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沅風作為詩社骨干，閑來無事寫寫新詩，但他漸漸覺得，現在寫詩已不符合當下潮流了，于是他牽頭組織話劇社團，專門排練演出新式文明戲。

        程沅風親自編寫了一個劇本，名曰《冰城風云錄》，講的是朝鮮義士安重根刺殺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故事。他既做編劇又當主角，給男主人公安排了一段在獄中回憶妻子的戲碼。然而，對于眾人推選的女主角演員，他左一個看不上，又一個不滿意，最后同學們無可奈何，紛紛表示愛咋咋地。這一來便正中下懷，他馬不停蹄地跑去找到了商隱。

        商隱禁不住程沅風三寸不爛之舌的盛情邀請，多少也有點動心，但是要讓他扮成女人，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我一個男子，扮成女人能看嗎？”他猶豫不決。

        程沅風反問：“雪樓，你平時不照鏡子嗎？”

        “啊……什么意思？”

        “你的容貌，如果生為女子，當得起傾國傾城四個字。”

        程沅風抓住機會發動攻勢，把商隱捧成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千古第一美人，夸得商隱臉紅耳熱，連聲請他閉嘴。

        商隱心想既然社長說可以，自己也就硬著頭皮上了。原本因停課不得復學，在家悶得無聊，但從此后有了正事，商隱很是上心。

        程沅風當然也很高興，每日親自登門接商隱去排練，排練結束后請他吃飯，晚飯后護送他回家，兩人絮絮叨叨站家門口磨嘰半天，直到目送商隱進了門，方才結束這膩歪的一天。一來二去，同進同出的兩人日漸熟絡親密，好得竟似一個人。

        戲里的義士對妻子情深義重，程沅風把這份情意也帶到了戲外的商隱身上。第一次見到商隱扮成女裝與他對戲的時候，他不禁兩眼放光，心中情激意蕩，借著男主人公與夢中妻子的久別相擁，他一把撲過去緊緊抱住了商隱。同學們在臺下起哄：“社長，還沒演到那兒呢，你抱早啦！”

        “社長，你找的這個小娘子好生俊俏啊！”

        “原來社長心里早就有人選了，怪不得，嘖嘖！”

        更有甚者開始吹口哨，大喊：“親一個！親一個！”

        商隱被摟得差點喘不過氣，又聽了這些話，覺得不自在，便掙扎著推開程沅風，羞得滿臉緋紅。程沅風松開商隱，大大方方地向臺下做了噤聲的手勢，一本正經地說：“各位，雪樓是咱們的小兄弟，臉皮薄，大家不要拿他打趣。再說，雪樓能來參演我們的新戲，正說明我們做的事是得人心的，大家要多多照顧他，千萬別把人家嚇跑啦！”

        嘴上雖然這么說，當天晚上回到宿舍，程沅風卻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全是商隱扮成女人的樣子。他一遍又一遍回味著這個擁抱——雪樓看著真瘦，抱起來卻有點豐潤的意思，又溫熱，又柔軟，感覺真是極好。雪樓的眼睛有種不自知的脈脈含情，驚鴻一瞥便能無端撩人心弦。一切的一切，都恰如其分地說明，雪樓就是那朵完美而純潔的獄之花。啊，雪樓，我的獄之花，我的欲之花，我多想……直到凌晨，程沅風才懷著余味無窮的遐想睡著了，此夜夢境中的旖旎，自不再提。

        自打商隱迷上了演戲，傅聿閣就迷上了劈柴。每日程沅風一來敲門，商隱立馬就跟著他翩翩飛走，徒留傅聿閣只影不知向誰去。傅聿閣渾身蠻勁沒處使，滿腹怨氣沒地撒，揮斧的時候就把那木柴想象成程沅風，狠狠地將他劈成細條。

        并非是商隱喜新忘舊，他曾向程沅風提議帶上傅聿閣，程沅風也知道傅聿閣并非商府的仆役，然而，他萬不能接受與雪樓美好約會的同時還有個第三者對雪樓虎視眈眈。

        一日排練結束，兩人沿著前門西河沿遛彎，走到一處巷口，只見前面人群簇擁，堵住了去路。人堆里喧嘩爭吵聲不絕，中間高高竄起濃黑的煙塵，兩人心知這又是在焚燒日貨了。商隱無奈地搖搖頭，拉著程沅風往回走，打算另覓他路。

        兩人正要轉身離開，人群中有個少年認出了程沅風，高喊：“程學長！請留步！”

