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亭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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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好在亭曈又”一出,除了路也沒聽懂,其余人幾乎都笑出了聲。
少年人爽朗的笑聲連帶著渲染了柴種玉,奔波一晚上的疲憊漸漸一掃而空,忍俊不禁地扶額,本來拍海和日出的手機都對著他們幾個。
路也沒聽懂,纏著陳芒星問,陳芒星耐心地給他解釋一遍,不過是一個少年人怕鬼的心聲,重點放在最后的“好在亭曈又”,好在太陽又出來了。
——我死某又新生了。
“笑個屁啊。”死翦板著臉,死亡凝視般盯他,“我還不能被嚇到了啊?”
“膽小鬼——!”路也笑得從陳芒星背后滑下來,捧著肚子笑。
死翦挑眉,哼了一聲開始脫外套,一把扔到柴種玉邊上,貓下腰接著海水洗手,突然瓢起一手的水,往路也和陳芒星的方向狠狠潑去。
“要死啊死翦!”路也嚇了一大跳,忙往陳芒星背后躲,說罷憤憤不平地開始還擊。
“哎!潑到我了!”陳芒星驚呼,忙不迭往邊上躲,“嘖,你們兩個小混蛋……”
然而太遲了,死翦戰斗力以一敵二綽綽有余,很快陳芒星和路也全身濕透,連頭上的貝雷帽都掉在水里,最后還是死翦撿到的。他得意地豎著手指轉圈,哈哈大笑轉身就跑。
陳芒星抹掉臉上的水,心想死翦這個傻叉,潑水就算了,誰會陪他在海里追趕,還沒腹誹完畢,路也已經追上去了,大吼著:“帽子還我!那可是小陳送我的!很貴的!”
陳芒星愣了一下,定睛去看,才發現確實是他送的。
暑假的時候,他拿到工資給這幾人都買了禮物。其實也不是很貴,三百多的針織貝雷帽,是比其他人的貴一點。
當時他們去接小久放學,要去夜市那邊吃東西,路過的一家手工店,路也就走不動了,試了幾頂帽子之后選中的這一件,陳芒星便搶先付了錢。
三百多確實不是很貴,比起路也那些起碼四位數打底的單品,這頂帽子能稱得上是掉他身價。
愣神的瞬間,路也已經把死翦撲到在海水里,他驚呼一聲:“喂!小翦臉上——”還貼著紗布。話音未落,余光中已經瞥到有人奔過去。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十幾年來總是小打小鬧,今天這兒破點皮,明天那兒流點血都是家常便飯。
此刻海水退潮了風平浪靜,風刮來的都是小浪,路也還沒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搶到帽子便往陳芒星那邊跑。
死翦被他撲到的時候,臉直接親吻大海,嗆著水了立馬跪坐起來捏著鼻子咳了幾下,眼睛都紅了,還沒等他恢復過來要去報仇,臉已經被人抬起來。
死翦怔忡一下,對上柴種玉擰緊的眉眼,仍跪在那里忘了動作,下巴被她嵌住,掀開紗布查看。他眼睛亮晶晶地,撲扇幾下,去描繪她的臉部輪廓,下到緊抿的薄唇。
韓宇已經回到車上拿了一瓶礦泉水過來,柴種玉接過后,邊扭開瓶蓋,邊低聲讓他閉眼,緊接著些許冰涼的水涓涓從上而下的流到臉上,再順著臉部輪廓蜿蜒而下,下巴,脖頸……
反正渾身都濕了,誰都不在乎濕透了這回事。
周圍幾個人一時間都沒說話,路也亦知道闖禍了,心虛地躲在陳芒星身后,去看不知何時已經完全高掛的太陽,又覺得晃眼,愧疚地回頭看了眼韓宇,有點兒不知所措。
陳芒星默默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說沒事兒。他們不說話不是因為死翦臉上的傷,是因為柴種玉突如其來的關心,還有死翦溫順服帖的樣子。
他們都知道死翦對柴種玉懷揣著異樣的情愫,盡管死翦向來反駁,從不承認,他說他只是恨花插在牛糞上。但他們都知道,那能叫不喜歡嗎?那叫死鴨子嘴硬。
真要不喜歡,他能每回見到柴種玉之后都莫名其妙的生氣?總是碎碎念著溫友然不配,這句話他已經講了快四年。
有一回更甚,寒假開學后他們回到學校上初二下學期,陳芒星從老家回來,只恨自己多嘴一句問他們寒假過得怎么樣,死翦幾乎是氣鼓鼓地回答不怎么樣。
韓宇拼命給他使眼色別問別問,他看懂了,但礙于溫柔的性格還是追問怎么了?于是死翦又說一遍,韓宇沉痛捂臉,被迫的再聽一遍。
那時他們對溫友然還沒有直接的仇恨,韓宇十分納悶,人家郎才女貌,雖然你也長得挺帥的,但人家兩情相悅,你算老幾?
