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陳碩撐著傘進門, 就看見林夕挨著柱子躺在涼亭的美人靠上。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少年安靜的睡著,睫毛低垂,呼吸勻長。
一顆有些煩躁的心, 漸漸安寧下來。
陳碩快走幾步進了亭子, 解下披風, 發現披風上沾著水漬,便沒有蓋在少年身上, 而是選擇將人推醒:“怎么睡在這里?”
“師兄你回來了。”林夕揉著眼睛坐起來:“我聽雨呢……難得附庸風雅一回,誰知道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師兄你下次可以試試,雨打芭蕉真的很催眠。”
陳碩皺眉道:“端午呢,他就由著你在這里睡著?”
林夕揉著脖子, 剛剛歪久了有點難受,道:“端午被我攆出去干活去了,一大早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也不知道訛到了幾個錢。”
陳碩接手幫他按揉脖子肩膀,道:“他不在你自己也該注意點, 這里濕氣這么重,你身體又弱, 著涼了怎么辦?”
陳碩手法很好, 林夕舒服的瞇上眼睛:“我說你們一個個的, 到底是怎么得出我‘身體弱’這個結論的?
“太后皇上也就算了,可能因為我生下來哭的不夠響亮……但是師兄,我從五歲時候遇到你到現在, 噴嚏都沒打幾個, 你怎么老覺得我身體不好?”
陳碩不理, 招手叫來一個小太監,令他去取碗姜湯,林夕道:“兩碗。”
陳碩在雨里回來,一身的濕氣……雖然他身體夠結實,但喝碗姜湯去去寒沒壞處。
“怎么去了這么久,安置點那邊沒什么事吧?”
“沒事,”陳碩道:“就是得派人去各府說一下,賑濟的物資別直接運去安置點了……建的庫房不夠用,而且那里地面沒弄好,潮氣太大,幾天吃不完就該長霉了。”
林夕點頭:“這個簡單,明兒派人去戶部申請個庫房……昨兒還聽他們抱怨呢,說庫房里空的老鼠都搬家了。”
陳碩沒有答話。
林夕扭頭看他的臉色,道:“你不高興。”
陳碩沒說話,強行將他的頭扭回去,繼續按。
自幼儀態的嚴格要求,讓少年肩頸的曲線異常漂亮,肌膚更是嫩白如玉,仿佛吹彈可破……雖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少年并非外面看起來的這般嬌弱,卻總擔心自己指尖的厚繭,不小心把他弄疼了,弄傷了。
林夕問:“你為什么不高興?”
陳碩道:“我沒有。”
“你有。”
“……”
陳碩在少年肩膀上不輕不重的揉捏,默然片刻后道:“百姓饑腸轆轆,餓死荒野,朝廷國庫空空,左支右絀……”
“可有些人,卻吃得腦滿腸肥,倉庫的米糧堆成山,寧肯放著霉了、爛了、扔了,也舍不得施舍一粒,甚至還將朝廷擠出的一點救命糧,中飽私囊,納為己有……
“偏偏這樣的人,還身居高位,受百姓奉養……我只是見了難民慘狀,嘆天道不公罷了。”
“與天道無關。”聽出陳碩話中的隱怒,林夕曼聲道:“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肩膀上的手微頓。
林夕一首詩念完,笑道:“《勸學詩》。是不是很有意思?讀書人懸梁刺股、苦讀詩書,是為了什么?
“為了國富民強,造福一方?
“這種確實是有的,但更多的,卻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考上功名,出人頭地,有千鐘粟,有黃金屋,有顏如玉……
“無論道德文章讀了多少,都改變不了他們是為了金錢美人才讀書、才做官的本質……懷著這樣的目的來做的官,你還想他們個個愛民如子?做夢呢!”
陳碩緩緩道:“原來這些,你們都是知道的。”
林夕知道他口中的“你們”指什么,并不和他爭辯,隨口道:“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知道這首《勸學詩》是誰寫的嗎?”
陳碩當然不可能知道。
林夕道:“是前朝一位皇帝寫的。”
陳碩微愣:“皇帝寫的?寫這樣的詩,他就不怕今后朝堂之上,站的都是利益熏心之輩?”
“除了皇帝,又有誰敢把這些拿到明面上來說?”林夕嘆道:“還不是為了天底下多幾個讀書人。”
陳碩默然。
“治理天下,從來都不是簡單的事,”林夕道:“哪怕一個七品芝麻官,都不是那么好當的,農耕、水利、商貿、治安……樣樣都得打理清楚。
“若是稅,稅收不上來,令,令傳不下去,哪怕朝廷給他發了賑濟糧,他都分不到百姓手里,治下匪患橫行,湖海泛濫……這樣的官兒,哪怕是道德完人,要他何用?
“哪個皇帝不想選任的官員,個個都是志存高遠、德才兼備之人,但誰又有一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只有先把能做事的人挑出來,不管他們懷著什么初衷來做的官,用律法來約束他們,讓吏部去考核他們,派御史監督他們的言行……但這些事,也都是人在做。
“甚至……”
他忽然安靜,陳碩等了一陣,見他還是沒有說話,追問道:“甚至什么?”
林夕搖頭:“沒什么。”
哪怕宣帝再寵他,他也不敢說出這個世界上最大逆不道的話——甚至連皇帝,都是人在做。
遇到明君還好,遇到昏聵剛愎的、驕奢淫逸的、好大喜功的……本該是承載百姓最后一重希望的人,就會變成這天下最大的災難。
那個位置上放著的,本該是一部律法才是。
他不說,陳碩便也不問了,專心給他揉捏脖頸。
卻聽那人忽然道:“師兄,京城也有那么多可殺之人么?”
