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宮闈
天漸漸亮起來,這座位于恒江之南的大越國都也就慢慢地醒了過來。
在最古老的記載中,這座城最初名為照月,傳說中天授之朝的月后便是出生于此。
到天授之朝后期,照月更名為照虞,有名為蕤的人來到這里,以城名為姓,成為虞姓的始祖。
虞蕤的六世孫虞岑,即紀侯岑,他為殷朝立下赫赫戰功,受封紀地,治都于祖地照虞。
紀侯岑的二十九世孫紀成王虞憐滅亡殷朝、建立紀朝后定都長歌,更長歌名為虞紀,又將舊都照虞恢復古名照月。
至秦樓月一統天下,定國號為虞,稱虞元皇,為避其名諱再更照月之名為照玉,取城外山中多出美玉之意。
大越政和年間朝廷南遷,以古城照玉為新都,也就是如今的玉京。
這座原本因歷史悠久而變得古老破敗的城在這重新做了京城之后的六十多年里被反復修繕,煥然一新,城墻高厚,城中繁榮,建起不足百年的皇宮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在朝霞映照下熠熠生輝。
那是瑤臺瓊室的剔透光澤,還是這三百年王朝的煌煌光芒?
幾乎沒有人思考過這種問題,隨著宮中的晨鐘聲響徹玉京,驚起飛鳥無數,厚重的城門被緩緩打開,城中的大部分人也要開始一天的忙碌。
未央殿的門被小心地推開又很快關上。
在宮中做事向來是既要輕又要快,既不能驚動貴人,又不能拖拖拉拉讓人不耐煩。
梅染身為皇后身邊最得力的大宮女,這么多年下來在這一方面向來做得很好,既沒有發出什么聲音,也沒有讓太多的冷風漏進這座寢殿中。
然而今日卻十分奇怪,她一抬頭,發現殿中的燈樹已經都被熄滅,本該還未醒來的小公主則站在不遠處,用一種有些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那是什么樣的眼神呢?梅染形容不出,只覺得那是沉重的,不太像是往日的小公主。
這念頭不過一轉,她已經快步走了上去,將鐘繁微抱了起來,向里面走去:“怎么了這是?衣服也沒穿好就站在這里,不怕著涼了嗎?太子殿下的事情才過去沒多久,要是公主又病了,娘娘也會擔心的。”
她一邊手腳麻利地給鐘繁微穿衣,一邊帶著幾分憂心地念:“怎么今天這么早就醒了,是昨天沒有睡好嗎?發生什么事了?”
小女孩安靜順從地任由她擺弄,對她來說一夢數十年,對從小照顧她的梅染來說她們的分別卻不過一夜,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她和往日一般來服侍公主起身,再帶著她去見皇后。
鐘繁微也不想被看出自己的怪異,所以只是低聲說:“大皇兄……”
梅染手頓了頓,很快又繼續給她梳頭:“太子殿下是成了神仙去享福了,這是好事情,公主不該傷心啊。”
鐘繁微早不是不明白死亡含義的幼童,知道她是在哄她,也不去揭破,只是情緒低落一般道:“我就是……想大皇兄了而已。”
“神仙不能再和凡人來往,所以太子殿下不能光明正大地來看公主。”梅染想了想,這樣說道,“但是他一定有神通,可以偷偷地來,就是不能被別的神仙和人發現。”
她牽著鐘繁微的手走出未央殿,去往立政殿,聲音溫柔而悠遠:“您看,梅花明明該謝了,那里卻還有一朵開著;您經過這邊,恰好就有雪落在您手上……這些一定都是太子殿下的禮物。他肯定也牽掛著您,所以一直看著您,也會一直保護您。”
“不只是太子殿下,還有好多人,都會一直一直陪著您的。”梅染停下腳步,低頭對她微笑。
鐘繁微仰起頭,卻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另一個她所熟悉的聲音:“皇姐!”
