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微芒
那自稱叫趙七的少年出現得突兀,消失得也詭異,在這春寒未盡的寂靜深夜,竟有幾分不知是人是鬼。
鐘繁微其實并不畏懼單純的鬼,大抵是因為她這短暫的人生和漫長的夢境中所受到的大部分傷害都來自于人,而非是虛無縹緲的鬼神。她不曾見過亡魂作惡,只見過異族殺人屠城如厲鬼;她見過無數人祈求神明無應,總不會有天降的神祇降罪于惡人。
所以她不信神也不懼鬼,長久以來困于夢魘、恐懼黑暗狹小空間,也不是因為夢中那些潮水一般的死者本身,而是因為那些死去的人所代表的慘烈無比的未來。
因此她并不在意那少年究竟是人是鬼,又到底是誰,唯一在意的不過是被對方看見了自己本不想讓任何人看見的一面。
于是她虛張聲勢驅他離開,不想多與他打交道。然而這般夜深人靜之時,對方真的就這么不聲不響消失了,只留下她一個,難免還是會覺得有些低落。
此前那少年清而亮的聲音驅散了夜間竹林邊清幽到冷寂的氣氛,此刻人一走,又只剩下月光與竹影。
鐘繁微也不管臟不臟——她跑來時摔了那一跤本身就干凈不到哪里去了——貼著墻坐下來,側耳聽著遠處的人聲。
她知道那是遠處夜市未散,這一夜未得安寧,總覺得像是捱了很久,其實也還不到三更天。
手臂上還在疼,她今夜不得好眠,其實也還在困,然而某種情緒卻仿佛從心底泛起來,沉沉地壓在四肢百骸,動都不想動,更不想回去。
回去了又如何呢?也擺脫不掉這噩夢。
四周寂靜,甚至能聽得到夜市里傳來的吆喝叫賣聲,然而太遠了,遠到像是與她無關的另一個世界。
而近處只有偶爾的夜歸人的腳步聲,大抵是同樣居住在附近的人自夜市回家,路過樂陽王府墻外的道路。有的步伐慢到顯得悠然,像是賞這一路清風明月,便也不急著歸家;有的卻步履匆匆,或許是家中有誰在等待。
鐘繁微靠著墻數著過路人的數量,權當做打發天亮前的時間,至于之后要怎么辦,那都得等到天亮再說。
一,二,三,……
她慢慢放空思緒,不去想夢中的血與火,不去想未來和過去,不去想那些恐懼和驚惶,茫然和無措。
哪怕就這一夜,將那些沉重的東西都放到天亮后再去考慮。
四,五……
第五個腳步聲有些奇怪,不僅輕快,而且急促,像是一路奔跑。也不像路過,而是沖著這個方向徑直而來。
鐘繁微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一聲輕微的脆響——是墻上的瓦片被人碰到互相撞擊所發出的聲音——她才猛地抬頭看去。
剛剛詭異消失的那個名叫趙七的少年,居然又回來了。
他不像之前那般只是坐在墻頭,爬上墻緊跟著就往下跳。
——往墻里跳。
鐘繁微猛地站起來,厲聲道:“你干什么!我真的要喊人了!”
“哎別別別姑奶奶你放我一馬,我跑這一趟可也不容易呢!
他聲音還像是在笑,卻分明斷續,像是真的從什么很遠的地方一路跑過來,氣還未喘勻。
鐘繁微不動聲色地退了兩步,手伸到背后摸出一把匕首來。
這還是那個夢中她逃亡久了之后的習慣,來到這里之后也央人替她買了來貼身帶著,不必值錢,只要鋒利便可。
她握緊了刀柄。
若這擅闖私宅之人有什么異動,她還有最后一個保命的手段。
亡國前她身為大越的公主自然不可能學過什么武功,然而玉京被攻破后的逃亡途中,四皇兄留給她的暗衛首領天九曾經教過她三招。
不優美、不漂亮,只是最純粹的殺人保命法。
在最近的距離、最危險的境遇下,一擊必殺。
她曾被天九逼著一遍遍練那三個動作,到最后熟悉到如走路一般自然而習慣。
此生她也偷偷一遍遍練,多的沒有,就只有這三個動作。
趙七卻未有什么異動,只是停在她身前不遠處,夜色中,一點火光亮了起來。
是一盞小燈籠。
他還在說話:“長明節早過完了,我跑了好幾家鋪子才總算找到一盞當時畫壞了沒賣出去的,好在能用。”
那點并不算太明亮的火光照亮他的臉,是一張俊秀的少年臉龐,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年紀。眉毛濃而黑,順著眉骨斜飛出去,如一筆濃墨干脆利落挑起。瞳仁也是烏黑,大眼角弧度圓潤,到眼尾處收細拉長上揚。單看上半張臉是個凌厲鋒銳不好接近的面相,卻天生一張笑唇,于是將凌厲隱去,把鋒銳暗藏。
然而畢竟是那般眉眼,旁人的笑唇或許是溫和親切未語先笑,他飛揚眉眼掠過,卻如晴日、如長風,如高天之下一切熠熠煌煌烈烈灼灼浩浩湯湯。年歲不大,那灼目到有些逼人的容貌氣質便已經初現端倪。
天邊月色皎潔,落在竹林中卻已經不那么亮,只在枝葉拂動間撒下細碎銀芒,反倒是那盞并不精致的小燈籠,在咫尺處亮著暖色的光,仿佛能將那些魑魅魍魎和恐懼惶然都驅散。
趙七道:“手,伸出來!