死翦還沒回答,他隔壁桌一個女生正在跟楚漢河那邊的女同桌聊真人版童話故事,讀到“從此,公主和青蛙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死翦立馬‘哐’地站起來,指著她們的手機,“我反對這門親事啊!我以人的基本法則和生殖隔離不允許,這實乃荒大謬!”
韓宇倒吸一口氣,頂著周圍哄堂大笑,把他拽下來坐好,“操,是公主和青蛙王子,你是不是聽漏了什么!”
……
盡管那會兒他們都知道這個女人在死翦心里地位不一般,可不一般又怎么樣?人家有男朋友,溫友然也不空是個紈绔子弟,人家是真材實料的公司執行總裁。
除了這一次提起,后面還有很多次,但頂多也就止步于溫友然不配,和柴種玉不理他。韓宇心想話都不說一句,能有什么發展?
……現在看來,只能說是,大意了。
柴種玉嘛,這么多年耳濡目染,他們早已潛移默化地接受了溫友然配不上的設定。
但他們還從沒想過死翦可以得逞,冷不防看到這一幕,大家都有點震驚,以及仿佛撞破了什么秘密,紛紛不知所措。
意識到距離太近了,周圍的氣氛過于安靜,柴種玉不動聲色直起腰,垂著眼瞼時長翹眼的弧線仿佛翹到太陽穴,連同眉眼壓下來的還有陰影。
“疼不疼?”她摸了一下死翦的臉龐,仿佛微乎其微地嘆了一口氣。
死翦搖搖頭。
“碘伏呢?”
“在我書包,我去拿。”死翦手撐著從地上站起來。
跪在海水里的時候渾然不覺得冷,站起來卻不合時宜的掃過一陣風,死翦的身形仿佛打了個冷顫。
柴種玉撿起臺階上的衣服和鞋子,讓他們繼續玩,扶著死翦回到車里。他渾身都濕透了,不愿意進車里,便坐在馬路牙子邊,背對著大海,仰著頭闔著眼,讓柴種玉替他給傷口消毒。
還是有點疼的,仿佛傷口上撒鹽,沒有鉆心的疼,但也是差不多的疼法,仿佛什么東西往里鉆,化作疼痛密密麻麻的爬出來,但興許是傷口淺,所以還能忍。
但他偏不愿意忍。
“明天生日,今晚上就開始守,”死翦說著話,眼睛瞇開一條小縫兒,“來嗎?”
“你還真是能鬧啊。”柴種玉不得不感嘆少年人的精力,撕開他額頭上的退熱貼,沒有溫度計,只能手背去量,又問他還頭不頭暈,有沒有其他不舒服的癥狀。
死翦不說,他抬手握上柴種玉的手腕,神情執拗:“你還沒回答我。”
“我去你們玩不起來。”柴種玉試著收回手,沒掙開,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死翦,“現在這么能耐了?死翦?不是以前求著我陪陪,哭唧唧喊疼的時候了?”
“現在也在求你啊。”他也笑,眉眼彎彎的,呼出的氣都是灼熱的。
“不去。”柴種玉輕吐字,又使出殘忍地勁兒,“你哥今天回家。”
果不其然,死翦瞬間冷下臉,嘴角下撇,皺了下眉頭。
柴種玉看著他,不用猜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面無表情地提醒他:“再捅兩刀你會進封閉區。”
被看穿,但沒完全被看穿。死翦尷尬地松開她的手腕,“我沒想那些事情。”
“你最好是。”柴種玉重新拿來一片退熱貼。
我真沒有。死翦心里默念一句。確實沒有,他剛才想的事情,不犯法,不過犯太歲。
腦門上再次涼涼,他穩妥坐在那兒,晃了晃腳,說:“種玉姐,你在關心我嗎?”
