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再面君
亥時末刻,賀蘭宏晅批完了最后一本奏折,舒了口氣,將折子丟在案上,起身出了廣盛殿。
淡銀的星光與淡金的月光在空中交匯著,將天際的云朵染出了暗暗的色彩,襯托著廣盛殿外的一片靜謐。
他在這夜空下靜默而立,好像是在審視這皇宮一般,一動不動地沉思著。
過了良久,大監(jiān)鄭褚躬身上前,低聲地提醒道:“陛下……時候不早了,瑤妃娘娘還等著您!
宏晅“嗯”了一聲,剛欲吩咐擺駕映瑤宮,卻見廣盛殿長階下的那片廣場上,一碧色身影匆匆行過,手中端著一托盤,托盤中還放著一只碗。他仔細(xì)辨了一辨,問鄭褚:“那可是怡然?這么晚了上哪兒去?”
鄭褚抬頭瞧了瞧,回道:“是怡然!庇盅腥サ姆较蛲^去,思索著道,“那一面的幾個宮室……大概是去給寧才人送藥吧。”
宏晅神色一凝:“晏然病了?”
鄭褚垂首答說:“似乎是。半月前寧才人身邊的云溪來找怡然的時候臣聽了一句!
宏晅微凜:“半個月了?”
鄭褚面露難色:“這……臣也是猜測,只是想不到住在那一邊的嬪妃能有誰讓怡然送藥罷了!毖援,他再度提醒了一句,“陛下,您昨兒個可答應(yīng)瑤妃娘娘……”
宏晅輕輕挑了挑眉:“先去靜月軒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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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到靜月軒門口,就聽見了怡然的厲聲怒罵。宏晅止了腳步,示意鄭褚不必通報。
二人都在院中,晏然背對著院門,坐在小幾前低著頭不知在做些什么。旁邊的怡然儼然是一副氣急的樣子,毫無顧忌地斥著她說:“你犯什么傻!都病成這個樣子了還做這些!你明知尹尚儀不可能把這些東西呈上去,陛下也不可能知道你的心思!”
宏晅眸色一沉,繼續(xù)側(cè)耳傾聽。晏然低低地嘆了口氣,平靜道:“尹尚儀那兒……回頭我自會去求她。”
“你……”怡然氣結(jié),滯了一會兒又道,“那你先把病養(yǎng)好了也不遲,這樣下去你要逼死你自己不成!”
“對,我就是想逼死我自己!标倘煌A耸稚系尼樉,抬起頭看向怡然,神色語氣皆是堅定不已,一句話堵得怡然瞠目結(jié)舌,盯了她半晌,見她委實不似說笑,不可置信地道:“姐姐你……你說什么?”
晏然卻不再言,低頭繼續(xù)做手中的事。
繡盤猛地被怡然奪下:“你告訴我你在想些什么!在奴籍的那些年你都熬過來了,如今一朝失寵你便不想活了么!”
“是,在奴籍的那些年我都熬過來了。”晏然口氣沉悶,放下針線抬頭望向空中皎月,發(fā)出一聲凄笑,“可那些年,有陛下啊……九年了,我頭一次和陛下分開這么久,還是因為那樣的誤會那樣的罪名……他惱我一日我就一日見不到他,這樣的日子還不如死了!我常常在想,我若就這樣死了,陛下會不會顧念從前的情分再來看我一眼……”晏然越說越顯激動,話語都打了顫,身體本就虛著,說到最后不禁一陣猛咳,咳得停不下來。
宏晅聽得心中一陣刺痛。自己曾承諾許她一世安寧,可那件事,他卻連一個解釋的機會也不曾給過她。那日他聽說她擅服避子湯,雖未有太多表露,心中卻是難言的滋味,大約就是鄭褚所說的“關(guān)心則亂”。故而他雖是心中存疑不曾發(fā)落,還是這么冷落了她月余。而這月余間,她就是這樣一日日煎熬著過來的。
甚至想尋死。
“都在外面守著!彼谅暦愿懒艘痪洌岵竭M了院。
晏然背對著他沒有看見,怡然卻驚了一跳,大顯慌恐地行了大禮:“陛下圣安……”
那個背影一顫,僵硬地回過身,看著他怔了又怔,滿面驚訝。怡然焦灼地連喚了兩聲“姐姐”,她才回了神,離席,下拜。
宏晅道了聲“免了”,二人都靜默地站起身,垂首不言。他看著面前這個面容憔悴的女子,忽然不知自己能對她說些什么。宮中的所有嬪妃,加上皇后,都不及她與他相識的早,他現(xiàn)在竟不知自己該說些什么……
起了一陣夜風(fēng),微微的涼意,輕微得讓他覺不出什么,病中的晏然卻打了個哆嗦。他嘆了口氣,舉步向屋里走:“回房里去!
