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憂外患都已平定，后來的歲月便像是再也沒有了波瀾，就這么度過一歲又一歲，仿佛一轉(zhuǎn)眼的時間，就已經(jīng)到了垂拱七年。

        秋風(fēng)秋雨都帶寒意，這年秋天轉(zhuǎn)場時鐘繁微又病一場，這次病不算嚴(yán)重，卻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一直到冬天都過完了她才算好利索。病雖好了，精神也依然差了很多。幸好烏戎之中大部分事情都有定例，剩下的事海音訶安也能處理，本就不需要她再花多少心力，才算沒出什么大問題。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她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一日日虛弱下去，這一次不是因?yàn)榧膊。�也不是因�(yàn)槎鄳n多思，僅僅是因?yàn)槟耆A的逝去。

        她自己看到鏡中的影子，眉眼仍如初時一般，但已經(jīng)分不清秋霜和華發(fā)。于是她忍不住伸手去觸碰鬢角，又想不知她還能在這里度過幾個秋冬。

        這一個冬天過完，到了垂拱八年。冰消雪融，便是春日，白月節(jié)依然如二十年前一般熱鬧。這一年霜花十七歲，已經(jīng)過了最矯健的年紀(jì)，它將一日比一日虛弱，一日比一日衰老，就如同她自己一般。所以鐘繁微也不再去摻和賽馬會，只騎著霜花在周圍慢悠悠走一走。

        年紀(jì)比她還要大四歲的海音訶安卻還是不服老，依然要去湊一湊熱鬧。鐘繁微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個身影，恍惚間還是她剛來到草原上的時候，有紅衣的騎士策馬而來，長鞭撩起她的車簾，于是她抬頭望去，正對上一張明艷嫵媚、風(fēng)情萬種的臉。

        直到海音訶安越來越近，鐘繁微才發(fā)現(xiàn)，不只是她自己，別的一切也早就完全不同了。

        馬是不同的。

        她在草原上只養(yǎng)了霜花一匹馬，從它還是剛斷奶的小馬駒，養(yǎng)到如今它即將老去。海音訶安卻有許多匹馬，因?yàn)樗�需要上�?zhàn)場，需要沖鋒在前，所以她不能騎一匹尚且稚嫩的小馬，也不能留著狀態(tài)開始下滑的老馬。而除此之外，還有死在戰(zhàn)場上的和染了病死去的。于是海音訶安的馬總是在換，鐘繁微也記不清她有過多少匹馬。

        人也是不同的。

        海音訶安再如何不承認(rèn)，這幾十年無情歲月、十幾年戎馬生涯終究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已經(jīng)不再年輕，發(fā)間染上銀白，眉目間也有了風(fēng)霜之色，她也不再穿曾經(jīng)那些鮮艷色彩，而是更莊重更符合她如今身份的打扮。

        她沖過了終點(diǎn)線，這一次沒有像當(dāng)初面對還未繼位的西羌王一般故意輸，但畢竟是年紀(jì)大了。盡管名次還是不錯——反正是能夠吊打鐘繁微狀態(tài)最好時的成績的——卻再不是年輕時那樣輕輕松松的魁首了。就好像這兩年她還是會親自率領(lǐng)大軍出征，但是已不再沖鋒在第一線，只能開始培養(yǎng)年輕人。

        海音訶安好像在出神，沒有下馬，只是任由她的馬自己走動。那匹馬倒還正當(dāng)年紀(jì)，年輕又活潑，沒人拘束，就這么踢踢踏踏地走過人群。

        一個小姑娘急急地跑了過去，仰著頭，眼睛亮亮地喚：“祖母！”

        直到這時，海音訶安才恍然回神一般，翻身下馬，笑著抱起了自己的孫女。

        或許是年紀(jì)大了，總愛回憶從前，鐘繁微看著這一幕，又想起多年前她所見到的第一個白月節(jié)，海音訶安的兩個兒子被蘇娜雅若帶著站在終點(diǎn)附近，見母親得了第一，便歡呼雀躍地沖了上去。

        后來蘇娜雅若因她們而死，那兩個孩子中大的那個與母親反目成仇，被海音訶安親手所殺；小的那個也與她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

