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日月
玉京城北有路名木樨,路兩邊皆種丹桂,金秋時節,人從路邊過,便染一身丹桂香。
尚未及冠的年輕人自木樨路邊走過,已經漸漸脫離了該被稱為少年的年紀,眉眼朗朗唇邊帶笑,五官中稚氣已消,只更顯出他飛揚氣質,一身無華褐衣也掩不住光彩。
他拎著個布包,腳步輕快地走過木樨路,又一路往前,到了某處高墻之下,輕車熟路翻身上墻,見墻內有手執書卷的姑娘,眼神明亮,聲音也跳躍一般:“卿卿!”
鐘繁微應聲抬頭,她本就生得美貌,又正當年華,趙七眸光下意識一閃,不知令人目眩神迷的是秋日的陽光,還是姑娘的容色。
她沒注意到他那一刻細微的閃避,只是認認真真招呼道:“小七。”
趙七迅速藏好一瞬間的失態,笑吟吟問她:“我今天有好消息,你要不要猜猜是什么?”
鐘繁微放下手中書,想了想,問道:“你的文章終于不被先生罵成是胡言亂語了?”
其實據趙七所說,他之前交上去的那篇文章得到的批語原話是“胡言亂語,狗屁不通”,鐘繁微畢竟臉皮薄,沒好意思復述后半句話。
說實話,鐘繁微也是真的很好奇,他到底寫了些什么,能把個教書育人的文化人氣成這樣?因此上次分別前,她特意囑咐了讓趙七將那篇奇文拿來給她看看,她幫著改改,省得再氣到學堂里的先生。
趙七干咳了一聲,搖了搖頭:“老杜還是看我不順眼來著……不是我的事,是你的。”
鐘繁微點了點頭:“那就先照上次說的,把你的文章拿給我,我給你看看怎么改。”
趙七猶不死心,循循善誘道:“我的文章不急,你真的不猜一下?是你念了很久的東西,可真不好找。”
“文章,拿來。”鐘繁微盯著他,說。
片刻的沉默后,趙七乖乖地跳下墻頭,從布包中摸出一把被揉皺成一團的紙遞給了鐘繁微。
鐘繁微耐心地一張張撫平,再從頭看下去。
趙七的字算不上工整,但也是種極有特色的漂亮。落筆利落,力透紙背,一筆一劃都仿佛要飛出紙外。
她看著看著便皺起了眉。
這篇文章寫的并非是哪篇典籍的解讀,而是關于大越對北燕的國策。據鐘繁微所知,朝廷如今主流風氣是年年求和歲歲送銀,最近甚至隱隱起了要送公主和親的傳聞。
——雖然這些年間她困于樂陽王府寸步不能出,但畢竟有個隔三差五來翻墻的趙七,外頭的事情她多少都知道一點。
不管怎么說,朝廷明顯不想打,金鑾殿上全是主和派的天下。實際上十幾年前就有這個趨勢了。據晏先生所說,當初朝中主戰派個個被打壓,都攔不住皇帝一意南遷。十多年來,當初的主戰派中,武將戰場上死了一批,戰敗被清算斬了一批,被強制回家養老一批;文官血諫撞死一批,心氣難平自盡一批,心灰意冷辭官回家一批……反對的人都被清干凈了,剩下的也都乖乖閉了嘴裝聾作啞,于是粉飾太平的情況風氣愈演愈烈,朝堂上一片歌功頌德,都自欺欺人地說著友好睦鄰和平相處。
上行下效,朝中不想打,誰又敢說打?
而趙七的這篇文章,一句話概括:送什么錢和什么親,有點志氣就該像當初武帝文帝莊帝時期的先輩一樣,給狄人趕回老家去放馬,不廢話打就完了!
這種基調一擺,鐘繁微心知肚明,不管他寫成什么樣都不會得到好的評價了。
若要改,便只能從根本修改,寫以和為貴,安撫北燕,教化狄人,勿起戰火……
但這種國策的后果,鐘繁微比如今任何人都清楚。
于是她無話可說,只是抬眼看趙七。卻發現他不知什么時候又摸出來一本書,兩只手指拎著搖晃。
“小心點你別晃!”鐘繁微隱約看見封皮上“金水”二字,不禁聯想到什么,下意識一聲驚呼。
趙七有些訕訕地停了手,本想將那本書拋給鐘繁微,看著她死死盯著他手的目光,最后還是選擇了雙手遞給她。
當真是《金水游記》,鐘繁微都忍不住放輕了呼吸。說是游記,這書其實該算是隨手寫的雜記,作者不詳,只能猜測大概是個攜美同游的琴師。這游記中有一路上的山川風貌,也有路上聽來的傳聞軼事,還有隨手記錄的琴譜,甚至還夾雜著生活瑣事……
本就只是隨手而記,作者又不是什么出名人物,抄錄的副本自然也就不多。真正使《金水游記》出名的,還是因為傳說其中抄錄著《深城子規驚》和《元皇破陣曲》的片段。
——元皇滅梁,長風居士作《破陣曲》以賀;紀朝傾覆,紀幽湣王奏《子規驚》而死。
這兩首傳奇般的琴曲皆是失傳已久,為普天之下眾愛琴之人生平憾事。后有傳聞說《金水游記》中有抄錄部分琴譜,一時間凡愛琴之人皆趨之若鶩。
鐘繁微對琴棋書畫都僅限于“會”,并不如何喜愛熱衷。書畫好歹還能賣錢,是以她在書畫一道上還算盡心,這些年來也靠著這條路子換些錢來買書,琴與棋則都被她束之高閣。風月琴分給了鐘惜鈴,另一把留給她的金翹琴則十天半個月不會去撥弄一次。
愛琴的是鐘惜鈴,她生日將近,鐘繁微也想過找這本游記送她作生辰禮物。但也不過是想想而已,這本游記確實不好找,不知多少人鎩羽而歸,她也不抱什么指望,不過是隨口一提,誰想到趙七居然記住了,且還真的讓他找到了。
……也不知他花了多少精力和金銀。
于是她問:“我之前放在你那里的錢還夠嗎?我手頭還有點月錢,你等我先拿過來給你。”
“夠呢夠呢,”趙七連連擺手,睜著眼睛說瞎話,“賣主沒什么見識,把這當不得志書生胡寫的東西賣給我了,便宜到我都懷疑這是不是假貨……其實我也分不清真貨假貨,這不找你來分辨嗎,是假的我不虧,是真的我血賺,你說天底下哪還有第二樁這么好的生意?”