陳碩一僵。
一連數日,林夕過得風平浪靜。
安置點進展順利,他原還每天去逛一圈,見安以寒越做越順手,便索性撂開手,繼續無所事事。
只是這些天,他在外的名聲又臭爛了幾分。
本來他名聲就不太好,又因《三字經》的事兒,隱隱被人扣上了文賊的帽子,如今將賑災的事交給女人來辦,就更讓人坐不住了。
宣帝案頭上彈劾他的折子已經堆了兩尺高,連安相都被連累,不得不上了請罪折子,自請辭去相國之位。
辭相宣帝自然是不準的,厚賜安撫,而彈劾林夕的折子,則被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一道道扔進火盆,燒了個干凈。
一時間,朝上噤若寒蟬,而后紛紛忘了成王“悖倫忘禮”的事,將矛頭對準了正焦頭爛額的順天府。
倒不是滿朝上下沒有一個直臣,而是宣帝在林夕問題上的數次強硬手段,讓他們知難而退。
反正不過是荒唐王爺的又一次荒唐之舉罷了,也沒造成什么惡劣的后果,且安置點的狀況目前來看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好……既然如此,何必為了這么點事觸怒天顏?隨他鬧去。
倒是安相,在收到一波彈劾之后,又被媒人踏破了門檻。
安以寒拋頭露面安置難民,的確讓部分人對她嗤之以鼻,但各世家勛貴,看到的卻是她的理事之能……如此能干的女人,不娶回來做宗婦難道還留給別家嗎?
至于訂過親啊,落過水啊什么的,都是小節,小節!
對于這些,林夕是不管的,名聲什么的,能吃還是能穿?
路上閑逛時聽到有罵他的,還要興致勃勃停下來多聽幾句
,積累積累詞匯。
那日吃罷午飯,太后宮里派人來找,林夕只當太后想他和他家貓兒了,便抱了咪咪過去。
到了地方卻一愣,太后宮里這會兒熱鬧的很。
上面坐著太后、宣帝和皇后,臉色都不好看。
旁邊站著他家外祖父和外祖母——奉恩侯夫婦,臉色更不好看。
底下跪著一男一女,他家四侄兒林瑞,和前不久見過一面的,號稱很快就要離京的薛家姑娘薛巧兒,臉色嘛——低著頭看不清。
見到這樣的情景,要不是門口太監吼了一嗓子,林夕差點轉身就走。
想也知道是什么破事兒!
不情不愿的進門,挨個給太后、宣帝、皇后見禮。
然后林瑞給他見禮。
奉恩侯夫婦給他見禮。
林夕回禮:“舅舅、舅母安好。”
奉恩侯一時呆住,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連回話都忘了,直至太后輕咳一聲才低頭退開。
林夕從小到大,從未這么叫過他們。
從血緣上來說,他們是林夕的外祖父、外祖母,林夕生母是他們親生女兒……但小崔氏雖為先帝貴妃,卻不是正妻,論輩分,只能從太后、宣帝這邊論。
只因林夕不肯把自己外公外婆喊舅舅舅媽,才每次都是一句“侯爺、夫人”帶過。
這次驟然換了稱呼,莫說他們,連太后和宣帝都吃了一驚。
太后上次和林夕聊過,哪還不知道他是惱了,拉了他到身邊坐下,笑問道:“把咪咪也帶過來了?幾天不見,哀家怪想它的。”
放著這么多人不理,故意聊他的貓兒,除了想哄林夕,也是因為她自己也惱恨的緊。
離答應林夕不將薛巧兒娶進宮才幾天?她分明已經暗示奉恩侯夫人了,誰想……一個個有主意的很,對她陽奉陰違,她還有什么好說的!
林夕道:“它現在不叫咪咪了,咩咩都改名字了,它當然也要改。”
太后道:“不叫咪咪叫什么?叫小寶?小貝?”
她一連猜了幾個,林夕就只搖頭,道:“它現在叫三缺一。”
太后“噗嗤”一聲失笑:“你這起的什么鬼名字?”
林夕抓著小貍貓毛茸茸的爪子給太后看:“四個爪子都是白色的貓,叫踏雪,它三個爪子白的,比踏雪缺了一個……簡稱三缺一。”
“這種名字也就你想得出來,”太后從林夕懷里撈過貓兒:“來,咪咪,不理你這個不靠譜的主子,奶奶抱抱……”
林夕在太后懷里摸了幾把貓頭,轉向林瑞,笑道:“人姑娘家大了會恨嫁,老四你房里人不少,怎么還恨娶來了?”
一次兩次的,鬧個沒完。
林瑞啞聲道:“只是一時情難自禁,還望王叔成全。”
拜了下來。
林夕笑道:“什么成全不成全的,這里這么多長輩,哪有我說話的份兒。”
起身道:“母后,皇兄,皇嫂,我今兒午膳用的晚,還沒來得及歇覺,困的緊了……我先回去睡一會。”
太后看向宣帝,宣帝道:“去吧,睡醒去安置點走走,別整日就知道偷懶。”
林夕“哦”一聲,退了出去。
宣帝看向太后,道:“既成王不反對,那……”
話未說完,皇后淡淡道:“他們既然說兩情相悅,本宮也不做這個惡人,不過聘則為妻,奔則為妾,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薛巧兒大急,喊道:“太后,太后巧兒不做妾,巧兒死也不做妾……”
太后深呼口氣,道:“就這么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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