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晉恪之前從未見過蔣年和唐識這樣的人。
蔣年性本良善,卻從不信“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是當場報仇,牙尖嘴利,沒人能在他這里占到便宜。
才子性風流,蔣年卻鐘情于一個青樓女子。
蔣年唯一的朋友唐識,也很古怪。
唐識家境富裕,也有才華,但沒有走仕途的打算,總是溫文又閑適的樣子。
唐識明明沒有與別人刻意相交,但人緣極好,沒人會說他一點壞處。
他們兩個,性格截然不同,但彼此認可,關系極好。
蔣年多次說“識兄是我最好的朋友”。
唐識也時常給蔣氏兄妹家中送食用之物。
蔣年不愿開口的難處,唐識都能發現,默默解決。
就像現在,蔣年才華橫溢,落筆即文章,卻寫得一手爛字。
他幼時沒有好字帖,也沒有師傅,自己摸索著學習,寫字沒有章法。
童生試時,判卷官以“書跡濫劣”為由,降低了他的名次。
所以,現在蔣年不僅要背書,還要習字。
蔣年沒說過這事,但唐識專程搜羅了名家帖子送了過來。
送帖來的時候,他貼心地帶了適合女子的細筆。
“可以寫告示了。”他這樣說,笑盈盈的。
這是在取笑那天兄妹兩個的反擊。
唐識沒有惡意,蔣年大笑起來:“既然如此,憐娘就拿著吧,說不定哪天真的要寫告示了。”
晉恪接了他的筆,覺得自己被嘲弄了,不想道謝。
她這樣賭氣的樣子,像個是真正的女孩樣子,讓蔣年和唐識都笑了起來。
現在的蔣年還不是解元。
他每日奮發圖強,為鄉試做準備。
晉恪晚上睡前,都能看到蔣年那屋的燭火還亮著。
晉恪知道,他會在這場鄉試里拔得頭籌,成為解元。
但她不能說。
書院也會給學子們加課,忙起來時,蔣年就會徹夜不歸。
走科舉之路,是需要舉薦人的。每個學子,需要五名身上有功名的舉薦人。
幸虧書院有個夫子很賞識蔣年,不然他連上考場的資格都沒有。
蔣年知道自己的科舉之路險之又險。
他差點沒有舉薦的人,他差點落入賤籍。
他現在還能讀書,還能考試,是他娘用命留下的良籍,是夫子為了他低聲下氣求來的保舉。
所以,他必須用命搏。
吃飯時,蔣年信心滿滿:“我定要連中三元,光宗耀祖!”
他時常這樣子,晉恪不愿意理他。
但紅婆非常信他:“少爺自然沒問題。”
紅婆自然不知道什么是三元,在她看來那大抵是書院里的一個怪東西。
晉恪聽蔣年說過他字丑,她也見過蔣年在書上的批注,確實不好看,但她以為那只是隨性而為。
但后來,她見到了蔣年的一個小論。
里面的字丑得一脈相承。
晉恪實在看不過眼,也明白判官說的“書跡濫劣”并不是惡意詆毀。
事實如此罷了。
晉恪說過他:“你這字,橫怎能橫到天上去?”
蔣年心虛:“你哥心高氣傲……”
這和心高氣傲沒什么關系,他就是寫酣暢了,忘記了習字的技巧罷了。
晉恪一字字指著他的問題:“這民字,極丑,鉤得太鋒利。”
“這利字,怎么能把禾寫進了立刀里!”
