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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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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勸人活著來來回回無非就是那幾句話,能不能成,關鍵是看要死的人有沒有求生欲,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但還是對他抱有極大的期待。

        死翦覺得確實沒什么好說的,真心想死的人誰會管仍在世的人難不難過?誰還在乎樓上往下一跳、高空墜物這個行為有沒有道德?都要死了,誰還惦記著這些?

        反正陳芒星不在乎。

        他更在乎的應該是這個高度摔下去,能不能干凈利落的一命嗚呼,別最后落得個高位截肢和植物人,那就真的不如死了算了。死翦站在風里,心亂如麻地想著,身后幾米是韓宇和陳芒星的父母,往前幾米便是陳芒星。

        陳芒星高高瘦瘦的,只穿了一件t恤,應該是情緒崩潰的時候直接跑上來的,風盡往他衣服底下灌,死翦看著都冷,嘴上碎碎念的,都忘了前面幾句說了些什么,這一刻說到從這兒跳下去。

        “我前幾天看新聞,也有個人從這里跳下去,沒死!彼驹谔炫_空地,月光傾瀉的位置,背后是一地陰影,腳邊滾過一個被吹動的塑料袋,死翦默默撿起來,抓了抓后脖頸,“最終高位癱瘓,很難說清楚為什么沒死,現在還在醫院里躺著,為什么上新聞了呢,沒有太注意,好像是因為沒錢,父母想讓人眾籌救他們的女兒。我說這些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日落大廈的死亡率確實不是很高。”

        這話一出,周圍的氣氛蒙上一層淡淡的焦灼,路也抓緊了韓宇的衣服,感覺腿在發軟,輕聲呢喃道:“完了嗎這不是,宇哥,手機拿出來,我們拍點東西當作最后的紀念吧。”

        幾米開外的死翦沒注意到身后在發生什么,煩躁地踢了一腳空氣,眼瞼微微垂著,沒敢抬頭去看陳芒星,想到什么,眼慢慢紅了,“我在樓下的時候,和韓宇他們大吵一架,本來不想上來的,你一直知道,我不是很贊成死亡這件事情!

        “嗯。”風里吹來一個字。死翦霎時抬頭,幾米開外,陳芒星不知何時站起來,他趴在欄桿上,笑著說:“我聽到了其實。”

        “都聽到了嗎?”他吃驚。

        陳芒星搖搖頭,“很模糊,只聽到一點。你說勸人活著天打雷劈!

        “哦!边@一句是喊得大聲了一點,死翦尷尬地別開臉,抿了下唇,嘴硬地反駁,“我又沒勸你活著的意思,但是韓宇他們訂了機票,五個人的。你我他小路還有小久!毙【檬顷惷⑿敲妹茫衲暧變簣@中班。

        “去哪里?”陳芒星有些意外。

        他一直是溫溫柔柔的一個人,面對任何事情都堅定而溫柔,對誰都好,韓宇說就是因此才過度內耗自己,但路也說這就是陳芒星啊,地上的星星。

        “沒問。”死翦搖頭,吸了吸鼻子,“有點冷,他媽的,你在這里待了多久?”

        “你那是哭的!北澈髠鱽眄n宇的聲音,“我都不想拆穿你!

        “我哭了?”死翦驚訝地抬手摸臉,沒有眼淚。

        陳芒星低低笑了起來。

        死翦松了口氣,揉搓了一下麻木的臉頰,又頹然道:“小陳,其實我今天不是很能共情你的悲傷,因為我也生病了,現在躁期,今天一整天都不太能控制住喜怒,總是莫名其妙的興奮!