        程沅風并不認識這個人，對方卻似乎很熟悉他，大步走過來，拉著他不由分說便往人堆里擠，走到那堆燃燒的貨物面前，那少年高聲對眾人說：“同胞們，現在國家的主權正被日本人□□，我中華民族的存亡只在旦夕！今時今日，但凡有良心的中國人，就不能再買日本的一針一線！但凡有良心的中國商人，就不能用日本貨來賺同胞的錢！今天我們焚燒日本貨，就是出于這個公理！”他慷概激昂，義憤填膺，乜斜了一眼人群中幾個穿短衫的漢子，最后目光落在他們中間一個穿著體面滿臉怒容的中年男子身上，深吸一口氣，接著道：“但大豐洋行的黃老板，他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不僅不配合交出日貨，還帶打手來威脅我們！我們雖然手無寸鐵，但我們隨時可以為了國家血濺街頭，死也不做發國難財的漢奸！這位，是匯文大學的程學長……”那少年把程沅風往前面推了推，“程學長此前不幸被捕，在監獄里受盡了折磨，是我輩的楷模！今天，就請程學長為我們做個見證。黃老板，這批貨我們燒定了，你們今天打死了一個我，明天還有千千萬萬個我，只要你還和日本人做生意，有良心的中國人一樣砸你的鋪子燒你的貨！讓你的人放馬過來吧！”

        少年的話聽得商隱睜大了眼睛，程沅風與商隱對視一眼，露出一絲苦笑。

        那少年的話音剛落，洋行的打手們果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地就要去揍他。那黃老板看來也不是個忍氣吞聲的，滿臉不屑地譏諷道：“一群窮酸書呆子，就會欺負自己人，日本人就在青島，你們倒是打去啊！我看哪天日本人打進了北京城，第一個投降的就是你！”

        黃老板這幾句話把學生們徹底激怒，不等他們動手，學生們就要先動手揍他了。站在那少年身旁的一個男生眼尖手快，指著黃老板身上的錦緞長衫喊道：“這狗漢奸穿的是日本綢子，我們扒了他這張狗皮！”話音未落幾個男生便上頭撲面地去沖過去撕扯黃老板的衣服，嚇得黃老板連連后退，幾個打手迅速讓到前面，把黃老板護衛在身后。可學生們遇神殺神遇佛弒佛，不由分說地就跟他們動上了手，黃老板扯著公雞打鳴般的尖嗓子，躲在打手背后跳腳助威：“打吧，給我用力地打！狠狠地打！好好教訓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

        有黃老板這樣火上澆油，雙方更打得不可開交。程沅風見勢不妙，拉著商隱就要開溜，這一動作反倒引起了注意，一個人高馬大的男生堵在他們面前，恭敬地說：“程學長，請留步！”

        程沅風干笑兩聲：“這位同學，我們還有事，得先走一步。”

        身后一群人打得雞飛狗跳，程沅風恨不得立馬插上翅膀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那男生卻說什么也不讓路。商隱在程沅風身邊冷眼旁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說不上是怎樣的煩亂。

        正當此時，混亂的人群中不知誰往火里投了什么，身后的火堆轟的一聲炸響，火焰驟然竄高，火苗夾雜著玻璃碎片四散飛濺，射入人群。程沅風來不及思考，在臥倒的那一瞬間，他本能地一把抓過商隱，將他結結實實壓在了身下。

        有人捂著眼睛大喊：“誰他媽往火里扔汽油瓶！”

        受到這一波爆炸的突然襲擊，大戰正酣的雙方暫且偃旗息鼓。程沅風昏了過去，商隱費力地從他身下爬出來，一看嚇一跳——程沅風后背的衣服幾乎被燒光，露出的皮膚血肉模糊，大大小小無數碎玻璃嵌入肉里，光看著就令人生疼。商隱勉強定住心神，想為他搶救包扎，卻不知從何下手，幸而不久后警察和救援的人到了，商隱跟著眾人手忙腳亂地把程沅風和其他傷者送往醫院。

        真是一場無妄之災！商隱看著纏滿繃帶的程沅風，后悔當時沒有直接拉著他走開。始作俑者最終也沒能找到，有人猜測是黃老板的人，但黃老板也受了傷，有人懷疑是混入人群中的日本人，但漫說沒有真憑實據，就算真抓住了，恐怕也只能乖乖送到領事館去。猜來猜去，還是自認倒霉。

        自打程沅風住了院，商隱自感愧疚，衣不解帶地親自照顧他。除了背上的皮肉傷，程沅風還有輕微的腦震蕩。醒來的第一眼看到商隱安然無恙，他呵呵傻笑，商隱懷疑他被震壞了腦子，問：“你笑什么？”

        “見到你真好，雪樓，你沒受傷吧。”

        “我沒事，倒是你……”商隱垂下眼，臉上寫滿過意不去。

        “沒有就好，不然我就心疼死，再也救不活了。”

        這話就有些肉麻了，商隱橫他一眼：“現在還不夠疼嗎？”

        程沅風搖搖頭：“不疼，我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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