“陛下……”經(jīng)過她的身邊,感覺衣袖被她猛地一拽,他停住腳看她,見她雙手死死攥著他的袖口,好像抓住了一樣再也舍不得松開的東西?稍谒y辨喜怒的目光下,她到底還是緩緩松開了。雙手垂下去,怯生生的臉上滿是乞求,“陛下……臣妾有話說……”
“你說!
得到許可,晏然脫口而出:“避子湯的事臣妾不知情!”口氣強烈,似乎是逼出了憋在心中多日的一句話。說完她就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等他的答復(fù)。
那雖在病中但依舊明澈的眼神讓他喘不上氣。就像是當(dāng)初剛到太子府不久的那個小丫頭,那會兒她才到他的腰那么高,有一天也不知她聽說了什么,突然拽住他的袖子,滿眼恐懼地問他:“殿下……晏然是不是要一輩子為奴了?”
那眼神,就如現(xiàn)在一般,渴求他的一個答案。
他的手搭上她交疊的雙手,清晰地覺出在自己觸到她的同時她禁不住地一栗。他的手握緊了,口中有力地擲出兩個字:“朕信!
“真的?”晏然驚喜地抬頭,和他視線一對,復(fù)又低下頭去,語聲呢喃:“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君無戲言,她不該有這樣的追問。
“晏然……”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手,“別受涼了,還有什么話,進去說。”
晏然隨著他走了兩步,又想起了什么,回過頭去拿那放在桌上的繡盤和針線。宏晅掃了一眼,從她手里把繡盤抽了出來,和顏道:“生著病,先不許做了!币暰在那繡圖上一停,奇道,“大雁?”
宏晅知道宮中嬪妃素來愛親手做些女紅討好自己,既表了心意又顯得賢惠。正因如此,繡樣不是龍紋便是鴛鴦,再不然就是花鳥,繡大雁的倒真是頭一次見。
晏然低頭回道:“是。禽中之冠,五常俱全。”
他笑意深了:“有新意!
進了屋,看到案上放著用來盛針線的筐子,宏晅隨手要將那繡盤放進去,卻見筐中已躺了一個。與手中這個一樣,都繡了兩只大雁,針腳精細(xì),不像繡錯了廢棄的。宏晅再度拿起手中這個看了一看,已基本完成了,只旁邊的小字還未繡完。前兩個字是“仁”和“義”,看來沒繡完的該是“禮”、“智”和“信”。又拿起筐中那個看,同是僅剩文字尚未完成,卻只有一個小小的“人”字。宏晅心中猜測一番,想不出她要繡什么,回過頭問她:“沒繡完的是什么?”
被他一問,晏然的臉登時泛起了紅暈。見她這副神情,宏晅微瞇了眼有意調(diào)侃她說:“總不能是‘人約黃昏后’吧?”
晏然神色一滯,仍是恭敬卻透了點不滿:“必不能是。‘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多喪氣?臣妾才不會繡那些帶在身上!
宏晅含笑挑眉:“哦,那是什么?”
晏然低著頭不回答,宏晅悠哉哉地將兩個繡盤都放了回去,自若地繼續(xù)猜下去:“‘人間四月芳菲盡’?‘人生不相見’?‘人生譬朝露’?‘人靡不如初’?‘人生愁恨何能免’?”
一句句猜下去,沒有一句的含義是好的,明擺著有意氣她。晏然忍不下去,一聲嗔怒打斷他:“陛下!”
宏晅配合地閉了口:“都不是?那你自己說!
“是……”晏然的臉紅得愈發(fā)厲害,報赧地抬眼瞧一瞧他,聲音細(xì)如蚊蠅,“是‘從夫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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