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歲月
一夜兵荒馬亂,鐘繁微卻依然在晨光熹微時準時醒來。
她和鐘惜鈴在京郊時,整個莊子里除了她們和一個同樣大家閨秀出生的莊姨娘,就只有一個年紀大了的花婆婆,還有一個沒比她們大幾歲的小丫頭璇珠。老的老小的小,嬌生慣養的嬌生慣養,自然沒有什么讓她們做大小姐的余裕。無論是她們姐妹倆還是莊姨娘,不管曾經是多么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都不得不學著自己料理庶務。
這幾年下來,她也早就習慣了這些事,不必等下人丫鬟來伺候,便麻利地穿戴整齊,坐到了窗前。
她雖起身,但畢竟初來乍到,又閑來無事,便只能在這發呆。
透過半開的雕花窗,能見到昨夜那片竹林,甚至能透過竹林掩映的空隙,隱約看見樂陽王府白墻黑瓦。
她想起昨夜的經歷,墻上的少年,若非手臂上還留著傷口、那盞已經燃盡的燈籠還掛在床頭,那一切幾乎就像一個奇特的夢境。
她的思緒漫漫然地,想著剛到王府這一夜,又想起數年前,她剛到京郊的那一夜。
“你去看,你去想——”
九龍長生稚嫩的聲音尚且響在耳畔,視線被白光淹沒,鐘繁微下意識地閉了閉眼,意識陷入一片混沌,再有記憶時,她聽見近在咫尺的女孩的哭聲。
鐘繁微努力睜開眼,對上一張哭花了的、陌生女孩的臉。
那女孩發現她醒來,哭聲一頓,下一刻卻哭得更厲害了。
“嗚嗚嗚姐姐……姐姐嚇死我了……”
鐘繁微茫然極了。
會管她叫姐姐的人總共只有三個,會管她叫姐姐的小女孩更是只有一個排行十三的惠安。先不提惠安敢不敢和她這么親近吧……惠安也不長這樣啊?
一轉眼的功夫就換了個地方,還多出個不認識的小姑娘哭哭啼啼地管她叫姐姐,怎么看怎么不正常,怎么想怎么有問題。
鐘繁微面對著瞬息萬變的事態只懵了一瞬間,很快就反應過來,不管面前這分明不是惠安卻管她叫姐的小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或者說不管九龍長生給她挖了多大的一個坑,當務之急都是把這小姑娘糊弄過去,然后才能有機會搞清楚自己如今的處境。
話雖如此說,鐘繁微生平沒有哄過誰。比她年紀小的除了孿生弟弟鐘嘉陽之外她和誰都不熟,也沒有人會讓皇后最寵愛的小女兒去哄哪個妃嬪的子女。而鐘嘉陽……說實話鐘嘉陽不需要哄,鐘繁微做得更多的事情是把脾氣上來或者打架打上頭的弟弟攔住。
這還真是她頭一回面對這么愛哭又柔弱的孩童,只能手忙腳亂反反復復重復著“沒事啦別哭了”,可惜成效不大,小姑娘還是哭個不停,怎么哄都哄不好,直把鐘繁微也逼得快要崩潰了。
她自己畢竟也才七歲,剛剛經歷了長兄的病逝,又恐懼著夢中的未來,情緒一直都壓抑緊繃著,此刻這哭聲便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鐘繁微哄著哄著聲音便低了下去,最后也跟著哭了出來。
她這一哭,那小姑娘反而像是被嚇到了一般停了一停,好像是想安慰她,卻比她自己還要不得其法,最后只能一起抽抽搭搭地哭。
其實到最后鐘繁微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不過是情緒決堤無處宣泄,也只能靠著這樣的嚎啕來將之訴說。
就在這時,房門被猛地推開了。
一個蒼白瘦削的女人站在門外,背后是漆黑的天幕與紛飛的雪。
屋內沒有燃炭火,門窗原也沒有關緊——又或者說是關不緊——本就算不上多么暖和,這女人攜晚風夜雪而來,更帶來一股寒意。
女人雙手攏在袖內,身上穿的衣服還算精致,卻顯然有些舊了。五官長得漂亮,神情卻顯得譏誚而刻薄,此刻她瞪著屋內抱團哭泣的兩“姐妹”,開口就罵:“哭哭哭,哭喪啊!”
兩個女孩都被嚇得停了哭聲,只能看著這女人罵罵咧咧:“天殺的喪門星拖油瓶,都被送到這里來了,還以為自己是什么嬌生慣養的大家小姐嗎?還有心情哭!”
