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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絕念


  藥王谷并不好找,計遙在空迷山的山坳里兜兜轉轉了大半個時辰才在一個樵夫指引之下到了谷口。一片桃李樹林,離離青草,落英稀疏,倒有幾分桃花源的意境。

  林中突然傳來一聲清脆如鈴的女聲:“你中的這毒叫做漸深。”

  “請姑娘指教。”一個哆哆嗦嗦的男聲。

  計遙停住步子,舉目靜觀。

  “漸深你還不明白么?由表及里,逐漸深入。第一日不過是肌膚有些癢,第二日骨頭有些痛,再第三日往后,你就漸漸內臟痛,頭痛,大致熬不過六日。”

  那聲音有些抖:“姑娘救我!”

  “我為什么要救你?”

  “姑娘不是藥王的孫女么?聽聞藥王仁心仁義,請姑娘救命!”撲通一聲,那漢子竟跪在了地上。

  那女子冷笑起來:“誰告訴你我爺爺仁心仁義的?是你自己胡編的吧,呵呵,江湖中說他醫術高明的有,說他性情乖僻的有,可沒聽說過他仁心仁義的。哼,我最恨撒謊之人。”

  她一轉身,緋紅的裙子在綠草上一掃而過。那漢子一把扯住她的裙角,哀求:“請姑娘救命,在下結草銜環以報!”

  “不必了,回去準備后事吧。”

  計遙倒吸一口氣,這樣的醫者實在不配一個“醫”字。他闊步上前,一抱拳:“姑娘請留步!”

  那女子轉過身,容顏俏麗卻面色冷漠。她眉頭一蹙,問道:“你是誰?”

  “在下計遙。救人一命在姑娘手下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對他,卻是一條性命,還牽連他的父母妻兒諸多人。姑娘何不積德行善救救他?”

  “哼,你怎么知道是舉手之勞?你知不知道我采那藥草要攀到雪山之顛,也是命懸一線呢!我和他素昧平生,為什么要浪費寶貴的藥草救他。我采藥的時候若是有什么不測,誰來救我?”

  原來還有這般伶牙利齒的女子。計遙被質問的啞口無言。想反駁卻覺得她說的句句在理。

  那女子看了一眼大漢又道:“只能怪你自己不小心,明知道江湖險惡,還樂在其中,只有兩個字送你:活該!”

  計遙皺著眉頭,看著這女子,氣憤之極卻束手無策。

  她冷冷一笑,轉身要進石門。計遙這才想起來此行的目的,忙道:“請問,我姨母蕭容可在里面?我有要事要急著見她。”

  她停住步子,轉頭打量他:“姨母?你等著。”

  那大漢黯然失魂地跌坐在石門外,面色慘敗。

  片刻工夫,蕭容從內里出來,見到他,大吃一驚。

  “你怎么來了?”

  計遙將事情大致說了一遍,蕭容的膚色漸如山頭的積雪,白里泛青。

  “笑云仙子。”她口中吶吶低語了一聲,眼神有一晃而過的恍惚和傷痛。她牽了牽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她,惦記了我二十年,真不容易。”

  “姨母,你說的是誰?”

  蕭容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只道:“阿遙,我們快走吧。”

  計遙看了一眼地上的大漢,低聲說道:“姨母,你看看他的毒能解嗎?”

  蕭容略一思忖,低聲道:“桑果不肯醫治,我若是在這里醫好他,恐要得罪她。你讓他去谷外等我。”

  計遙領著那大漢先行。蕭容隨后趕到,號脈之后,突然拿出一把匕首,將那漢子的手腕割開。

  他一呲牙,卻橫著眉頭不吭。流出的血呈黑紅色,蕭容從懷里掏出一瓶藥粉撒在傷口上,催動內力將藥在他血脈間運行開來,隨后點了他的穴位止血。

  “三日不可進食,拼命喝水。大致一月,這毒才算是完全解了。這毒乃是海氏的家傳,莫非你得罪了海氏?”

  “多謝前輩相救。此事說來話長。在下是駝幫的二當家駱西風。駝幫一直蒙慕容盟主照顧,十分感激。盟主突然一病,海氏仗著京城有人撐腰,叫囂著要重立盟主。我們駝幫自然不能袖手,想來武林大會上為慕容直討個說法。海氏對我下手,是想威脅我再警戒那些為慕容直說話的人。”

  “慕容盟主。”蕭容低聲念叨了一聲,神情黯然。

  “二位的恩情,容我翌日再報答。”駱西風感激不盡。

  在山腳與駱西風分別之后,計遙與蕭容快馬往京城而去。

  路過錦繡山,蕭容突然說道:“阿遙,我要回陶然居一趟。”

  計遙依言和蕭容上了山。陶然居幾日沒有人煙,更顯得出塵靜寂。

  蕭容默默佇立在院落里,清風習習,吹起她的衣衫和頭發,她此刻如一尊石像,化在風里一般。計遙靜靜站在她的身后,不知道她此刻的靜默所為何因。

  良久,她嘆息了一聲,似乎已將陶然居里的歲月挪到了心里。她最后看了一眼曾經愛過哭過幸福過痛苦過的陶然之居,淡淡道:“計遙,燒了吧。”