長廊的另一邊,同樣來見皇后的鐘嘉陽一邊喊一邊跑了過來,而他的身后,皇后的另一個大宮女荼白追在后面,同樣在喊:“十殿下!十殿下您別跑了!當心摔著!當心別撞了——”
鐘嘉陽猛地停在了鐘繁微身前三步,眼睛亮亮的,剛想說些什么,旁邊立政殿的大門打開,鐘嘉明抱臂站在門口,笑道:“一聽這動靜就知道是你們來了。”
而他的身后,皇后坐在桌前,含笑看過來。
就如同過去的每一個清晨,只少了一個人。
鐘繁微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酸澀,但她還是笑了起來。
她終于真切地意識到,她回家了。
當今皇帝的兒子們都還不到可以出宮開府的年紀,公主們也大多未出嫁,所以除了已經出嫁的三公主之外都住在各自母親的宮中,每日早上會來和母親一起吃飯,然后八歲以上的皇子需要告別母親去讀書,八歲以下的皇子和所有的公主則由母親照顧著做些什么打發時間。
不只是皇后的長樂宮,別的宮妃處也都是一樣。
關雎宮,蒹葭殿。
雪融之時最是冷,即使是在宮中做事多年的老人都有些受不住今年的天氣,忍不住搓手跺腳,試圖讓自己稍微暖和一點。
蒹葭殿內卻也是暖融融的,雖然已經不算年輕卻依然貌美的榮貴妃裹著狐裘抱著手爐歪在榻上,一手支著面頰,一手扣在紅木的扶手上,十指白皙纖長,瑩潤光滑。
她在這宮中盛寵近二十年,幾乎能夠與皇后分庭抗禮。美人便是美人,即使坐沒坐相,即使年華不復,也依然是美的。
然而此刻她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隨口便道:“咱們之前那位太子才死了多久,朝中就又急著催立新太子了,真不知道我們好脾氣的皇后娘娘怎么想。”
坐在下首的六皇子鐘嘉江還沒說什么,小女兒倒是先開了口:“母妃慎言。”
華容公主鐘繁悅長得與貴妃頗為相似,同樣上挑的眉眼和天生帶笑的唇落在年幼孩童的面容上,沒有母親的風華,只顯得玉雪可愛。擺出這樣一副嚴肅的神情也沒能顯得威嚴幾分,倒是更有趣了。
榮貴妃挑眉看了鐘繁悅一眼。
她這個女兒不僅長得像她,性格也像她。她在宮中沉浮二十年才勉強收斂了一些脾氣,不再像年少時那般一味張揚,非得和人爭鋒爭勝。都說是三歲看老,她本以為鐘繁悅也該這么一直張揚驕傲下去,直到年歲漸長吃了苦頭,又或者足夠幸運,能夠一生都不學會收斂。
怎么都不該在七八歲的時候,便學會所謂謹言慎行。
她有些困惑地蹙著眉,仔細回想起來,似乎這變化是從自己這女兒大半年前又一次和皇后的小女兒韶儀起了沖突之后開始的。那次姐妹兩個都沒討到好處,最后竟是個雙雙落了水的下場。也虧得宮人就在附近救得快,于是便只是各自大病了一場,沒幾日就又都是活蹦亂跳。
說起來……就是那之后,鐘繁悅忽然就沉靜下來,和長樂宮那對姐弟的沖突也莫名緩和了起來。
病剛好時這從小互相看不順眼的姐妹倆在御花園又一次狹路相逢,韶儀倒還是老樣子,見了鐘繁悅后原本笑盈盈的臉色就是一沉,她弟弟更是直接在旁邊就要擼袖子,她剛想叫兒子去給女兒幫忙,就見一向見了韶儀不冷嘲熱諷兩句不痛快的閨女只是神情有些古怪地打量了妹妹片刻,高昂著頭轉身走了。
雖然也不見化敵為友,但大多數時候她都開始把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當透明人。韶儀那個和皇后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裝腔作勢的性子更不會主動往鐘繁悅面前湊,于是自此之后大半年,鐘繁悅再沒和韶儀起過什么沖突。
而此刻,她八歲的小女兒坐在她身邊半垂著眼睛,面上沒什么笑意,眼底有種奇異的沉靜感,竟有幾分違和與陌生。
若非那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女兒,有時候她都要懷疑是不是換了個人。
榮貴妃心念電轉,面上卻沒有顯露出來,只是笑著伸出手點了點鐘繁悅的額頭:“慎言什么呀慎言,小小年紀學什么大人說話。太子沒了,韶儀那丫頭可就少個大靠山,以后你就可以少看她臉色,你不高興嗎?”