        “那你吃藥沒有?”陳芒星問。

        “晚上沒吃,本來吃完飯要吃的,但是……我在下面看著你的時候,想起好多事情,別的就不說了,這一刻忘了,人以情緒作為節點儲存故事,一個一個大箱子,沒有標簽,亂得像一地沒有地址姓名電話的快遞,翻到最后只剩下煩躁為名的大箱子。不過我最想說的是,想起小久每天幼兒園都要在這兒經過,我跟你一起送過她的,你還說這兒是必經之路,沒有第二條路可選,就算飛也是從這兒上空飛,還有小路,小路也每天從這兒上學……”

        說起妹妹的時候,陳芒星的眼神變得更柔軟,也不笑了,默默低下頭。

        本來就沒什么耐心,又因為說不通,這件事持續的時間也比他想象中要長,死翦一瞬間有點煩躁,又想起他們過去的爭執,拉不下臉,“我說這些其實也沒什么不想你死的意思,死挺好的!

        他話音未落,身后便傳來路也驚慌失措的大喊:“別!翦!你這是勸自殺呢,小陳要真死了你也得坐牢!”

        “沒事兒,好兄弟,一起走。”死翦頭也不回,朝后擺了擺手,被這么一打岔,他終于又打起精神,對陳芒星道,“但我就是想著,他們畢竟至少是我們在乎的人啊,至少曾經在乎過吧?雖然這一刻你應該想不起來那是什么感覺了!

        死翦的鼻尖被風吹的通紅,眼睛亦是酸澀的,有點睜不開。他知道自己當下是語無倫次的,上下文沒有邏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你不記得的話,那我告訴你,你妹妹怕鬼,我和小路也怕,那天我們扯著你在小路家看恐怖片壯膽,你笑著說起這件事,竟然沒有恥笑我們的意思,還說為了我們要勇敢的活下來,因為我們都是膽小鬼……我知道你可能不在乎這件事情了,今天也忘了我們害怕鬼這件事情,選了這么個鬼地方,燈沒有幾盞,還都蒙塵了……但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你一句,你接下來要怎么保護我們……要變成鬼嗎?”

        “也不是不行,”他別開臉,地上有著屬于陳芒星的影子,他緊盯不放,怕下一秒就不見了,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臉上盡是倔強的神情。“你要是這樣的話,就別怪我和小路小久不仁不義,以后都不去看你……”

        約莫是覺得話音愈來愈小,說的沒有底氣,不像是在說話,他干咳一聲,補上一句——

        “也不是在威脅你,就是一點小小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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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段被錄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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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小時后,城市陷入了沉睡,天色仍是濃墨一般的黑,一行人從派出所出來,死翦抱著毯子伸了個懶腰,才幾步下了臺階,往門前那輛七座奔馳箭步跑去,拍拍半降車窗,柴種玉正在里頭戴著耳機,舉著手機不知在看什么,但還是注意到車外靠近一團黑影。

        她摘下耳機扔中控臺上。

        “沒事兒了?”

        “你回去開車了?”死翦手撐在車頂上。

        “讓人開來的。”柴種玉推門下車,又問,“可以走了嗎現在?”

        不遠處,路也踮著腳勾陳芒星的肩膀跑出來,倆個人打打鬧鬧,有說有笑,韓宇跟在他們身后,和民警們道謝,又說對不起,這一晚上辛苦了,陳芒星也拽著路也回頭鞠躬。

        天還沒亮,事情仿佛逐漸往好的方向發展。

        再扭頭看死翦,他仰著頭在看凌晨四點的天,盯著一個方向看得出奇,循著望過去,除了黑,什么都沒有,吹來的風都是濕潤的,裹挾著些許冰冷。

        “我們趕日出去吧?”待人全部走近,死翦如此提議。

        一時間沒人接話,各個面面相視,但臉上的興奮是抑制不住的,連帶陳芒星都笑了下,沒有反駁的意思。再看柴種玉,反應好一會兒,認命一點頭,夾帶著一聲嘆息道,“去哪兒?”