鐘繁微懵懵地看著這女人,這一刻她心中的茫然要遠勝過被人責罵的憤怒和恐懼。說到底她長這么大從沒被人這樣劈頭蓋臉地罵過,以至于一時反應不過來應當怎么辦。
那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也像是被嚇到了,勉勉強強止住了哭泣,低聲道:“……對不起……”
她臉上亂七八糟,眼睛也是通紅的,此刻軟下聲音道歉,便更顯得可憐兮兮的。
那女人閉了閉眼,不再罵了。
半晌,她才冷聲道:“二姑娘和三姑娘是吧,聽好,既然被送到這里來,我也不知道你們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回去,但不管怎么樣,在這里都沒有人會管你們了,哭也沒用,沒人心疼。早點接受早點習慣,對誰都好。”
那是她和鐘惜鈴與莊姨娘的初見,很長一段時間中,她們都對這言辭刻薄的女人畏懼又排斥。
后來她們慢慢了解到,莊姨娘曾經是樂陽王的側妃,甚至還頗受寵愛過一段時間,然而后來她在京中被一貶再貶,一直被貶到這京郊的莊子中,比她們兩人還要早來數年。
這莊子實在荒涼,早年還有些下人在,后來死的死被調走的被調走,到如今竟然只剩下兩個下人,以至于莊姨娘原也算是大家出生的貴女,也只能拿起繡線來補貼家用。
鐘繁微那些年的記憶中,總有消瘦的女人在繡花,時不時搓搓僵硬冰冷的手指,嘴里的罵罵咧咧沒有停過,罵天罵地,罵她們,也罵樂陽王。
“……沒臉沒皮的廢物,丟我一個不聞不問也就算了,如今再丟來兩個小的讓我養……殺千刀的偽君子,偏還要裝好人……”
也唯有在某些很偶然的時候,她看見另一個模樣的莊姨娘。她記得那是一個夜晚,她醒來時,看見鐘惜鈴蜷縮在她身邊睡得不那么安穩,夢中都皺著眉,甚至帶出一兩聲低聲的啜泣,外間一片寂靜,花婆婆和璇珠都不在,估計是出去給人幫工賺錢了,而莊姨娘在燈下繡花。到了此刻她也實在沒有罵人的力氣了,側顏安靜而美好,有那么一瞬間,鐘繁微幾乎錯覺自己看見了母后。
莊姨娘當然不是皇后,皇后溫和內斂永遠克制永不失態,莊姨娘卻最是尖酸刻薄脾氣暴躁,口頭羞辱起姐妹倆來更是花樣百出,多少次鐘惜鈴被她罵得眼泛淚光,卻又被她“哭什么哭”的喝罵嚇得生生忍住。
京郊的莊子不比花團錦簇的樂陽王府,幾年來老中少三個女人也不過勉強將這里打理得能住人,卻依然有冷風能從各個縫隙中漏進來,不僅如此,便是炭火也是個大問題。
鐘繁微往年在宮中時,到冬日便會燃起炭火,被送到宮里的炭自然也是最好的,加上房屋的特殊設計,幾乎聞不到煙味,只帶來冬季的暖意。
然而如今的情況卻不同,便是最劣等的炭她們也用不太起,鐘繁微曾見過莊姨娘和賣炭翁的討價還價,對方看起來也是窮苦人的模樣,皮膚黧黑,臉上盡是溝壑縱橫,手指粗糙,下意識地半彎著腰,面上神情是一種近乎麻木的討好。
看起來實在可憐,那是原本從不會進入嬌生慣養的小公主眼中的存在,有那么一瞬間鐘繁微下意識地心生憐憫,若她還是韶儀公主,或許便要忍不住施舍些什么。
可惜如今沒有什么韶儀,沒有什么公主,而她們自顧不暇,沒有泛濫的同情心可給予他人。
莊姨娘自然更沒有什么同情心,她叉著腰趾高氣昂地和那老頭錙銖必較,刻薄的眉眼中有高位者的居高臨下盛氣凌人,也有貧苦者的蠻橫潑辣不顧顏面。
她也曾是哪家千嬌百寵的小姐,再后來嫁入皇家成了郡王側妃,小半生十指不沾陽春水,做什么都有下人代勞,眼中只有風花雪月,只有綾羅綢緞。然后某一日她被打入泥沼,被驅逐出去,喪家之犬一般地在破敗莊子中求生。綾羅綢緞沒有了,風花雪月沒有了,只剩下了柴米油鹽,只剩下了夏日炎熱冬日寒。
然后她一日日變得不像當初的自己,變得市儈而俗不可耐,尖酸而滿腹怨氣。她心氣難平,于是將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憤都發泄于口舌,無差別地加諸于他人身上。
不潑辣活不下去,不刻薄咽不下氣。
然而也正是這個刻薄潑辣的女人,最后也沒有把她們兩個丟出去自生自滅,反倒莫名其妙地攬上了養著她們的責任。一針針繡出花鳥山水,換來一頓吃食,或是一件御寒的衣,甚至沒有讓她們做什么補貼家用,而是讓她們去和晏先生讀書。
據晏先生說,他的祖籍在恒江之北,祖上本也傳下來幾畝薄田,然而當初北狄南下,他也不得不帶著妻子南逃。
他自嘲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些年來妻子病逝,銀錢用盡,他在那年冬日病倒,又險些因付不起租房錢而被掃地出門,他的獨子晏秀當時也不過九歲,寒冬里一戶戶人家敲門問需不需要短幫工,最終問到了樂陽王府的那個莊子。
莊姨娘后來分出莊子中一個偏遠的小院,收留了這對潦倒的父子——反正這莊子里什么都少,也就沒人住的空院落多——請晏先生教姐妹倆讀書,以租金抵束脩。
這數年來鐘繁微與鐘惜鈴日日卯時便起,與晏秀一起跟著晏先生讀書,四書五經、經史子集、琴棋書畫,無所不學,于是姐妹倆便也隱約意識到,晏先生并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落第書生。
在最初的最初,姐妹倆曾經問過為何讓她們讀書——天下讀書人是為了一個“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愿望,而她曾經生來便在宮中,如今又困于后院,何必學這些“不該女子學的東西”?哪怕她和鐘惜鈴學了這么多年,也沒有可能去參加科考,仿佛不過是浪費時間。
晏先生卻只是平靜地讓她們學,告訴她們有用或是無用,都得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后來她果然感激莊姨娘的寬容,也感激晏先生的領路。在這一年年的學習中,她漸漸看見一個她過去和夢中都不曾見過的世界。
房門被人推開的時候,鐘繁微尚在想,讀書人常有以所學報國的想法,那她又能否憑著她的所學,她的思考,來說服她的父皇和皇兄,來改變那夢中的未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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