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悲春(7)
葉三娘一定生病了,很嚴重的病。
我清楚地記得她吐出的血不是鮮紅的,而是烏紅的,顏色像是熟透了的楊梅。
我答應過她,什么都不要說,但是我還是告訴了陳悲春,陳悲春轉而告訴了葉傾城,葉傾城又去問了葉三娘。事已至此,葉三娘不予置否,自己確實生病了。
很快,葉三娘生病的消息傳遍了整個鄉里,鄉里出名的大夫郎中在芙蕖塘的那道小門進進出出,但是每天清晨都是不同的人進入葉家,到了傍晚,他們又會搖著頭離開葉家。
葉三娘病得如此嚴重,如此突然,讓葉傾城一下子失去依靠一般,陳悲春說,葉傾城最近每次練書法的時候都哭,她向他哭訴。那時候陳悲春已經見不到葉三娘了,只是聽葉傾城描述。
“娘親臉色白得像是這些紙,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很多郎中過來都說不出什么問題來,有的還說這是相思病,被娘親給趕出去了。我真的好著急,娘親到底怎么了?要怎樣她才能好起來啊?”葉傾城越說越著急,眼淚像珠子一樣滾了出來,落在字帖上,墨暈成一朵朵的花。
陳悲春決心要幫葉三娘治病,只是他也不懂醫術,只能到處去打聽,哪里哪里的大夫十分厲害,妙手回春,華佗在世。只要有一點名氣,或者郎中自吹自擂,他都會請過來,不過大多是打著買藥的江湖騙子,他們的藥頂多是面粉混補藥,吃起來只是對身子沒傷害,治病是沒有什么指望的。
在葉三娘吃了大半個月各種郎中的草藥之后,她的生命已然走到了一個重要的關卡,她不再寄希望于江湖術士的偏方,反倒是考慮起安排自己的后事了。人生在世,終有一死,可是就是這樣的心態下,她的病居然慢慢好起來了,半個月前,她最后一次出現在眾人面前,身子薄得像是一張紙,臉上毫無血色。
自她謝絕所有登門郎中之后,她的臉色卻有了血色,三五天后,原本下不了床的她已經能在芙蕖塘走走了。于是,之前的各種郎中都過來邀功了,各說各的理,都說是自己的藥方有效,最后葉三娘只是分發了銀兩把他們給打發走了。
若要我說葉三娘為什么能大病得愈,我的功勞少不了,畢竟是我和陳悲春替她找到的藥方。
陳悲春用了一個晚上跟我討論,葉三娘到底得的是病,還是中了毒,抑或是被人下了蠱。因為我是葉三娘發病的唯一見證人,在那倒懸的世界里,我真切地看見了葉三娘的病態。
葉三娘在葉家養病的這段時間,再沒有吐過血了,只是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葉傾城說,這樣下去,真怕娘親那一天化成一灘雪。
我說我無比確定看見了葉三娘吐血,血是楊梅般的烏黑。
那是毒嗎?誰會給葉三娘下毒?
葉三娘搬到畫溪鎮十五六年了,平日也沒有與人結怨,大仇更是聽都沒有聽過。唯一讓人有些眼紅的就是葉家的富貴,葉家本身不在這畫溪鎮做生意,她們家的生意也沒有人聽說過,就是有錢,葉家像是有寶庫一般,錢源源不斷地從宅子里冒出來。
但是,如果葉三娘死了,錢也是全歸葉傾城啊,現在畫溪鎮的絕大部分人都接觸不到葉傾城,誰能得利啊?
“不會是你吧?哥哥。”我的問題剛出口,哥哥就賞了我一個彈腦門。
“怎么會是我,我是喜歡葉傾城,不是喜歡她們家的錢。”哥哥說,“當然,她們家的錢也討人喜歡。”
推翻了無聊的猜論,我們又回歸到了怎么救治葉三娘,畢竟葉傾城如果沒了娘,她肯定會很傷心,說不定從此封心鎖愛,那陳悲春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聽說那個老婆子會治病,平常茶樓里的女孩子得了什么病從來不找郎中,都是找她的。據說她治相思病更是有一手。”我說的那個老婆子是茶樓的老板娘,是那些處于滾滾紅塵卻身不由己的女孩子的阿媽。
“你怎么會聽說這些。”陳悲春很詫異,茶樓對于畫溪鎮一些男人來說是朝圣的地方,但是對于家風嚴格的我們家來說,那是禁地,在父母親面前最好裝作不知道畫溪鎮還有這種地方。但是我們這一群小屁孩,早在十二三歲的年紀就已經明了茶樓這個特殊的存在,那是一座永遠停留在春天的小閣樓。
“我最近常常看著楊文浩,他每進一回茶樓我就在土墻上記一筆,現在已經又四個‘正’字了。等以后樸英要是想和他結婚,我就帶樸英來看這個。”我嘿嘿地笑著,自以為自己的小心思可以阻止兩個不相愛的人最后走到一起。
“這樣啊,那我就不跟爸媽舉報你老去茶樓了。”
“陳悲春!你!”
