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哥哥也背上一個流氓的名號，只不過一開始只在葉家內部流傳，到后來，我和哥哥有一次在去私塾的路上，黃賴子也開玩笑地叫哥哥流氓了，那時候，哥哥已經習慣了，一旦黃賴子知道一個人的黑點，就等同于畫溪鎮沒有人不知道我哥哥孤身闖入芙蕖塘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父親找到了哥哥談話，冠以廉恥孝節等名義，還從我們祖上的清白光大開始說起，到最后，父親問了一個問題，讓哥哥本來無所謂的態度全然崩塌了。

        父親問的是：“葉小姐的字練得如何了？”

        這個問題，在哥哥孤身闖入芙蕖塘的第二天，葉三娘就問了這個問題。本以為葉三娘要辭退了哥哥，但哥哥之后依舊去葉家教授書法，只不過以前的哥哥在回來之后總會談論在葉家發生的種種趣事，現在的他只會默默練書法，他的字寫得愈發好了，老先生甚至讓他去考取功名，他那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絕對能讓偏愛書法的考官動偏心。

        但哥哥不喜歡功名，他還是個童生，在畫溪鎮，跟他年紀相仿的讀書人基本上都是秀才了，只有哥哥對考取功名這件事不為所動。

        其實那段時間哥哥還是話多的，只不過我們還處在冷戰的階段，誰也不搭理誰。他的話也需要傾訴出去，傾訴的對象不是害得他顏面盡失的我，也不是那個開玩笑沒有輕重的黃賴子，而是葉傾城。

        雖然哥哥解釋清楚了那天在芙蕖塘的誤會，但是他回來之后還是憂心忡忡的，直到第二天他再去葉家教葉傾城書法時，他站在葉傾城房間門口，不知如何面對葉傾城時，葉傾城突然從側邊的窗戶露出腦袋來，熱情地喊了一聲：“小先生你來了。”

        葉傾城還是喊哥哥小先生，使得哥哥和她之間最后一層有關自尊、尊嚴的薄膜赫然消散。之前的哥哥在葉傾城面前總是彬彬有禮的，偶爾有所跳脫也是葉傾城率先帶起的。那是哥哥那段時間唯一感到高興的事情，后來他還說這是因禍得福了，我們兩個人之間冰冷的態度也隨著他心情的好轉，在一個午后正式冰釋前嫌。

        在一個平常的午后，我從學堂回來，看見自己的書桌上擺著一張白紙，上面時一個墨濃遒勁的“一”字，我知道這是陳悲春寫的，于是我找到他，問他是什么意思，他說：“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了。”

        原來他依舊沒有放下葉傾城的事情，他仍舊想找到那個流氓，一直也在暗中調查。他想讓我幫忙，再進一次芙蕖塘，這次不需要趴在木板上了，只是要看清芙蕖塘下面藏著什么東西。

        他已經想到那個流氓是怎么乘船進到芙蕖塘之中去的，只是需要驗證一點。至于為什么是我，因為他已經對游泳進入芙蕖塘產生了巨大的心理陰影，而且陰影的罪魁禍首就是我，所以必須由我來完成這個任務。

        我答應了下來，哥哥說第二天下午便是最好的時機。

        我傻傻地相信了哥哥，當我第二天從芙蕖塘冒出來時，已經沒有了翠綠的荷葉，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看著我，手中剛好出泥的蓮藕成了稱手的武器。葉三娘在水面中心的亭子中看見了我，以為我是流氓，其實我是傻子，陳家的第二個傻子。

        回家之后，我們陳家的紙鋪子出了兩個流氓的事情已經人盡皆知，父親不得不再次以仁義廉恥，祖上光正的道理教育我，我委屈得痛哭流涕，遲遲等不到陳悲春回家。當父親教育完我之后，我一氣之下跑到了哥哥的書法，把哥哥每幅珍藏的書法作品亂涂幾筆，父親誤以為我接受了他的教育幡然醒悟，畢竟他在教育我時，我可是感動得稀里糊涂的。于是，在之后的幾天，父親逢人便說，通過自己的教育，自家的兩個兒子已經改過自新，很有效果，同時，在家中父親也通過我來埋汰陳悲春，讓我的心理有了些許的安慰。

        至于那些書法作品，陳悲春回來的時候也沒有跟我鬧，還特地寫了一篇《贈英勇之吾弟陳喜秋賦》，送到我房間給我糟蹋，不過這篇文章實在是太過陰陽怪氣，簡直字字泣血啊，我把整張白紙都給涂黑，送了回去。

        至于那個問題的答案，芙蕖塘下面到底有什么，我已經知道了，但我下定決心不告訴陳悲春。

        當我還拿捏著答案沾沾自喜的時候，葉三娘卻宣布了一件事情，芙蕖塘的圍墻要全部拆除了，我意識到我的答案將不是唯一的答案了，只要圍墻拆除了，芙蕖塘下有什么只要跳進去看一眼就了然了。我似乎失去了拿捏陳悲春的機會，但實際上陳悲春從來就沒有給過我拿捏他的機會。

