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為著和那位爺拉開點距離，安元緯刻意放慢了步伐，又走了一程，等候許久的小太監(jiān)迎上來：“安大人。”

        安元緯點頭，道：“勞煩公公跑一趟，送楚編撰去上書房。”

        小太監(jiān)應了聲是，欲言又止。

        安元緯皺眉：“怎么？”

        小太監(jiān)低聲道：“奴婢方才遠遠看見，萬歲爺領著人去了上書房。”

        楚栗“啊”了一聲，求助的看向安元緯。

        誠如成王所言，大宣有日子沒出過這么年輕的三甲了，萬歲爺?shù)拇_看重，但以他從六品編撰的身份有機會來上書房為皇子皇孫們講一回書，除過他有個身為鴻儒的爺爺外，和右相的面子也不無干系。

        他自問已經(jīng)做了充足的準備，可萬歲爺當面……

        安元緯見狀微微搖頭，道：“正好老夫也有事需面奏陛下……一起吧。”

        楚栗大喜。

        圣駕在前，安元緯不免又多交代了幾句，待進了上書房的院子，卻是一愣。

        院子里，跪了一地的皇子皇孫和大臣，太監(jiān)宮女低頭站在一邊，噤若寒蟬……屋子里隱隱有人聲傳來。

        楚栗倒不覺得有什么，只以為皇上駕臨本就是這般排場，安元緯卻臉色一沉，拉住一個神色惶急的太監(jiān)，低聲問道：“劉公公，出了什么事？”

        劉公公看了看左右，一跺腳，附耳說了幾句，安元緯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冷聲道：“該打！”

        劉公公急的連連“噓”聲跺腳。

        安元緯一拂袖，自去人堆里找地方跪下，楚栗一頭霧水，只得也跟著在外圍跪下，眼尾卻冷不防掃到一個“熟人”。

        正是前不久才見過的那位侍衛(wèi)……旁的侍衛(wèi)此刻都化作了雕像一般，眼觀鼻鼻觀心，唯有這位，抱著胳膊閑閑靠在角落，垂著眼，扯著嘴角，有些無語的模樣。

        楚栗只覺得心跳又快了幾分，不動聲色的去找另外兩人，卻沒看見那小太監(jiān)，也或者是那小太監(jiān)背影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混在人堆里他一時沒能認出來……那位成王殿下，也沒在。

        又仔細看了一圈，確實沒在。

        正詫異著，一個眼熟的小太監(jiān)氣喘吁吁的跑進來，沖到那侍衛(wèi)身邊：“怎么樣了？爺呢？”

        那侍衛(wèi)不答，向外看了眼：“太后沒來？”

        小太監(jiān)也知道自己問了句廢話，苦澀道：“原是要來的，轎都備好了，聽我說了原委，又氣的坐了回去，說‘該打’……倒是派人去太醫(yī)院叫了幾個太醫(yī)過來。”

        侍衛(wèi)頷首：“確實該打。”

        小太監(jiān)氣的狠狠瞪了他一眼，想要罵卻自知惹不起，不再理他，悄悄向前挪動身位，豎起耳朵聽殿內(nèi)的動靜，只是距離太遠，門又合著，怎么都聽不真切。

        正想冒險再湊近些，就見大殿門猛地被拉開，熟悉的人影鉆出來，頓時大喜，正要迎上去，緊跟著又有人出來，怒喝：“把他給朕抓回來！”

        小太監(jiān)頓時嚇得一個激靈，僵在原地，倒是那高大侍衛(wèi)聞聲而動，竄了出去。

        他身高腿長，一步幾乎趕得上旁人兩步，看似不疾不徐，卻比所有人都先一步截住那出逃的少年，擒住他的肩膀，將人拖回到宣帝身前。

        楚栗只看得目瞪口呆，連視線都忘了回避，卻見宣帝手里一把斷了的拂塵，臉色鐵青，手都在發(fā)顫，參差不齊的拂塵斷茬指著少年的臉：“跑，你還敢跑？”

        少年被抓的疼了，狠狠蹬了身后侍衛(wèi)一腳，猶自嘴犟：“不就說錯一句話嗎，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再大的氣也該消了……我不過說錯一句話，你就要打死我不成？”

        宣帝氣的不輕，舉起拂塵就要輪過來，少年忙縮頭擋臉，宣帝卻扔了拂塵，一把奪過侍衛(wèi)腰間的長刀，“鏗”的一聲拔1刀出鞘。

        少年呆了一瞬，擒住他的侍衛(wèi)似乎也嚇了一跳，手一松，少年就轉(zhuǎn)到他身后，抓著他的腰帶拖著他一起向后退，慌張喊道：“皇兄，皇兄，你冷靜點！”

        跪著的皇子皇孫和大臣也盡呆住，反應過來后慌忙圍了上去：“皇上，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父皇息怒……”

        宣帝被纏住手腳，惡從心口氣，抬腿便是一腳，將跪在他身側(cè)的青年一腳踹翻，隨后丟下長刀，刀鞘交到右手，劈頭蓋臉朝少年掃來。

        他扔了刀，其他人便不敢再攔，少年原躲在侍衛(wèi)身后，只探出一個腦袋，見狀忙將頭一縮，不想身前侍衛(wèi)偏在此時身形一矮，半跪下來，那一鞘就扎扎實實掃在了少年的胳膊上。

        少年“哎喲”一聲抱住胳膊，又抬起胳膊捂頭，胡亂道：“皇兄我錯了，以后再也不敢胡說八道了，你別打我……哥，哥……”

        宣帝咬牙罵道：“你不是會跑嗎？怎么不跑了？”