        “泥山!”少年們齊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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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宇接了方向盤,陳芒星在副駕睡著了,路也窩在最后一排趴著打飄洋過海的電話,偶爾咳幾聲,喊著媽媽幫我請假,又撒嬌說想媽媽,死翦在中間一排聽得瞇著眼睛倒胃口。

        這一車里真正病了發燒的只有他,一晚上都在狂奔,后來又在天臺上嗆了風,做筆錄的時候打了一個噴嚏,沒當回事,民警姐姐看得心疼,給他倒一杯熱水,另一個哥哥說了句身體素質這么差呢?他氣得水一仰頭灌完了。

        但最后還是不幸中招,頭暈想吐。

        那時已經凌晨兩點多鐘,柴種玉早已不見蹤影,他也懶得去找,靠在派出所門口的排椅上喝熱水,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期間可能因為水喝多了想放水去了趟廁所,他人迷迷糊糊的,無意中聽到那三個不知在哪個旯旮說話,聽到路也梗著哭腔說辛苦你了,又一次抗病成功。

        陳芒星好像也哭了,生病之后他就無比愛哭,聲音抖著,說:你們把他推上來,他要是沒把我拉下去,他醒來會后悔一輩子,恨這個病,恨自己,恐怕一輩子都走不出來,沒辦法和這個病達成和解……

        死翦靠著墻打了個呵欠,沒偷聽更多的,回去繼續睡覺。半夢半醒間覺得渾身溫暖起來,像被什么包裹在內,腦門上卻貼了一塊冰涼的東西。

        他抬手摸著頭,扭頭去看柴種玉,人難得地放松著姿態斜靠在車門邊上,半張臉都隱在從腰挪到脖頸的勃艮第紅圍巾里,若有所思地望著車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車子一路開到陳芒星家,韓宇和陳芒星上樓,死翦拿著書包下了車,趕在他們下樓之前提著一個塑料袋回來。

        “他們去哪?”柴種玉接過他遞來的關東煮。

        “要抱小久下來。”死翦把另一杯遞到路也臉前,完全是依靠著大家認識多年的慣性去猜,“小久就是陳芒星的妹妹,他們爸媽昨晚就溜了,不知道哪兒去了,留小久一個不安全。”

        柴種玉‘嗯’了一聲,沒再問話,悶頭喝了一口熱湯暖胃,回想今夜事情一樁接一樁,有點發愁,先是白天去到交往近十年的男友的出軌實戰場地,晚上追著死翦跑四五公里,剛坐下沒半小時,又開始跑,短暫地接觸了一下他人的生死。

        陳芒星家里什么情況于她而言是一頭霧水,今夜為什么尋死她也沒問,像是一個局外人般看著,那對父母看起來就不是什么有責任心的人,看人下來就跑了,留下幾個小孩兒待在派出所。

        柴種玉看著都覺得可憐,去附近的麥當勞給他們買吃的喝的,給辛苦一夜的民警買宵夜,又沿途到朋友家拿上自己的毯子和不要的孤品給他們穿,明明她也就年長個不到十歲,偏偏操心的當姐又當媽一樣。

        一車子未成年和剛成年沒多久的法學生,待會還要加上一個小孩兒,都要逃課,想到這里,柴種玉便一個頭兩個大,可一回想方才幾個少年齊喊的一聲“泥山”,又于心不忍去破壞他們之間的美好,只能默默點頭,好吧好吧,忍了,死翦說得對,死者為大,走到哪兒都是老大,就算沒死,這個字也像是插在今夕的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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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久哭了。陳芒星抱著她下來,臉上都濕透了,眼眶滿是驚恐的淚花,趴在陳芒星肩膀小聲抽泣,“做噩夢嚇醒了,都不在家!标惷⑿墙忉屩笫直е【,右手忙拍小久的背脊,手忙腳亂的,“不哭了,哥哥不是在嗎,看看,小路小翦哥哥都在!