  計遙一愣,怔在那里。

  “既然有第一個人尋來,以后怕是有更多的人,還是燒了干凈。”她不再回頭,心里浮現一個人的容顏,恬淡從容,目光灼灼,似乎已經等了她很久。

  計遙心里十分不舍,卻也知道姨母話中的道理。他不知道姨母究竟是不是笑云仙子,但卻知道她二十年的平靜必定不想被人打破。他從懷中取出火折子,點上廚房里的柴火,扔上了屋梁。山風席卷火苗,一時烈火熊熊,一片紅光籠罩了陶然居。

  蕭容聽見劈劈啪啪的聲響,眼淚潸然而下。還記得,他攬著她的腰身,遙看遠山閑云,眉眼中盛滿幸福。他說:“陶然山野,我們做一世夫妻,不問紅塵煩憂,只做閑散山人。”

  誓言猶在,他卻早已經化為塵土。十年天人永隔,不過是歲月荒涼,夜夜相思。

  一路蕭容沉默無語,似是心事重重。

  到了畫眉山莊已是第六日的午后。小詞聽聞消息,從寶光閣飛奔出來,撲到蕭容的懷里,又哭又笑。

  蕭容撫摩著她的頭發,將她從身上扯下來,細細看了看,笑道:“還好,那都不缺,倒是還胖了些。”

  小詞明知師父是安慰自己,鼻子一酸,道:“師父,以后你去那里,我都跟著。”

  蕭容神色一僵,嘆道:“傻丫頭。”

  “舒公子,沒想到我一個山野閑人也被說成是仙子,真是讓我愧不敢當。又連累公子如此大費周章地請我,更是讓我受寵若驚。”蕭容的語氣不咸不淡,略帶嘲諷。

  舒書略有些不自在,賠了個淺笑:“聽聞前輩不肯輕易見人,所以才出此下策,實屬無奈,在下先賠個禮。”

  “人在那兒?”

  “請前輩隨我來。”

  蕭容見到慕容直毫不詫異,只冷冷說了一句:“果然如此。”

  舒書聽不明白,問道:“敢問前輩這病如何治?”

  蕭容看了一眼計遙和小詞,道:“你們在外面等我。”

  小詞和計遙步出房間,隨手關上了門。

  “他中的毒名叫一夢白頭,無藥可治。”

  舒書愣了:“一夢白頭?”

  “正是,毒如其名,如同做夢,等到他醒來,怕已是華發耄耋,廢人一個。”

  舒書略一沉默,似不相信似不甘心,又道:“一扇門的門主,說前輩可解此毒。”

  一扇門,果然是她。蕭容微微冷笑,緊緊抿著唇壓制心頭的激憤和恨意。

  舒書目光急切,靜等蕭容開口。

  “這毒我只知道一個解法,就是費盡一個人的全身功力強行打通他全身血脈,不過,等于以命換命,而他,也不過多了十年的壽命而已。”

  “你是說,救他的人會死?”

  “是,所以,這毒算不得可解,不過是多延十年壽命而已,反而要多賠上一個人的性命。”

  她聲音凄冷,一字一頓,帶著隱痛。

  舒書難掩失望,唇邊卻浮起一絲笑容:“多謝前輩指點。我這里有一份薄禮,特意答謝前輩。”舒書從懷中掏出三張銀票,雙手奉上。

  蕭容接過,淡淡一笑,將銀票握與掌心,瞬間,一片粉塵從她指間飄落。舒書怔然,卻無語。

  “我言盡與此,小詞是我在錦繡山揀的一個女孩,雖說是我徒弟,卻□□里的庸醫也不如,你若是有什么事,可去藥王谷找薛神醫,不要再為難她。即便是做小人,需知小人也有不齒之事。”

  蕭容落落大方,用詞簡單卻字字犀利。

  舒書隱隱有一層細汗蒙于額角。他略有些尷尬,笑道:“其實我不過是嚇唬她而已,并未拿她怎樣。”

  蕭容冷聲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告辭了。”

  她走出房門,見廊下一對人影,心里一窒。他高大英挺,她婀娜娉婷,如一張歲月靜謐的剪紙讓她有一刻恍惚,仿佛時光倒流,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與她也曾是這樣的相依相偎,以為會是永恒。

  計遙回過頭:“姨母。”

  “阿遙,你陪我出去一趟。小詞,你先在這里等著,阿遙等會來接你。”

  “師父,你去那里?我跟著不行么?”一聽到要單獨留在這里,小詞十分不安,不悅。

  “師父要去辦一件事。”蕭容靜靜地看著她,目光在她臉上細細的一寸寸流淌,愛憐卻傷感。

  “舒公子,我徒弟放在你這里幾個時辰,應是無礙吧?”蕭容回眸,看著舒書。

  舒書笑道:“這個自然,前輩只管放心。”

  畫眉山莊漸遠,計遙問道:“姨母,你要去那兒?”