        少年撩起袖子，露出青一道紫一道的胳膊，紅著眼睛喊了聲“疼”，宣帝一窒，狠狠扔了手里的刀鞘，喝道：“給我滾回你的院子閉門思過，沒有朕的命令，敢出來一步，朕打斷你的腿！”

        少年頓時眉開眼笑，應了聲“是”，觍著臉朝宣帝跟前湊，卻被宣帝冷冷一眼逼退，宣帝轉(zhuǎn)身，看著跪伏一地的皇子皇孫，目光冰冷：“大皇子林晏，二皇子林禹，三皇子林朔……”

        將六個皇子一一數(shù)到，冷冷道：“……目無尊長，不知孝悌，閉門思過一月，罰俸半年，抄孝經(jīng)百遍，以觀后效。”

        拂袖而去。

        院內(nèi)安靜如死，直到院外傳來“皇上起駕”的聲音，數(shù)名太醫(yī)抱著藥箱沖進門，才重新“活”了過來。

        入宮第一天便目睹這一場大戲的楚栗目瞪口呆，卻聽被太醫(yī)圍在中間的少年道：“行了行了，圍著我做什么？我沒事，一點皮肉傷，回頭給我多開點人參鹿茸靈芝什么的，我自個兒養(yǎng)……都說別圍著我了，你們有這功夫，倒不如去看看我大侄子。”

        楚栗此刻才敢抬頭，聽到“大侄子”三個字，愣了愣才想起來這少年的大侄子是誰，認出先前被皇上踹了一腳的人，竟是大宣身份最為貴重的皇子，皇上的嫡長子林晏。

        林晏攙著身側(cè)小太監(jiān)的手起身，淡淡道：“本王沒事，你們好生照看皇叔便是。”

        太醫(yī)見他臉色發(fā)白，額角隱隱有冷汗，道：“殿下，臣還是給您請個脈吧！”

        林晏臉色一冷，寒聲道：“本王說了，本王沒事。”

        面無表情的拂開太醫(yī)，推開小太監(jiān)大步向外走，腰背挺的很直。

        ……

        大戲散場，人轉(zhuǎn)眼便走光了，連小王孫們也都告假出了宮，楚栗的書自然也不必講了，跟著安元緯走到路口，便聽安元緯道：“老夫還有公務，你自己先回府，回去后勿要再出門，也不必見客。”

        楚栗低頭應“是”，欲言又止，他到現(xiàn)在還是一頭霧水，不知成王到底說了什么讓皇上大發(fā)雷霆，甚至連幾位皇子都受牽連……只是見安元緯神色疲憊，并不敢多問。

        安元緯淡淡道：“今兒的事，只怕沒多久就滿朝皆知，倒也不必瞞你。

        “今日皇上領著幾位年長的皇子及大臣，去上書房看小皇子皇孫們讀書，偏生成王殿下也在，同六殿下玩笑被陛下聽見，方才雷霆震怒。”

        楚栗咽了下口水，道：“成王殿下說了什么？”

        安元緯淡淡道：“他對六殿下說——你別叫我王叔了，我叫你六哥得了。”

        一時間，楚栗只覺得頭皮發(fā)麻，須知成王是皇上的幼弟，他這番話，豈不是說，皇上和自己庶母有奸情？

        且這話，還是當著一眾皇子王孫的面說的，且被皇上和大臣們聽個正著。

        難怪皇上會氣成那樣，難怪安元緯會說“該打”。

        只聽安元緯冷笑道：“太平日子過久了，總有人忘了陛下到底是什么脾性……也是，都已經(jīng)十七年了，再濃的血腥味兒也被風吹的差不多了。”

        楚栗悚然一驚。

        先前他聽聞成王及崔氏之事時，便覺得有些怪異，這等事關皇室、事關萬歲清譽的隱秘，為何會傳到他一個初入京城之人的耳中，只是見周圍的人習以為常，以為京城風氣便是如此。

        如今想來，當年宣帝為壓下流言，王公貴族便殺了十多個，其中更有兩位親王，那些被砍了頭的小嘍啰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這般背景下，若非有人推波助瀾，這樁已經(jīng)過去十七年的舊事，如何能在京城傳的沸沸揚揚？

        安元緯見他神情，若有所思道：“你入京不過數(shù)月，竟也得聞此事，可見流言之廣，難怪成王要在陛下面前捅破此事。”

        楚栗頓時愣住，不可思議道：“大人是說，成王殿下是故意的？可是他……他不是……”

        安元緯看了他一眼，道：“外面的話，聽聽也就罷了，當真大可不必。成王殿下不務正業(yè)、行事荒誕確有幾分，但若以為他真是個不學無術的蠢物，那才是真的蠢……也不想想，他是被誰養(yǎng)大的！”

        見楚栗依舊一臉難以置信，安元緯淡淡道：“旁的不說，先前你一直冷眼旁觀，可看出大殿下被陛下一腳踢斷了肋骨？”

        楚栗背后沁出冷汗，先前大皇子掩飾的極好，被踢后一直跪伏在地，包括他在內(nèi)的眾人，只以為大皇子在為觸怒宣帝而惶恐請罪，但正和宣帝交鋒的成王，以及忙著勸駕的安元緯，卻都看出來大皇子受了傷。

        只是一個當眾挑破，一個佯裝不知。

        他少年中舉，自負才情，如今卻驟然生出，天下僅我一個蠢物的感覺。

        腦子更是亂成一團麻。

        說錯話的是成王，為何皇上連著幾位皇子一起罰？

        大皇子為勸架而受傷，不是什么丟人的事，為何要刻意隱瞞？

        難不成……

        不對，不對，大皇子并無過錯卻被皇上失手踢傷，若是傳出去，世人難免說皇上不慈，大皇子孝順仁厚，為維護皇上名聲，自然是要隱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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