗯，眼睛還如小時候那般大，隨和的氣質也沒變，墨發被淺藍發帶半束著，寬大的衣袖規整向上卷了一道，露出一截白色中裳，整個人看上去斯文了不少。

        薛青未無處可逃，硬著頭皮抱手見禮：“禾，禾霓神女，別，別來無恙。”

        桑寧往他腦門一彈：“喂，許久不見，你怎么成小結巴啦？”

        “才，才不是結巴！”薛青未抬頭，摸著額頭一下紅了臉，雖個頭長了不少，身形也頗有男子味了，可這容易害羞的性子還是絲毫沒變。

        桑寧又笑，再見友人，心頭還是很溫暖的。

        薛青未見她笑的開心無害，窘迫一瞬后也笑了，本就不生她的氣，只是擔心再見她，她興許都把自己給忘了。

        沒忘便好。

        兩人這頭拉拉扯扯對笑了多久，身后容染的臉就陰了多久。

        可在她轉身向他的一瞬，他很快收斂起眸中那抹陰沉。

        她拉過容染，對薛青未說：“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

        “容染道君，在下聽說過的。”薛青未先說了，撓撓頭，“天生靈根什么的也太厲害了，還大破文野宗弟子的陰謀，有勇有謀！哦，對了，在下這里有許多上乘丹藥，對解除封印突破修習很有效，道君先試試看？不行的話，在下再練其他的！”

        說著，薛青未把斜背著的一袋子丹藥都推到了容染面前。

        桑寧看看淡定到一絲表情都沒有的容染，再看看滿眼寫著崇拜的薛青未……

        嗯，她確定，這個青未小公子絕對不會再追著她跑了。

        敢情他很崇拜容染，還萬分熱忱要幫他解除封印。

        倒是好事。

        容染淡言：“多謝。”

        沒接。

        薛青未也不尷尬，就覺得肯定是自己的丹藥還不夠好，入不了天生靈根的俊哥哥的眼，得趕緊練出更好的來再相助于他！嗯！沒錯！

        桑寧手肘輕推容染，他偏頭看她。

        她問得小聲：“你不喜歡他啊？”

        容染一頓，似乎這會才意識到他的情緒過于外放。

        他道：“不是。”

        真的說不上不喜歡薛青未。

        “那便一起聊聊天吧。”桑寧笑道。

        沒過一會，三人圍坐于三木亭石桌三側。

        桑寧與薛青未百年未見，此番坐下憶了些幼時趣事，大抵就是薛青未從前對她的那點小心思，后來忽然離開云山只是因為薛氏出了點事，并非深受情傷。

        回到薛氏后，薛青未攢著一股勁死命修行，修著修著便沒了兒女情長的心思，反而得了丹門樂趣。

        最年淺有為的丹修，云山自然要納入麾下，接替朱厭成為新任主丹師。

        說開了往事，薛青未又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在下還以為，當時神女是因為大家都小娘子小娘子的喚在下，覺得丟臉才拒絕的……”

        現在才曉得，小神女那時候是真的想找她二哥玩，也是真的沒覺得他喜歡了自己。

        好在他自個上進，沒有陷入腦補的大戲之中。

        桑寧笑道：“倒是我成了沒心沒肺的了，小時候那會你追著我跑幾回，支吾同我說上幾句不甚讓人能明白的話，還指望我自己想明白呀。”

        說著她舉杯要飲一口茶，才發現杯中很輕，茶水已空。

        下一瞬容染將他這杯未碰過的茶水推到她面前，從她指尖拿走空杯，一串動作行云流水非常自然。

        桑寧愣了一下，這家伙好像很關注自己的樣子。

        薛青未眼梢微挑，看破不說破，他雖還沒道侶，但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佯咳一聲，薛青未又道：“所以容染道君是決意要取得兩件神物了是嗎？”

        容染接他的一路上，兩人聊了些話，此事便是那時候聊出來的。

        桑寧悄悄看一下容染。

        “嗯。”他只神色淡淡，話語淡淡。

        昨夜醉話好似飄在她腦門上，提醒她趕緊旁敲側擊問問神物是不是取給她的。

        她張了張嘴，薛青未的聲音先出來：“在下會盡全力相助道君的，還有半月，足夠在下練出高階凝氣丹了。”

        練就高階凝氣丹需要不少稀罕藥草，桑寧看出來了，這位青未小公子現在出手非常之豪橫，也的確是個有錢的主。

        容染道：“小公子喚我容染便好。”

        薛青未像是忽然跟偶像拉近了距離一樣，忙道：“那道君也喚在下本名就好！”

        “先謝過青未兄的慷慨，”容染不推脫什么，他也真的需要凝氣丹，“試煉大會后，我會去幻生谷尋奇藥來還。”

        “不用不用不用，”薛青未擺手都擺不及，“都是朋友了，互幫互助應該的應該的。”

        聽到“朋友”二字時，容染眼瞳極其細微的一顫。

        他還從沒有過朋友。

        薛青未多問一句：“但這神物一般也用不上，你取它做什么？”

        桑寧深知何為欲擒故縱，到此便不再看容染，平視前方，面上一派“我就聽你們聊天我不感興趣”的樣子。

        她余光注意到容染好像在看她，握住茶杯的手指不由得緊了緊。

        聞他似乎夾雜了些柔情開口：“承諾過的，我得做到。”