她警惕地抬眼看他,捏緊了手中的匕首。
見她沒有反應,他干脆伸手來拉她,鐘繁微下意識地一刀便刺了出去,卻只見對方一手輕輕巧巧地繞過刀鋒,又在她手腕處按了一下,不知是敲在了什么地方,鐘繁微手腕一陣酥麻,十指再使不上勁,手一松,匕首便落在了地上。
趙七蹲下來,撿起那把匕首,用袖子擦了擦,打量了一會兒,站起身,在鐘繁微藏著恐慌的警惕目光中將匕首遞回她手上,聲音還是帶笑:“看著嬌嬌弱弱的,居然這么兇!
“你到底要做什么?”鐘繁微壓低了聲音,惱怒道。
“你手上有傷吧!
鐘繁微一愣,趙七也不等她回答,只是拉過她的手,將袖子挽上去,露出擦破的那一片皮。
她那只手上還捏著被還回來的匕首,這般一拉利刃便正對著少年胸腹要害處,這么近的距離她只要一伸手就能刺入皮肉,恐怕再好的身手也難及時反手防御。他卻像是不在意那近在咫尺的危險刀刃一般,晃了晃另一只手上的燈籠:“現在放心了吧?幫忙拿一下?”
鐘繁微帶幾分遲疑地接過了燈籠,趙七低下頭,借著火光將嵌在她手臂上傷口中的碎石子和其他臟污一點點剔去,他抿著唇,半邊面容隱在黑暗中,笑意一隱,無端顯得冷厲幾分,手上的動作卻很輕,幾乎讓她感覺不到疼痛。
雜物剔干凈后,他伸手入懷,掏出一堆雜七雜八來,又在其中翻翻找找,翻到兩個不大的瓷瓶,將別的東西全都收了回去。他撥開其中細長瓶上的軟木塞,半傾瓶,對著她那片傷口倒下去。
那是無色的液體,像是水,卻帶著微苦的藥香,流過傷口時微微刺痛。
他不吝嗇地倒完了一瓶,隨手便把空瓷瓶胡亂塞回袖子里,換了另一個,這次是白色的藥膏,在傷口上抹開,一片微涼。
“行了,”趙七抬頭笑起來,將那剩下的大半瓶藥膏也塞到她提著燈籠的那只手上,“每天涂一次就行,盡量別沾水!
他說完便轉身回到墻邊,翻身上墻頭,跳下去之前又回頭說:“要是被人欺負了,那更得對自己好點,躲起來哭還把自己弄傷多劃不來?不管發生了什么,哭完了就早點回去吧,睡一覺,等太陽升起來了就又是新的一天,說不定就有好事發生呢?”
這少年與她素不相識,自然不可能猜到她的憂慮和恐懼,又不打算刨根問底,便只能自顧自地猜是因為旁人欺負她。雖然和真相半點不擦邊,卻依然是一片好意。鐘繁微也無意駁斥或是解釋,只是低聲說:“……你的燈籠……”
少年站在墻上,揮了揮手,滿不在乎模樣:“不用還我,你拿著吧,省得回去路上又摔了。”
他消失在月色下,聲音飄散在初春微冷的夜風中。
鐘繁微低頭,她將匕首收好,借著燈籠的微光看著那被硬塞到手上的瓷瓶。
以前她在宮中時見過無數瓷器,都名貴而漂亮,造型雅致雕琢精美;至于在京郊的時候,雖然日子不太好過,但瓷器這種耐用品幾乎都是與她們一同生活的莊姨娘帶出王府的,雖不如宮中御用,但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總之沒有一尊會像這藥瓶,仿佛是那種最低劣的瓷器,看起來矮矮胖胖的,瓶身色彩暗淡,沒有任何花紋,觸感粗糙不平整……她記憶中從未見過這么粗劣的瓷器。
其實那盞燈籠也差不多,竹制的骨架和紙糊的外殼,燈籠上原本想繪制的應當是一簇花,她分辨不出來種類,只看得出那花細碎而小,藏在葉片間,是絕不會出現在被精心打理過的御花園中的存在。畫技只能說平平,何況還畫壞了,那簇花的一角糊了一片濃墨。做燈芯的蠟燭也只是一小截普通的紅蠟,形狀不甚規整,燭光在燈籠中跳動明滅,暖橙色光芒映在那簇花上。
他贈與她的都不是貴重之物,這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善意卻如此寶貴而難得。
鐘繁微又在墻邊站了許久,才抹了一把眼睛,小心地收好了瓷瓶,提著燈向吟風筑的方向走去。
手臂上的傷口已經不再疼痛,只剩下那種清涼之意。云遮蔽了月光,竹影暗淡,看起來幾乎像是扭曲而詭異的鬼影,唯有手心一點微芒照亮腳下的路,她心中的恐懼卻仿佛奇跡般漸漸淡下去。
她想,她會將這一夜銘記很久。
在這個晚風微涼的春夜,在她最茫然低落、最恐懼惶然的時候,她遇見一個陌生的少年。那少年予她一瓶傷藥一盞燈籠,予她一片純然好心和幾句安慰之語,予她一點微芒,和這一夜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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