鐘繁微被他的邏輯繞得愣了一愣,然而他們之間的口舌之爭她一向難以占到上風,若說課業讀書范圍內鐘繁微能把趙七忽悠得仿佛目不識丁,但要論胡攪蠻纏偷換概念,她三輩子加起來都沒有他本事大。
于是她只能嘆了口氣,低下頭去對照那本游記和傳聞中的特征。
趙七跳下來之后始終沒有回到墻上去,而是抱臂站在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鐘繁微變臉,直到此時看她神情里帶了幾分憤然和郁郁,才抬手往她嘴里塞了什么,笑道:“好了別生氣,我不逗你了,請你吃東西,吃了甜的開心點。”
鐘繁微下意識咬了下去,甜味在口中散開來。
“雁鳴齋的糖桂花,我排了好久才排到,夠有誠意了吧?”趙七揚眉笑,口中說著辛苦,面上神情卻不是那么一回事。
鐘繁微咽完糖桂花,香甜的味道也不散去:“這個算多少錢……”
“停,”趙七抬手阻止她,“你要這么說可就輪到我生氣了,好歹也認識三年多了,這點小錢都要和我明算賬,這么見外的嗎?”
他不等鐘繁微反應,又摸出個鐲子往她手上套:“你得給我賠禮道歉,所以這個日月鐲你也得收。”
“你這人……”鐘繁微又氣又惱,“還有你這么強買強賣的嗎!”
“真不是什么值錢玩意兒,鍍銀的,便宜得很,小孩子玩的小玩意兒而已,你看這里……
他連忙道,雙手將那鐲子反向一轉,咔噠一聲,變成了兩個相對稱的新鐲,手鐲裝飾圖案上原本相扣的圓環也成了兩個彎弧。
“合起來是日輪,拆開是兩彎弦月,所以叫日月鐲。貨郎從北方帶來的小玩具,我看著新奇,所以隨手買了一個。買完才想起來這東西我總不好自己戴,也不認識別的姑娘,想你也肯定沒見過,所以給你開開眼。你要是不喜歡扔了也行,反正也就三十個銅板的價錢,還沒糖桂花貴呢。你要實在是過意不去,回頭送我幅畫怎么樣?”
鐘繁微看得出來這銀鐲的材質確實低劣,只勝在奇思妙想構造新巧,且話都到了這一步,她也只得恨恨咬牙:“你要什么畫?”
“不如給我畫個像?”趙七想了想,隨口一般道。
鐘繁微思索了片刻,點頭應下了,卻還是沒忍住開口:“這次就算了,下次別買這些東西送我……”
“那不行,”趙七答得飛快,“我送你東西我高興,我花我自己的錢,做我自己覺得高興的事情,你憑什么阻止我?連這點小事都阻止我,你說你是不是不夠朋友?”
鐘繁微又一次被他的言語生生噎住,忍了又忍,半天才憋出一句“不要臉”來。
趙七不僅不放在心上,還笑得格外囂張,邊笑邊翻身上墻:“好啦,東西都送到了,你也改不了我的文章是不是?今日家里還有事,我便不在這里打擾你啦。”
他走得急,走時仿佛把笑聲和別的聲音都一齊帶走了,只剩下仍縈繞在周身和唇齒間的桂花香,還有抬手時兩個銀鐲相撞時的清脆聲響。
鐘繁微伸出右手一扣,上下弦月嚴絲合縫地扣上,于是便連那聲響也沒有了。
她抿著唇收起她自己原本在看的那本農書和《金水游記》,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沒走幾步,她停了下來,恨恨地咬了咬牙,回頭看了一眼,又照著趙七之前的法子將那銀鐲分開了。
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隨著腳步漸漸遠去,輕快得像是誰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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