全是問題。
看完這一句,晉恪忽然反應過來,蔣年這一句,寫的是“取利于民”。
她一驚,認真看了其他的內容。
這則小論,論的是百官從民中,謀私利。
晉恪很少能看到如此犀利的言辭。
朝堂上,百官其樂融融。
偶爾有勸諫,也是先贊一番,再委婉提出問題所在。
但蔣年寫的坦直。
并且,蔣年寫的問題,晉恪之前沒聽說過。
朝中官員,還有上不了朝堂的小官,都是官。
晉恪知道,他們身份已經和普通百姓不同。
比普通百姓高貴些,也比普通百姓富庶很多。
若是膽大心黑的官,弄死一些百姓,多搞一些田地,不算難事。
但是晉朝的先皇早就想到了此事。
官員名下的土地是有限額的。
哪個品級,最多能有多少田,能住多大的房子,條條框框,寫得清清楚楚。
若是官員家族富有,從家里繼承了田畝,超出了規定的數量,那也是要有書據做證明的。
先皇為了此事,專門成立了量田處。
每年都會抽查一些官員。
這個規矩延續到現在,每次被抽查的人都非常配合,量田處也從未查出問題來。
晉恪以為她的官員們嚴守規矩。
但是蔣年這則小論里,寫的是晉恪不知道的東西。
官員不能持田了,官員的妻子兒女不能持田了,官員的親友也不能持田了,但多得是愿意幫忙的。
官員幼時乳母親子的姐夫的舅舅。
落榜同窗的遠房堂弟家中已贖身的奴仆。
關系錯綜,表面上毫無關系,背地里那看似無背景的富紳卻是官員的錢罐子。
晉恪抬起頭:“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蔣年想伸手摸她的頭:“傻妹子,你忘了嗎。我們老家的地不就是一半被族里分了,另一半被一個富紳搞走了嗎。”
“光有錢,怎能說動衙門改地契。”蔣年說:“我查了很久,終于無意中從一個友人那里得了些線索,才知道那人是朝奉大夫的人。”
“他是朝奉大夫的何人?”晉恪問他。
“朝奉大夫年少愛騎馬游歷。”蔣年說起看似無關的事情:“有次他在慶州受了傷,在一家醫館治傷。”
“有戶村民時常在山里采了草藥,送到醫館賣錢。有次,醫館缺人,把那農戶家的小兒子留下幫了幾日的忙。”
晉恪不明白:“那豪紳也在這段往事里?”
蔣年說:“朝奉大夫被那孩子照料過一段時間,此后他回了家。但那農戶一家記下了朝奉大夫,畢竟這是他們見過最大的官了,他們想抓住,于是每年都給他送去年禮。”
“反正都需要有人來做這事,農戶家殷勤,安排一些事讓他們做也無妨。”
一介農戶,就這樣成了朝奉大夫家族的人,扶搖直上。
“若不是我們家的田地全被瓜分,我也不會去追查,也不會發現這種事情。”
“原本我們家的佃戶,生活還算可以。換了新的主子之后,他們要交很多糧,自己都吃不飽了。”
晉恪陷入了沉默。
朝奉大夫,五品而已。
還有更高品級的官員呢。
晉恪艱難開口:“許是只有他自己這么做……”
蔣年看著她笑:“天真什么呢妹妹。”
蔣年說:“其他的,我也發現了一些。但最簡單的,不用從官員開始查,直接找到看起來沒什么背景,但生意做得大、手里田地多的富紳。從他們身上查下去,肯定能找到他們的主子。”
既然蔣年手里還有其他人的證據,晉恪不信只有這幾個人這么做了。
這些人,手法相似,是不是彼此都知道對方的事情?
朝堂上,一派清明祥和,從沒有人和晉恪說過這些事情。
朝堂下,他們攬著自己的利,屯著自己的田。
晉恪不知道這種事情,在全晉國到底嚴不嚴重,還有多少人在做。
現在沒有辦法,她只能等到日后回了宮里,再開始查探。
但蔣年的發現不只有這些:“其實啊。”
他嘆了口氣,聲音很小:“晉國的朝堂,不怎么干凈。”
這話晉恪不愛聽。
在她眼里,晉國頂頂好。
但她現在剛發現了屯田之事,也無力辯解。
蔣年很少和別人說這些,既然開了口,他也愿意和妹妹說兩句:“舉孝廉,五人保舉制,還有旁的……”
“這都是在保世家永世繁盛,絕平民的路。”
“舉孝廉,舉的不一定是孝廉,但一定是背景深厚的。保舉制,保舉的也一定不是貧困的。”
“我能比夫子看上,是我的大運氣。但不是其他的貧家子都能有我這樣的好運氣。”
晉恪默默想著這些年舉孝廉舉出來的人。
在她看來,也有家境不好的,但現在想來,再和蔣年對比。那些舉出來的人,最差最差也算是個富戶。
背后又有什么樣的交易?