正半截身子窩車里拿毯子的柴種玉一頓,回頭丟到他身上,答非所問:“濕衣服脫了。”
“為什么你總是不回答我的問題。”死翦一把拉下罩頭上的毯子。
“如果你不想生日在醫院過。”
死翦鉆進車里頭,去翻書包里的衣服,無所謂道:“那又怎么樣,又不是沒有過。”
身后徹底沒了聲,半晌車門關上。
書包里有運動的無袖,每天為了體育課和放學打球準備的,隨便套上后外套也不穿了,毯子搭上開始套運動褲。換完衣服后,他降下車窗探出頭來,柴種玉正靠在駕駛座門邊抽煙,那頭挑染著藍的長發被一根長簪束縛住,半邊臉都隱在圍巾里,要吸煙時才露出整張臉。
海灘下是那幾人一頭一尾抬著小久,作勢要往海里扔,試了幾遍,小久哈哈大笑,孩童天真的笑聲瞬間感染四方,路也大聲嚷嚷著他也要玩,于是他們又去抬路也,抬起來后,攥著一頭一尾的倆人相視一眼,壞壞一笑,用力一拋,路也便飛出去了,半空中傳來驚慌失措的大喊。
少年人果真有著無窮無盡的精力,仿佛怎么折騰都不會壞,柴種玉抽著煙心想,車里死翦不可抑制地笑起來,回頭翻出手機就要拍下來,他幾乎半截身子都探出窗外的,柴種玉輕易便瞟到他的手機屏幕,只一剎那便指紋解鎖了,但她還是看清了畫面,眼下愣了一瞬,心里頓時打鼓。
拍了好一會兒,他把身子聳回去,盯著手機看了大約半分鐘,又舉起來,對著柴種玉。
柴種玉不自然地別開臉去抽煙,望著耀眼的晨曦,煙霧不停飄起在吻天,卻怎么也吻不到便散了,她喉嚨干澀,心里仍在打鼓,為剛才所看到的東西。
她回過頭看看畫外人,又看看攝像頭,眼皮很薄,顯得她薄情又萬種風情。
她承認回過頭來的瞬間有賭氣的成分在,出軌,名氣,男朋友,家族,淑女,道德,枷鎖,統統去死,她此刻,至少這幾秒鐘,想要無拘無束地活著。
在少年們意氣風發的笑聲與翻滾的海浪中,這個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仿佛開云見日一般,長久盤踞在心頭前的烏云瘴氣瞬間煙消云散,無聲,又無息,就這么蕩然無存,朝暾的光熾盛溫暖地照在臉龐上,明亮地好似穿透皮囊照進心間。
又或許不是無聲無息,早在方才看到死翦手機的鎖屏,那陣心頭打鼓,便是枷鎖被打破的心聲——最好的佐證。
煙吸的更狠了。
死翦靠過來,輕輕道:“給我一根。”
“不是不會么?”柴種玉斜眼看他。
“試試。”
“試這么多次總該會了吧。”
“那我不是笨嗎。”死翦笑起來,“姐姐教教我吧。”
還是沒答應給他,開玩笑,發著燒呢。柴種玉瞇著眼睛望向遠處,陳芒星不知為何哭了,可能是高興的,那幾人把他圍在中間哄笑,小久抱著他的大腿,愣巴巴地看著。
柴種玉滅了煙,將圍巾重新拉上來,臉上盡是愈發刺眼的晨暉,沒顯露一晚上沒睡的倦態,但有著冬日的慵懶。
她看著海邊幾人,聲音低問:“得精神病是什么感覺?”