“我什么我,你的小尾巴已經被我踩住了。”陳悲春臉上的笑容說明他的腦袋里已經想好一個坑害我的辦法了。
“你說,這個老婆子治的都是些不干凈的病,她會治這種病嗎?”
“你自己不都找了一群江湖賣藥的騙子去給葉三娘看病嗎?怎么也得試試吧,而且你看,那些郎中自己是男人,平常也大多給男人看病,但是老婆子是女人,那些紅塵女子也是女人,葉三娘也是女人,女人肯定比我們這群男人更懂女人。”
“那你去茶樓,找那個老婆子,你問問她有什么法子嗎?”陳悲春說。
“可是要見到老婆子,就要進去啊。”
“對,就是進去問她。”
“可是爸媽不讓我們去那里,我光是每次跟蹤楊文浩到土墻那里就足夠膽戰心驚了,現在還要進去,我害怕啊。”我說。
“不要怕,我教你。”陳悲春一副他很懂的表情。
“等你進去的時候,你手里拿一束雛菊,這樣她們就會明白你不是來找樂子的,而是找老婆子看病的。這是黃賴子告訴我的。”
“真的行?”我十分懷疑。
“真的。”陳悲春拍著胸脯向我保證。
第二天,當我真的帶著一束雛菊來到土墻面前的時候。我忽然發覺土墻是這樣的寬厚,它以一種雄壯的姿態立在那里,土墻前是畫溪鎮的人來人往,土墻之后是滾滾紅塵中的身不由已。如果單單站在土墻面前,后面的茶樓像是被土墻庇護的弱者,整個閣樓都被土墻擋得嚴實。
土墻是一道寬容的結界,它寬容著畫溪鎮的不知廉恥,它寬容著茶樓的藏污納垢,人世的塵埃啊,在土墻前后飄蕩,人來人往,日起月落,而土墻永恒,永恒地佇立,永恒地寬容,永恒地隔絕。邁過土墻,等同于一個孩童邁步成為大人,從清醒道德的人邁步為欲望本能支配的野獸,茶樓里都是我們的食物,它就擺放在那里,如此誘人,比一叢一叢的鮮花還要香,比一桌一桌的宴席還要美味。
我走了過去,我要邁過這道結界,要在經過土墻時拍拍它,就像拍拍一位老兵的肩膀,對他說:“你辛苦了,偉大的土墻,謝謝你。”
走過土墻,我看見了茶樓,一座不大的閣樓,我終于有機會好好審視它。它有兩層,或許是因為里面的人大多數都是躺著的,閣樓每層都很低矮,從上看面看,小樓呈“凹”字。
老先生說過,畫溪鎮會出現茶樓這是時代的悲哀,是百姓的悲哀,更是那些身不由己的紅塵女子的悲哀,所以他經常來解救這些悲哀,微薄之力,亦盡全力。
但是我來著是有救人命的,不等我過多感慨,就推門進去了。
事情跟陳悲春說的有一些像,但又不那么像。雛菊確實有一些用處,在我踏進茶樓的那一刻,因為雛菊,那些女人一副很懂的樣子,都沒有湊上來。只是由一位稍微年長的女人領走我了。
“我想見老婆子。”我不知道老婆子真正名字是什么,只好叫老婆子。
“老婆子,你找哪個老婆子,我們這里有好幾個可以算得上老的了。”年長女人顯然有些疑惑。
“最老的那個,你們平常應該叫她阿媽。”我特意晃了晃手中的雛菊,她應當是明白的。
“她?我那點不如她?”年長女人把我帶進了二樓的房間,很狹小的房間,除了一張木板床,還硬塞了一個柜子進來,兩個人站著都有些擁擠,管不得那些人一進房間就要躺下了。
“我找她治病。”
“你有病?你能得什么病?那你不還是這個嗎?”年長女人指了指我手里的雛菊。
“不是我生病了,是葉三娘生病了。”
“葉三娘得的原來是這種病啊?”她恍然大悟,管不得鎮子上有傳葉三娘閉門不出,那些郎中都是男的,一個都不頂用。
“不是啊,不是啊,葉三娘沒有得這種病。”我越解釋誤會越加深,干脆跑出房間,在走廊大喊了一聲:“老婆子,你在哪里?我找你看病呢。”
茶樓里爆出笑聲,此起彼伏,卻沒有人回應我。
“這下好了,我是徹底比不過那個老婆子了。”年長女人在我后面拉住我:“我帶你去找她吧,她一般不在茶樓里的。”
“那她會在哪里?”
“在她自己家唄。”
原來她們這種人也是有自己的家的呀,我心想著,年長女人已經拉著我走出茶樓很遠了,依然有隱約的笑聲。
后來我和年長女人來到了一間畫溪鎮邊緣的土屋,我此前從來沒有來過這里,在這里我終于見到了老婆子。
(https://www.dzxsw.cc/book/65665327/3043905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