晉恪緩緩舒了一口氣。
“這事,你沒和別人說吧?”晉恪問他。
蔣年點頭:“你哥哪有這么傻。我得考上,當了官,慢慢改變這些事。”
他很樂觀,也很聰明。
國有疾,他得治。
晉恪想到了蔣年鄉試后,被流寇殺死。
若是他手里的這些東西,心中的想法傳出去,殺他的大抵不是流寇。
晉恪再三叮囑他:“不要對外人說。”
蔣年點頭:“我知。”
但搬家之事還是要提上日程了。
晉恪和蔣年說,周圍偏僻,她日日害怕,無法安眠。
雖然嫌妹妹事多,蔣年還是搬了家,不過原先偏僻的這個房子也沒賣。
城里的這個新家,更小了。
晉恪只能和紅婆住一間房。
紅婆晚間打鼾,晉恪睡得不好,但為了保住蔣年的命,她能忍。
鄉試即將開始。
蔣年把之前寫過的小論全都燒掉,重新寫了其他的。
晉恪看過,這些寫的符合當前士人風氣,文采出眾,端莊大氣。因蔣年腦子活絡,寫出來的文章總是新意,策論更加貼合民生,與旁的學子完全不同。
這些文章,若是放到殿試上也是極為出色的,甚至超過陳其慎。
真真的狀元之才。
當然了,那字若是能寫好看點就更好了。
她安了心。
鄉試幾天,唐識日日駕了馬車,早早到家門口,接了蔣年送到考場。
考試的那幾日里,晉恪都坐立不安。雖然知道他能成為解元,但結果沒出來,就還是有些擔心。
蔣年考完后,倒是嬉皮笑臉,和往日無異。
為了慶祝鄉試結束,唐識從酒樓叫了菜,送到蔣氏兄妹家中。
算是通家之好,家里也沒有長輩,他們就沒有計較什么規矩,三人坐在一起吃飯。
“這菜叫早了,”晉恪有些憂慮,生怕出問題:“應該等到出榜了再吃的。”
唐識還沒開口,蔣年就大聲說了。
“我答得極好。”他信誓旦旦:“我敢說,這份卷子放到全晉國都是最好的。你哥,一定連中三元!你就等著當狀元的妹子吧。”
唐識也說:“無事,等蔣兄中了,我們再賀一次。”
這場小宴,蔣年和唐識都喝了酒。
晉恪吃飽后,就回了自己的小屋,但院子小,她能聽到他們兩個說話。
蔣年酒量不好,已經開始說起了胡話。
“識兄,”蔣年問唐識:“你怎么不去考?我知道你有才華,為什么不考?晉國有疾,我們一同來治。”
唐識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這話說不得。”
蔣年腦子不清明,反反復復幾句話:“你有才華,國有疾啊……”
他醉得厲害,開始發起昏來,絮絮叨叨地講自己的抱負。
唐識慢慢喝著酒,輕聲重復了一遍:“國有疾?”
他笑起來,搖了搖頭。
晉恪在自己小屋里看著書,隱隱聽到了唐識說了一句:“年兄,就因為國有疾,我才不去考。”
晉恪翻了一頁書,不怎么明白,但恍惚又有些明白。
大抵只是兩種不同的人罷了。
蔣年看到了問題,一腔熱血,愿意去治國。
而唐識,大抵是年少時被什么傷了心,閑云野鶴了。
都沒什么錯。
但是,在晉恪眼里,這國還遠遠不到有疾的地步。
她的晉國,有點小小的瑕疵而已。
好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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