“比沒得的時候精神多了。”死翦亦在看著那邊,下巴頦搭在小臂上,“如果是問我的話就是這個回答。如果是問陳芒星就不一樣了,畢竟精神病也有很多種嘛。”
恰好他跟陳芒星的病就有點相反。
陳芒星經常性睡不醒,死翦卻是經常性睡不著。
有一回新年夜陳芒星沒地方去,到他家里睡了三天,字面意思上的睡了三天,期間只醒了吃喝拉撒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五個小時。然而死翦那一周都沒睡到五個小時,白天有白天的朋友圈,夜晚亦有夜晚的朋友圈,微信里那近五千個好友就是這么來的。
“我第一次自殺,就是在這片海。”死翦忽然道。
柴種玉側頭看他一眼,死翦裹著毛茸茸的毯子,沒看她。復又看回這片海,感覺一下子就變了,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怪異,如果死翦成功了,那么今天又將會改寫成怎樣?
“我有游泳的習慣,也喜歡在海邊游泳,那天是過來冬泳,根本沒往那方向想去。”死翦翻了下塑料袋,拿出一包奧利奧撕開,“但醒來莫名其妙就在醫院了,送我來的人說我自殺,我自己回想沒有抽筋,沒有低血糖,沒有對生活絕望,有過自殘但是建立在開心興奮的基礎上,連血痕都是微笑的痕跡。”
越說越偏離話題,他打住,做總結:“但絕對沒想過告別這個世界,無論自殺還是他殺都沒有。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不能稱之為自殺,該叫世界謀殺我,海和醫院的聯動,我沒死是我命大。——吃嗎?奧利奧巧輕脆濃情提拉米蘇味超薄版奧利奧餅干。”
本著分享的美德。
“……”柴種玉正聽得出神,聞言掃他一眼,謝謝他的好意,沒吃,“我長這么大除了衛生巾避孕套頭一回聽到餅干也能超薄,你自己加上去的?”
“商家自己打的薄片廣告。”死翦讓她看,見她不吃,回頭拿出一盒旺仔牛奶給她,又碎碎念的,續上文,“死,一瞬間的過程,只要不是在我火葬到一半的時候告訴我其實還沒死透,還能搶救,那我就還能忍。”
沒消停一會兒,他又問:“姐姐,你的夢想是什么?”
柴種玉徹底是服了他,嘴這么碎,話這么多。
“學校里有女孩子追你嗎?”她好奇地問,按理說死翦這張臉就很招人喜歡,尤其是壞女孩和成熟的女人愛吃這一款。
死翦卻像被戳中什么痛點,語氣猶豫,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
“一開始有。”
“一開始?”
“后來我把壁紙給她們看,說我喜歡你,我要跟你在一起,她們就開始罵我異想天開,發春秋大夢……”他委委屈屈的,問柴種玉,“真的嗎?”
他的手機壁紙,是柴種玉早年為紅血品牌走的一場高定秀,整個秀場極致奢靡,紙醉金迷,一眾模特化著夸張的復古濃妝。
她走一個主題的小開,細眉紅唇大紅臉蛋兒卻連了個大黑眼影,身穿高頸大開領,上襖下裙,復古名伶髻,眼下睥睨眾生,手支螞蟻細腰,腕骨大金鐲,手上一支煙,黑暗里走出來,從肩膀便開始凹著扭,扭到小腿肚,轉著圈兒到光下,高視闊步四方,輕世傲物,如此故意做作,如此優雅頹廢,裙擺搖曳的每一下都像是掀起一陣香風,折射在路過的每一個酒杯當中,令人忍不住去追逐,去臣服。
屏幕定格在她走在光下,凹著細腰上身后仰,煙抬在肩膀,輕輕閉眼,嘴角向下卻掛著笑的經典姿勢。
此刻,恍若隔世一般,天光大亮,烈日當空。
隨著一呼一吸不同程度的升溫,這個畫中人扶著車門頂,一改不可一世的臉龐,要笑不笑地貓下腰,死翦躲在毛茸茸的絨毯里,目光含羞,又隱隱約約有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期待。
“好吧。”她鉗著死翦的下巴,定睛注視著他近乎顫抖的瞳孔,上面倒映著一小撮太陽光,筑起的城墻近乎坍塌,滿目蒼夷,光卻照到每一處斷壁殘垣。
已然分不清是她意志不堅定,瘋狂的念頭瞧著縫兒,立即攻城略地,還是她壓抑的太久,心底里的邪念與這人里勾外連,內外夾攻,此刻一拍即合。
反正無論是何種結論,這人都奪得了大勝利。
她也不得不宣布:“那就給你夢想成真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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