        “嗨!彼吏辶ⅠR湊上去,“好久不見,小久,小翦哥哥抱你好不好?”說著又從塑料袋里翻,拿出一包糖吸引小久的注意力。

        車子重新上路,一晚上雞飛狗跳,終于在天光熹微時恢復短暫的平靜。

        死翦瞇著眼睛倒在位子里,眼皮酸澀但腦子異常地精神,看著窗外掠過的飛鳥,天蒙蒙亮,是什么在蘇醒著?從土里爬出來,他堅信這一刻睜眼的是新鮮的生命,這一刻睡下的是迷茫的自由,像他這樣介于之間的,是行尸走肉的靈魂。但再過兩小時再醒的,都是資本的走狗。

        陳芒星才吃過藥,不一會兒又睡著了,小久趴他懷里小聲地吃糖,眼睛亮晶晶的,圓翹的鼻子還是紅,死翦看了一會兒,朝她展開手,小孩兒冷靜下來后終于親人,愿意讓他抱,死翦戴上口罩便解開安全帶去抱她,陳芒星睡得不踏實,點兒動靜都能醒,也是累,近半個月都沒有好精神,睜眼看了一下他便松開抱著小久的手,又昏頭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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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山是個統稱,其實他們的目的地是泥山緊靠的海。

        十月份的天越往外走越冷,柴種玉帶的幾件衣服沒有一件是多余的。

        下了車,小久又回到陳芒星的懷抱,一大一小正在一旁商量著小久能不能自己走,不要老讓人抱著,陳芒星苦口婆心,哥哥們走路也很累,于是當韓宇還了車鑰匙,想要過去替他抱小久,聞言也不敢去。

        小久的出生是意外,爹不疼娘不愛,爺奶本來就重男輕女的,有更喜歡的小孫子,加上他們親爹就是個不孝的,最后奶孩子的重擔不得不落到陳芒星身上。

        偶爾他們會輪流去照顧,死翦本來也不喜歡上學,比起日復一日的在學校里坐著,還不如帶小久去室內滑雪場玩,那個暑假陳芒星特意找了一份滑雪場的兼職,陳芒星工作,他就帶著小久和路也滿場子撒歡。

        但陪玩是一回事,教育又是一回事兒,陳芒星教育小久的時候,他們基本不會多嘴,也不會靠近。

        但最后還是去了,小久夜里受了驚,離不得人,他們都想著能讓陳芒星歇口氣,于是韓宇主動扛起大旗,主要也是覺得自己長大了,不想跟他們一起瘋,抱著小久在車旁邊,趕他們去玩。

        陳芒星被路也一步一步拉到海灘上,末了又不敢主動碰水,倆人又開始推推搡搡。

        死翦忙著脫鞋襪,完了扔臺階上,額頭上退燒貼都沒摘便揪著校服褲管往水里踩,入冬的海水一沾腳底便透心涼,還沒借機發作往柴種玉身邊貼,不遠處路也已經‘啊’的尖叫一聲,往陳芒星背上跳,憤怒大喊:“他媽的陳芒星你敢騙我!”

        陳芒星忍著海水沒過腳背的冰冷勁兒,艱難發笑:“小路你怎么那么好騙!

        操。死翦只好訕訕地回頭,幾米開外,柴種玉坐在臺階上舉著手機拍海,把他吃癟的樣子全看進眼底,不由地嘲笑,“傻貨,上來吧,燒退了沒啊就開始野!

        說話間,死翦身后涌現淺金的光輝,他驚訝地回頭看去,日出了。

        大家紛紛停下了玩鬧,齊齊往那束金光望過去,清晨剛冒頭的太陽光感并不很強烈,帶著冬日的肅然,裹挾著寒風從海面上吹來,瞬間鋪灑大地,給每個人渡上一層溫暖柔和的光輝。

        都看愣然了,死翦踢了一腳水面,惹起浪花,憑著感覺,他碎碎念一句,“當時冷巷夜游神,當魘照夜滿樓魂,當死不信鬼,當生不信人,愚當不信邪……”又慢慢笑起來,緊接著兩手擋在臉側,朝大海發出“啊——”的一聲,間中夾雜著海浪的聲響,登時放聲大吼:“好在亭曈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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