鐘繁悅手指一顫,神色一僵,下一刻又揚起唇角抱怨:“我不樂意看韶儀臉色我就不看,關她有幾個哥哥什么事?”
榮貴妃慢悠悠道:“如今的陛下是你們的父皇,比起韶儀他更喜歡你;將來的陛下如果是太子,肯定就更喜歡韶儀了。到時候我們娘仨啊,就得在長樂宮那幾個人的手下混日子了。有什么好東西都是先輪到韶儀然后才是你,有什么壞事呢就肯定得落在你頭上啦。”
她有些惡劣地誘哄著小女兒:“現在太子沒了,要是輪到你六皇兄做太子,就沒有這種事情了,所以開不開心呀?”
“沒有大皇兄,還有四皇兄,和我們有什么關系?”鐘繁悅撇了撇嘴,“而且母妃你其實也不高興吧。”
“我怎么不高興啊,我可高興壞了……老大下去陪我恒兒,還能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嗎?”榮貴妃唇角上揚,眼中笑意卻很淡。
很多年以前,她也是這樣送走了自己尚且年幼的第一個孩子,她與人斗來斗去斗得其樂無窮,在天意和死亡之前也只能承認自己無能為力,只能是一敗涂地。
如今輪到她的老對頭,輪到了皇后。
她當然不喜歡皇后,她們自少女時期起便總是被拿來比較的對象,家世差不多,容貌學識也差不多,前后腳進了宮,又前后腳懷了孕。
陛下曾經對她許諾,若她誕下長子,便改封她為大越的皇后。她知道皇帝此言是真心實意,和寵愛沒有什么關系,只不過是一個庶長子的存在遠比換皇后要麻煩得多。但是最終二皇子鐘嘉恒的出生比皇后所生的鐘嘉熠遲了大半月,于是皇后還是皇后,而她一輩子都是妃,一輩子被皇后壓一頭。
所以她也不喜歡太子,二皇子死后就更不喜歡太子,到如今太子終于沒了,照理來說她確實是該高興的。
當然鐘繁悅說得也不錯,便是太子沒了,這皇位也輪不到她兒子頭上來。若是說早年大越還有幾例越過嫡長子傳位給其余皇子的例子,自從元佑之亂后,朝中對于嫡長子繼位的傳統簡直執著到了瘋魔,生怕重蹈覆轍。
——元佑朝一次奪嫡之爭,便害得大越國運中斷,自此之后大越由盛轉衰,不久后被趁虛而入的北狄占去半壁江山,不得不渡江南遷。那是大越最碰不得的傷疤,也是近百年來無人再敢觸及的禁忌。
而且說到底有什么好高興的呢?一只金絲雀受了傷,對籠子里的另一只金絲雀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
十二歲的鐘嘉江有些懵懵地聽著母妃和小妹交鋒,頭昏腦漲始終沒怎么聽懂。
“母妃不要擔心啦,”他慢半拍地終于接上了上一個話題,語氣卻很堅定,“到時候我就把母妃和妹妹都接到宮外面去,才不看長樂宮的臉色。就我們三個,誰的臉色都不看,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
榮貴妃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底卻依然蘊著淺淡哀色:“行啊,那我可就等我們江兒養我了。等將來江兒建功立業,再成了親,然后給我們笑笑找個如意郎君,哪怕在長樂宮那位面前我都能笑出來了。”
鐘嘉江信誓旦旦在保證,鐘繁悅卻兀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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