        鐘繁微收回目光，看向身前的大越商人。這支商隊(duì)依然年年在大越和草原上來往，給她帶來大越的貨物和玉京的書信。但領(lǐng)頭者也已經(jīng)換了人，白客比她們還要大二十多歲，自然不能再這樣一年年跋涉，于是早便將商隊(duì)連同自己的家業(yè)都傳給了長子白何澤。

        到底都是一代人換了一代人。

        念及此，她又想到遠(yuǎn)在玉京的故人。

        可能是因?yàn)槟晟贂r虧了底子，鐘惜鈴這許多年都不曾有孕，只和晏秀一起收養(yǎng)了幾個孩子。她曾在那些家書中仔仔細(xì)細(xì)描述過他們，鐘繁微也都認(rèn)真看過，在鐘惜鈴的筆下，那些養(yǎng)子養(yǎng)女雖一個個模樣性情各異，卻都是好孩子。

        而祁知曦……他年年給她送東西，卻很少留下只言片語，更不會提及與自己有關(guān)的事情。她有時會聽那些商隊(duì)的人提到他，每一次她都裝作無意地聽著，很偶爾才會多問一兩句。但他們說的往往也只是那些和戰(zhàn)事有關(guān)的一切，至于他是不是娶妻生子、有沒有兒孫滿堂，其他人不會提起，她也刻意地沒有去打聽，或許終究是放不下，終究是意難平，于是難得任性一次，就是不想去聽。

        白何澤如往年一般將一個箱子帶給了鐘繁微，她知道那里面有長長的家書，有鐘惜鈴的心意，也會有祁知曦的心意。

        這二十多年她從未給過他任何回復(fù)，他好像也不期待她有什么回復(fù)，只是一年年地送，從不中斷停息。

        東西已經(jīng)送到，白何澤便要離去，鐘繁微卻抬手叫住了他：“白少爺，明年能替我?guī)б粯訓(xùn)|西來嗎？”

        白何澤愣了一瞬間，因?yàn)殓姺蔽⑵鋵?shí)從不向他們買東西，今年倒成了一個例外，但他畢竟是個商人，總不會將生意往外推：“太后您說，我盡量幫您去找。”

        鐘繁微頓了頓，她不太常聽到這個稱呼，以至于有些不習(xí)慣。雖然她和海音訶安現(xiàn)在的身份嚴(yán)格來說確實(shí)都是太后，但是草原的語言里沒有太后的專用稱呼，非要較真可以用“王的母親”來指代，不過日常交流中幾乎不會用這么繁復(fù)正式的詞，王的妻子和先王的妻子都叫王后，都叫“客多”，反正很多時候這兩者都是會互相轉(zhuǎn)換的，所以烏戎人也就一直這樣叫海音訶安作“海音王后”、叫她作“永寧王后”，反正知道是在叫誰就行了。

        不過她也不是對稱呼很執(zhí)著的人，便沒有多糾結(jié)，只是笑著說：“也不是很難找的東西，就是想麻煩白少爺替我尋一具好棺木來。”

        白何澤下意識看了她一眼，然而很快就反應(yīng)了過來，低聲應(yīng)道：“您放心。”

        鐘繁微不想聽什么安慰關(guān)心話語，便無視了他滿臉的欲言又止，只是轉(zhuǎn)身離開。

        這片草原年年枯榮，過了蕭條的冬日便又是萬物生發(fā)的春天，但人的生命卻終究會有盡頭，她早便知道的。

        在她所知的、她未來到此處的過去，永寧公主和親烏戎，在第二十七年病逝后，遺骨被迎回玉京。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她來到草原的第二十六年，從去年秋日到如今，她就這么一日日倦怠虛弱下去，所以也已經(jīng)隱隱有了預(yù)感。

        烏戎的喪葬習(xí)俗與大越不同，如海音訶安所說，草原上的人死后都不過成鷹隼腹中食。他們習(xí)慣將死者放到某個特定的地方，任由飛禽食用。草原上的人認(rèn)為，人生于自然又歸于自然，魂魄則會被飛禽帶著升到天上，重歸穆卓婭的懷抱。