        陳悲春早就知道芙蕖塘下面有什么，自始自終，他就是不想做陳家唯一的流氓啊。

        鑒于我們二人的名聲都已經被彼此敗壞，我們都默契地不搭理彼此，卻又在找同一個流氓，那個始作俑者。我要開始我自己的尋求流氓的路，在芙蕖塘下的答案后，我也明白了流氓是怎么進入芙蕖塘了。

        ————

        “芙蕖塘下面是一艘小船吧，上面壓滿了石頭。”黑衣公子打斷了我的敘述。

        “你怎么知道？”我驚訝地問到。

        “拿小船載著石頭，就可以讓小船吃水很深，這時候只要人平躺在小船上，就可以通過芙蕖塘了。等進去之后，再把石頭卸了，就可以做到憑空乘船出現在芙蕖塘的效果了。”

        “對了，但是只對了一半。只有船是這么進到芙蕖塘的。經過后來的調查，我和我哥哥一致認為，那個流氓是翻墻進去的。”

        黑衣公子笑笑，也是或許翻墻更適合流氓的形象和氣質，“原來你哥哥以前這么有趣，我和他認識的時候他還是很正經的一個人。”

        我點頭，“誰小時候都是不正經的時候多。”

        我和黑衣公子一同走進了四腳亭，他隨身帶了一把魚食，撒進了芙蕖塘去喂魚。昨天還是七夕，各色的紙船停留在芙蕖塘上，荷花荷葉像是長在彩虹上。

        忽然，黑衣公子順手撿起一艘紙船，打開來，里面只有短短的幾句話，末了的地方寫上了一個女孩的名字，名字后面還跟著一個小記號。

        “樸英。”黑衣公子念出女孩的名字，我的心頭一緊，臉忽然燒起來。

        兩情若是相思時，淋雪亦是共白頭。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艘紙船應該是你的吧。”黑衣公子笑著說。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相信，我之前根本不認識他。

        “我會算命，你信嗎？”我倆相顧無言，沉默片刻，他才大笑起來，說：“其實是這上面的幾句情詩，都是你哥哥寫的。”

        “你哥哥寫給誰的？你還記得嗎？”黑衣公子把紙船折了回去，只不過幫我換了個面，現在所有的字都袒露在外面。

        對啊，哥哥寫了那么多情詩，寫給葉傾城。

        ————

        在陳悲春的傾訴對象從我轉變到葉傾城之后，我越來越不了解他了，他似乎又慢慢從一個孩子變回了大人，而那時的我只是孩子，并不理解大人的世界。

        陳悲春寫情詩的秘密也是我偶然之間發現的，那天，我按照往常慣例去他房間把他的前一天練的書法作品給糟蹋了。等我到他房間才發現，他的桌子上留了幾幅作品，紙張不是一般的好，如絲綢般順滑，雖說我們家是紙鋪子，可是父親并不會給我們兄弟二人用這種紙張，我平時用的都是硬如石頭的紙，父親說那種紙便宜，可以讓我們兄弟使勁糟蹋。所以只有可能是陳悲春從葉家帶回來的紙，所以這些書法作品都是用來教學的嗎？

        我抱著好奇心看到了紙張上的內容，起初不懂，后來想起常常在溪流旁撿到的彩色紙船，我才明白，哥哥這是在寫情詩啊。

        等到他從葉家教完書法慌忙回來，看見書桌上的情詩依舊完好無損地躺在那里，只不過字跡變成了我的，紙張變成硬紙，他便明白我已經知道了一切。

        當天晚上他就找到了我。

        “今天在我房間看到什么沒有？”

        “沒有什么啊，只看到了幾幅驚為天人的好書法，我一時心動，就收藏起來。陳悲春啊，以前怎么沒見過你寫得出這么好的書法啊，真是頂好頂好的，我都想分享給爹娘看了。”

        “你這腔調跟誰學的？我告訴你，這事情誰也不準說。”陳悲春看著我，又補充說：“我以后工錢偷偷分你一點。”

        “一點是多少？”

        “一成。”

        “才一成，你打發黃賴子呢？”我做出要走的姿態。

        陳悲春趕忙拉住我的手：“那兩成，不能再多了，本來我每個月工錢都是給爹娘的，也就只能藏下來兩層多點，都給你行不行？”

        “爹娘！哥哥想娶老婆了！”我這一喊，像是一發冷箭扎在哥哥的心上。他慌忙地拉住我，順便捂住了我的嘴。

        父親的腳步越來越近，我可以感覺到陳悲春的心也跳得越來越快了。

        “陳喜秋！你小子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破事。要不要明天我幫你去樸英家提親，先幫你把老婆給娶了。”陳悲春一轉攻勢，他已經通過他的大手感知到了我臉龐溫度的急劇上升，等同于坐實了我喜歡樸英這件事情。

        父親終于趕到，開口就是訓斥：“大晚上你們兩兄弟鬧什么鬧？打架不會出去打嗎？”

        “父親教訓的是。”陳悲春和我上一刻還纏在一起，下一刻就分開得明明白白，站得距離好似我們從未認識。

        父親回去之后，我們達成了和解，既然都有對方的把柄，那就重歸于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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