  “一扇門。”

  京城最繁華的大街上最破敗的門頭,掛了個破木片子,胡亂寫了三個字:一扇門。

  蕭容看著掉漆掉色的一扇大門,搖頭感喟:“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她敲了敲門,然后從袖中抽出一封信,說道:“阿遙,這信你等會再看,記在心里,燒了它。”

  計遙接過,觸手間,覺得蕭容的手指竟如冰般徹骨。

  門開,一個小丫頭冷言冷語道:“我家門主今天不見客。”

  “你去說,笑云仙子來見她。”

  小丫頭不耐煩,道:“我家門主只認銀子不認人,更不認什么江湖大號。”

  蕭容淡淡一笑:“你只管去說一聲就是。”

  小丫頭不情不愿地進去,片刻,又笑臉回來:“請進!”

  計遙跟著蕭容進了大門。原來門內別有洞天,與門頭的破敗決然不同,處處金碧輝煌,地磚竟嵌著寶石。蕭容嘲諷地一笑,看著廳里的一個人,緩緩走了過去。

  “沒想到,二十年不見。你還是如此愛財。”

  廳里的女人看著蕭容一身布衣卻風姿綽約,又恨又妒。尖聲說道:“是。本門主號稱天下第一愛財之人,不能白擔了這個名頭。”

  原來她就是一扇門門主凡衣。計遙有些啞然失笑。她頭上和身上只怕有二斤黃金,三斤寶石,十個指頭滿滿當當,都是戒指。偏偏容顏卻是極其美艷,沖淡了幾分俗氣。

  “我知道一定是你。天下知道笑云仙子這個稱呼的就只有你了。”

  “是么,我也不想打擾你,不過我愛財,有人給了銀子,我自然也不會刻意隱瞞。”

  “笑云仙子根本是不是什么名號,不過是因為他姓云,我姓蕭,他隨口開個玩笑而已,被你惦記了二十年,難為你了。我知道你對他,對他的東西都很惦記。可惜,他已經死了,我是唯一知道的人,我也不會說,我會陪他一起共守這個秘密。你也不必費心賣這個消息了。可嘆,你一生,除了這錢,還有什么?”

  蕭容笑著說著,突然嘴角有血絲漾出。

  凡衣驚悸失色!

  “我以為你對我們心懷愧疚不會再提起往事,沒想到二十年后你還惦記著。索性我今日給你一個滿意的了斷,讓你親眼看著才算死心。”

  凡衣身子輕顫,驚問:“你什么意思?”

  蕭容背對著計遙,直到一滴血滴在地磚寶石之上,計遙才覺得不對。他飛身上前,卻見蕭容嘴角已滿是鮮血。

  “姨母!”

  計遙慌忙地撫去她的嘴角的血,又往她背后輸入真氣,卻見她的血紅的有些綺麗詭異。

  蕭容凄然一笑:“阿遙,我服了巨毒。以后,你好生照顧她。”

  計遙震驚地看著她,難以置信!

  她看了一眼凡衣,笑:“你滿意了么?你真是可憐。”說完,微笑,氣絕。

  計遙心神俱裂!為什么會怎樣?姨母為何突然自盡?他呆呆地看著蕭容的面容,一時覺得時光停滯,天旋地轉!

  “出去!”凡衣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

  計遙清醒過來,見到她已是滿臉橫淚,面容扭曲的可怕。

  計遙恍恍惚惚地抱起蕭容的身體,步履輕浮地邁出一扇門的大門。陽光如瀑撒滿一地白光,刺著他的眼睛,如針。

  他坐在臺階之上,手指輕輕撫上姨母的面龐,幻想她只是睡了過去。而她的肌膚卻是冰的刺骨。

  計遙一個寒戰,想起錦繡山她的奇異舉動,又想起懷中的信。他抽出信來,急切地看著,手指略有些顫抖。

  原來,她一切早已安排好。她聽見“笑云仙子”四個字的時候已經做了這樣的決定。眼淚無聲無息地流淌,悲傷哀痛,卻無法挽回。唯一可慰的是,姨母這樣做,心里卻很安詳,她終于可以和他相聚,也保全了自己最想保全的人。

  半晌,計遙恍然站起抱著蕭容上了馬,直奔京郊的永壽山,前朝的皇陵所在。

  山腳的平坡上,遙遙可見昔日的皇陵,巍峨高大卻孤寂荒涼。計遙按照信中所示,在一片松林中找到一個墳塋。

  青草萋萋,松柏高挺。墓碑上只有六個字:云景蕭容之墓。

  原來十年前她就做了安排。計遙長長嘆息了一聲,長劍掘土,將蕭容的尸身放置在云景的棺木之中。厚土重新埋好棺木,綠草松枝覆蓋著寂靜無聲的一掊黃土。兩行清淚撒在墓碑之上,濕了四個字:云景、蕭容。

  計遙悵然抬頭,長空無際,云山漸起。原來,天人永隔,不過一刻。而生死悲歡,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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