        承諾。

        此刻，金華貓在桑寧識海中得意的不得了，仿佛在說——

        看吧，早跟你說了你不信。

        薛青未自然是極為好奇的，但目前還不想給自己的偶像留下一個八卦的印象，沒再問下去。

        桑寧側頭去看容染，他已經看向別處，仿若方才那絲柔情，是她聽錯了。

        試煉大會在即，早晚可見弟子們勤加修習的身影，容染一連在搖光臺消失了十日。

        有時候桑寧刻意晚睡，想等他回來見上一面，可這人像是鐵打的，她等暈過去都沒將人給等回來。

        如此弄了兩回，她便也不折騰自己了。

        還聽畫扇說，薛青未搬進煉丹房后也時常不見人影，好多小仙子想同他打照面都見不著人。

        桑寧多問了一句：“那你呢，想同青未小公子打照面么？”

        畫扇忽地就臉紅了，捏著衣角扭捏著支吾了好半響，然后翹著腳羞澀跑出。

        桑寧作笑搖搖頭，小丫頭片子的春心萌動，她這個重活一世的人怕是體會不到了。

        在長椅上小憩至天色暗下，桑寧起身去臨近云山出入口的那片荒山。

        她聽說要參加試煉大會的弟子們，都在那訓練。

        容染很好找，人群中最抓眼的那個，一眼就能看到，桑寧沒打擾他，一直到月懸西空，師兄弟們都走得差不多的時候，她才慢慢從小山坡上下來。

        只靠近了兩步，那在前方練劍的白衣少年便回身，分毫不差匯上她的視線。

        給她一種，他早知道她在這的錯覺。

        夜風拂過，月華淺淺投下，散落在桑寧發尾。

        “我發現你可以不吃不喝啊。”她起了個話頭。

        容染攏劍在背后，向她而來，他亦步入月華之下，腰間云蘭衣帶隨風輕舞，身姿卓然，仿若不染塵埃的神君。

        她微有出神，立刻又道：“給你帶了好吃的果子來，先休息一下？”

        她攤開手心，兩顆靈果顯現而出，塞了一個給容染，另一個她自己先咬上一口。

        容染盯了手中果子一會會，唇角向上勾了勾，也咬上一口。

        卻是催促她趕緊回去：“試煉大會將至，各大仙宗中人已陸續抵達云山，此處偏僻，神女這么晚一人走動，不太安全。”

        “我就在這里陪陪你。”桑寧找了塊石頭坐，仰頭盯他。

        等了一小會，容染也坐下，問：“是……一個人在搖光臺無聊了嗎？”

        “嗯。”她不假思索，兩手托著下巴，手肘抵在膝蓋上，盯著他。

        這幾日容染吃了不少薛青未給的丹藥，封印消除了許多，聚氣施展靈力越發得心應手，訓練的強度也隨之加大。

        力量在體內涌動的感覺，確實讓他沉迷。

        不過，桑寧來了，他知道自己更看重什么。

        坐下的時候，他很明顯是一副“不管你要說什么我都陪你聊”的模樣。

        “容染，”桑寧肆無忌憚看他，這人哪怕出了汗，頭發有些亂，也是極好看的，“試煉大會很危險的，沒有點到為止一說，要是遇上心術不正的對手，可能半條命都要折在臺上。”

        “我知道。”他動作輕緩擦著劍，沒看她。

        “除了性命安全，這事還跟面子掛鉤，”她還盯著他，道：“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但畢竟有他宗弟子參與，若是輸了，可能會聽到很多不入耳的話。”

        “嗯，知道。”

        “守擂臺的最后一人是我大哥，我大哥還挺厲害的……就，也不會對自己宗的弟子放水什么的……”

        說到這里，容染停下動作，側頭看她。

        他一雙黑瞳淡定得有些過分了，還有一分溫柔。

        “我都知道，也都想過。”他簡單接話，卻叫桑寧聽出了一抹堅定的意味。

        “答應過的，我會做到。”

        誰都沒提那晚醉后隨便說的幾句關于神物的話，而此刻，已是心照不宣。

        這會她才親自確認了，容染是真的要幫她奪神物。

        并且是做好了一切準備，不惜代價。

        原本她來，也就是想套套話，雖然這人答得簡單，但眼神已經把他給賣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桑寧假意打個哈欠：“我困了。”

        “我送神女回去。”他站起來，向她伸手。

        桑寧握住他手，借力起身，還想交代他幾句勞逸結合之類的話，忽然眼前一亮。

        容染從懷中掏出那顆她給他的靈犀珠，施加靈力點亮，此刻散出一片光亮。

        這東西，他怎么還留著。

        這就是顆她隨手撿來騙他的小石頭，可他的修為還未達到能看破她施加的術法這一層面，所以一直沒發現這根本不是什么靈犀珠，就只是顆普通石頭。

        容染用靈犀珠明路，腳步很慢，走在前頭。

        桑寧在后頭跟著，凝著他寬闊的背，見他好似很寶貝這顆破爛石頭的樣子，心底有那么一抹怪異的感覺，不過轉瞬即逝。

        容染一路送她回到搖光臺，又將靈犀珠收回懷中，道了晚安準備再去荒山修習。

        “等一下。”桑寧拉了他一角衣袖。

        他回轉身來。

        “試煉大會上，”她走近他，到了跟前還要踮腳往他耳畔稍微湊近，像是在說悄悄話。

        “別受傷了。”

        少女軟軟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他好像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身子僵了僵，半響才憋出一個音節來。

        “嗯。”

        回到寢殿，桑寧躺在白絨長椅上，看了好久的月亮才出聲：“貓團子，你說得沒錯，他可能真的喜歡我了。”

        金華貓有點馬后炮那意味：“方才應該跟他說加油拿第一的！”

        桑寧笑而不語，繼續看她的月亮。

        她心中明白，什么話容染才最為受用。

        他想要在乎與愛，她給便是。

        哪怕只是虛情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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