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相助
此后,于我而言最為難熬的,就是那每日的晨省昏定了。面上帶著傷,眾人縱使當著皇后的面不便也不敢議論些什么,可那或嘲或憫的目光無疑是在一次次提醒著我自己受了何樣的奇恥大辱。好在不過五六日后,就傳下了回錦都的旨意。路途顛簸,晨省昏定皆免,待得回了宮,傷也該好得差不多了。
記得來時的途中,宏晅唯恐我途中勞頓不適或是無趣,時時差人送些解暑吃食或是新奇物件來為我解悶,又或直接召我去他的馬車上,備上幾道茶點下棋閑聊,因而來時的一路我過得頗是充實。這返途實是清凈得多了,我不出去見人便沒有人來擾我。除卻莊聆愉姬和我自己身邊服侍的人以外就再見不到什么人了。
旅途仍是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回宮剛剛安頓下來,紅藥就進來稟道:“娘子,綺靈軒沈閑華求見。”
婉然一直對沈循憋著一口氣,此時聽說她女兒來訪也沒有好臉色,帶著薄怒地回了一句:“她來干什么!就告訴她娘子剛回宮累著呢!”
我瞥婉然一眼,只作不理,吩咐紅藥道:“請她進來。”
紅藥應下退去,請了沈語歆進來。
“才人娘子萬福。”語歆這個禮行得規規矩矩,語聲低低的發悶。我抿唇一笑,道:“從前還叫我一聲姐姐的,怎么幾個月不見連稱呼也變了?”
她低著頭,訥訥道:“姐姐……祁川那邊的事,我聽說了,我爹他……”她不安地抬眼看一看我又垂下眼簾去,“他不知道姐姐待我好……姐姐別惱我……”
“我知道。”我拍一拍身旁的墊子請她坐,和顏道,“你爹是太醫院院士,太醫院事事要他操心,我那點傷不是什么大事,本也不該勞他。”
“還有那避子湯的事……”
“更不怨他,他不過是照實告訴陛下那究竟是什么藥、告訴陛下那藥不是出自太醫院罷了,有什么錯?”我親手沏了茶給她,又讓云溪取了些蜜餞了擱在她面前,微笑道,“你不用擔心這些,我在宮里不是一天兩天了,宮中的那點道理早就學得清楚,不會為這些事記恨你爹,更不會遷怒于你。”
“多謝姐姐……”她喃喃地道了一句謝,眉眼不抬地站起身,“那語歆不打擾姐姐歇息了。”
沈語歆離開靜月軒,婉然進來邊撤茶水邊道:“這是哪出?專程跑一趟就為解釋這些?”
我品著一顆蜜餞笑說:“看出來沒有,她學聰明了。”
“學聰明了?”
“是。她還是家人子的時候,我們教習宮中禮數,那時候她哪兒會有這些擔心?進宮一年多,如今也是明白宮闈斗爭可牽涉一家榮辱興衰了。”
“進宮這么久,再不明白這些她算是白活了。”婉然口氣不屑,下一句話又添了點埋怨,“姐姐還有心思操心這些,不想想自家的榮辱興衰。”
晏家的榮辱興衰……我如何能不想。可說到底還是出路難尋,越是子虛烏有的事情越是不好唐突地去解釋,須得等一個合適的機會,又不知這機會何時能來。
臉上的傷痕已經好了八分,上了脂粉便幾乎看不出了,如此我也就不再刻意地去避人了。
炎夏已過,秋高氣爽。我想著復寵之事急不得一時,日子還得照過,總不能在這失寵的時候生生把自己逼死。讓林晉扎了風箏,本想自己來畫,畫來畫去不滿意,又把這活兒推給了云溪。等云溪拿著畫好的風箏來給我時,婉然就一把奪了過去:“林晉替娘子扎的、云溪替娘子畫的,那奴婢替娘子放吧!”