        鐘繁微并不打算按照烏戎的習(xí)俗處理自己的后事，就只能自己給自己安排好一切。

        比如為自己定一副棺材，再比如……上書大越皇帝，請求死后歸鄉(xiāng)。

        好在她還有一年，時間應(yīng)當(dāng)是足夠的。

        后來鐘繁微想，她大概還是太自信了些。

        一年時間足夠白何澤來回大越和草原一次，送來她定下的棺木，卻不足夠她那位爺爺做下決定，讓她回返故鄉(xiāng)。

        一直到垂拱九年的春日她病重到起不來身之時，她也沒有等到朝廷的回復(fù)。她平靜地想，她大概是等不到了。

        最后是海音訶安來看她時說：“你放心，就算大越的皇帝不接你回去，我也會找人送你回去。”

        而當(dāng)時難得清醒的鐘繁微笑了笑：“那便謝謝你了。”

        更多的時間里，她昏昏沉沉倒在床上，隱約能感覺到旁人進(jìn)進(jìn)出出，或許是采菽采苓，又或許是來探望她的海音訶安或其他人。她沒有精力去關(guān)注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只隱約模糊地想，她應(yīng)當(dāng)是來不及過生辰了。

        果然沒有等到她的下一個生日，二月十九，鐘繁微難得精神好了些，也知道大概就是今日，便叫采菽將一個壓箱底的小藤箱拿來。

        她用有些無力的手指打開藤箱的鎖扣，看到里面零零碎碎，都是祁知曦這些年間暗地里寄來給她的。

        鐘繁微拿出那根系著紅豆的紅繩，在箱中藏了這許多年，顏色已經(jīng)黯淡了不少，她久久地看著那紅繩，然后溫聲囑咐采菽采苓，將這個藤箱一并放入她的棺木之中。

        ——到底她與他留下的只有這些東西，如今也不會再有人說她什么問她什么，已是將死之人，還有什么好顧忌？

        鐘繁微無聲而長久地凝視著那顆紅豆，過往一幕幕都仿佛在她眼前閃回。

        她想，她這幾十年人生，都是循著自己做下的選擇向前，從不因自己的決定后悔，卻唯在年少時那段風(fēng)月中有幾分遺憾；她一生所遇許多人，不曾愧對誰，不曾對不起誰，也唯有祁知曦，是她辜負(fù)了他一片心意，終究無法償還。

        唯有這一件事，是她看不開、放不下。

        所以她這一刻所想起來的，竟都是那些與他有關(guān)的片段。

        是春月夜竹林邊的初遇，他問她為什么要哭，又送給她一盞紙燈；是后來的那些悠然又閑適的午后，他在墻上、她在墻下的相見；是他口中那些天地遼闊、市井繁華，和他送給她的一切；是他一次次說要帶她走，神情悲傷卻認(rèn)真……

        鐘繁微仿佛又被祁知曦帶著奔跑在玉京的街巷上，天上的星匯聚成河，地上的燈火也像星河，那星河映在少年眼中熠熠閃光，足夠她記住這一幕很久很久。

        夜市的戲臺上有人在唱戲，那戲文中是書生與小姐的愛情——

        “猶記上元遇容生，恰是撥雪忽逢春。乍見流水桃花相逐去，又聞錦瑟五十弦聲聲。十六年幽幽庭院深，是他與我天地開新門。”

        “他是我心中火、夢里人，骨里朱砂痣、天上白玉輪。暮卷風(fēng)片，朝飛雨絲。見花見酒都相思，春來問紅豆生幾枝？”

        于是她也用一樣的曲調(diào)跟著低聲哼唱：“昔有此心相知人，為我續(xù)晝來燒燈。猶見流水桃花塵間渡，再聞玉笛瀟瀟暗飛聲。十六年幽幽庭院深，是你與我天地開新門。

        “初見時夜月下、竹林深，過路誰家人、聊贈一盞燈。西城花枝，后園新詞。墻頭瓦上又一春，依稀聞年少笑語聲。

        “二十七載不相逢，不相逢唯有此心恒。山水一程夢一程，夢一程故園迢迢長離分。久別終見問來生，問來生又不成。

        “若去后有南風(fēng)，送我歸鄉(xiāng)見故人。見故人見夢里人，見春來紅豆生。”

        鐘繁微轉(zhuǎn)過頭，笑著問：“你有沒有在聽我唱？”

        祁知曦有些迷茫，像是過往無數(shù)次他努力聽卻依然沒聽懂她講的那些書中事的模樣：“你和他們唱的怎么好像不一樣？”

        “確實(shí)不一樣，”她感覺自己臉頰微微發(fā)熱，卻還是堅(jiān)持著小聲道，“這不是書生與小姐，這是你與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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