不給面子地諷我坐享其成……
我把風箏奪了回來,慢悠悠笑道:“聽沒聽過放風箏去晦氣的說法?我最近倒霉事多,你若不讓我放,這晦氣就全擁在靜月軒里,牽扯上你們怎么辦?”
云溪聽了掩嘴嗤一笑:“就搶個風箏,偏娘子能把道理說得冠冕堂皇。那您快放晦氣去吧,奴婢恭送!”她作勢一福,我和婉然一同出了門。
婉然說去御花園放,我想著御花園人多,說不準又會碰上什么不愿見的人,就改往湖邊去了。湖的北邊有一處地方較為空曠,平時又僻靜無人,是個圖清凈放風箏的好去處。
扎風箏、畫風箏我確是都不拿手,可放風箏的技術卻著實不錯,兒時清明與婉然怡然一道出城放風箏,她們從來也比不過我。
婉然高舉著風箏,我拿著線軸一拽,她松開手,風箏搖搖晃晃地上了天。再掌握好勁力慢慢扯線放線,風箏就飛得越來越高了,等真的飛起來,也就不容易再掉下來了。不過今日的風太小了些,不易直接放高,一連兩次落了下來,我頹然撿起風箏:“老天這是知我身子骨差,逼著我活動筋骨。”
婉然再度舉起風箏,我一拽之后轉身小跑,跑得額上滲了汗,風箏可算勉勉強強地飛了起來。
婉然一路望著風箏跑一路笑,邊笑邊道:“姐姐小心些,別摔著。”
“摔著?你和怡然從前就是總怕摔著才總也放不起來。”
一路歡聲笑語,好像真是放走了這些日子的不快一般,心中豁然開朗。
風箏飛得穩當了,我總算緩了口氣,停下腳步掌握著手勁將它送得更高,再時不時退上幾步放一放線。婉然站在我前面兩步的位置,抬頭伸手遮著陽光去看那風箏,向我道:“真是有日子不這樣玩了,自打陛下即了位,清明也不得空去放風箏了。”
“可不,難得一次。”我雙眼被太陽照得難以睜開,只得微瞇著去瞧那風箏飛得如何,淺淺笑道,“咱們也不像兒時那么貪玩了就是了。這次我但求放走的是晦氣收回來的是真心。”
“收回來的是真心?”婉然微覺訝異,略一思量立刻明白,又打趣說,“這個難了,姐姐你得尋個機會出宮去放,然后有個馬車壓了你的風箏才好。”
我們說的是仁宗與云清皇后之事,傳說當年云清皇后便是在城外放風箏時被馬車壓壞了風箏,車內坐得就是還是皇子的仁宗。已過了很多年,其中細節我們無從知曉,可這個故事卻在民間傳為一段佳話。
雖是小步小步地往后退,可放得久了也退出去了好遠,再退時我就幾步一回頭,唯恐自己一個失足掉到湖里去。
沒有掉到湖里,后背卻被人輕輕推了一把。我回過頭,是怡然。
這一處栽了不少低矮的樹木,最多不過一人多高,卻郁郁蔥蔥地挨著,又有假山矗立,其中有人也難看到。與怡然也多日不見,可還未來得及道一聲好,她身后的人便讓我悚然大驚,那張無比熟悉的面容,此時正看著這邊,微蹙著眉頭,似是嫌人擾了清凈。
如不是怡然及時推住我,我大概已然撞了上去,哪還顧得上手里的風箏,撒開線軸跪行大禮:“陛下圣安。”
“陛下圣安。”婉然聞聲也驚覺,回身下拜。那被松開了的線軸被風箏拉著在地上顛了幾顛,余線盡數撒了出去,只留下一個空空的木軸躺在地上。
冷寂了一會兒,聽到他淡泊地道了一句:“免了。”不帶怒意,卻顯是不耐。
我站起身,又施了萬福:“臣妾告退。”便靜默退去。行出兩步,卻聽到鄭褚的話語響起:“陛下容臣多一句嘴,寧才人這事……依臣看陛下是關心則亂。”
當下腳下一滯,示意婉然安靜,悄聲回到假山旁,聽聽鄭褚要說什么。
“陛下您想想,當年太子府的那個侍婢也好、從前的御前尚儀也罷,陛下您覺得寧才人她傻嗎?”鄭褚躬著身緩緩言道,宏晅背對著我看不到神色,也聽不到他說了什么,就聽鄭褚又道,“那就是了,既不傻,身為宮嬪又哪有自己去喝避子湯的?”
再往后說什么都不重要了,總歸不會是對我不利的話。我輕手輕腳地離開,待走得遠了方對婉然道:“你都聽見了,這幾日若鄭褚要見我,不得耽擱。”
婉然垂眸:“諾,我明白。”
當日晚,剛服了左歸飲準備就寢,云溪進來施禮道:“娘子,鄭大人來了。”
我心中一動,了然的淡笑:“請他稍候,敬好茶去,不可怠慢了。叫婉然來為我梳妝。”
鄭褚平日里做事最是謹慎有度,只管分內之責,不招惹半點是非,更不會去偏幫哪一位嬪妃。今天他同宏晅說出那樣的話,又是刻意叫我聽見。我與婉然從前和他共事那么久,自然知道此舉定有旁的原因。然不管這“旁的原因”是什么,若能助我復寵,我此時就斷然不會拒絕。互幫一把,各取所需,我本也不需要拒絕。
挑了身嵌天青色的對襟襦裙,又一絲不茍地盤好發髻,對鏡細細打量一番,確定沒有任何不合之處,才往正廳去了。
鄭褚正坐在側座上品茶,見我進來起身施了揖禮:“才人娘子萬安。”
“不敢受中貴人的禮。”我疾行幾步,行至他面前端端地福下身去,“今日之事,還多謝中貴人為晏然說話。”
他急忙伸手攔我,堆笑道:“娘子不可,娘子不可。臣若當真把陛下說來了,娘子如此向臣道謝也還罷了,臣顯是沒有那個本事。”
我請他坐上座,他推辭一番后仍是依言落座了,云溪奉了茶后就安靜地退了下去,正廳里只余我們兩人。我莞爾頜首道:“晏然與中貴人相識也不是一兩天了,不知此番有什么能幫得上中貴人的?”
他啜一口茶,道:“嗯……就如臣今日同陛下說的,娘子您不是傻子。臣也不同娘子拐彎抹角,從前在御前,大致是臣說了算的,可如今……”他話語微頓,“有的人,臣看著礙眼,陛下也覺得心煩。”
我了然點頭:“晏然知道中貴人說的是誰,卻不知自己能幫上些什么。不瞞中貴人,怡然早來找過我,也是希望我能從中做些事情,除了那礙眼之人。可御前的事,又哪是我區區一個位列八十一御女的人能左右得了的呢?”
“自是不能讓娘子去左右御前的人。”他一笑,壓低了聲,“御前的人臣若動不了,便只有一個人能動了。娘子能左右那人便可。”
我聽得心下一凜,垂眸笑道:“那只怕中貴人是找錯人了,如今后宮興許有人能左右得了那人,卻絕不是晏然啊。晏然若能左右得了,又怎會是如今的境地?”
他也低垂下眼,口氣不咸不淡:“那若娘子不在如今的境地之中,可愿幫臣這個忙?”
“如是力所能及,定然不敢推辭。”
他遂站起了身,向我一揖:“有娘子這句話便可,旁的事情,臣會安排,先多謝娘子。”
我福了一福:“該是我多謝中貴人。也有勞中貴人多提點怡然,她總也沉不住氣,那一位又時時同她針對著,莫要鬧出什么收不了場的事才好。”
“這個臣自然明白。娘子好生歇息,臣告退。”他躬身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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