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吉琛，1961年生于中越邊境的一座小城市。

        他到底是個越南人，還是中國人呢，人生前十幾年他也說不清楚，到了79年他知道了，于是戰戰兢兢地抱上了槍指著對面山頭的越南人，明明他記得頭幾年，他還從對面山頭的女人手里買過香皂。

        呆的地方算不上主戰場，所以他一顆心慢慢裝回了肚子里，偶爾還能和對面山頭上的人拉拉家常。大家都是差不離大，嘴上沒說，心里也知道彼此槍里裝的是棉花。

        直到一天夜里，他突然被叫了起來，跟著大隊伍糊里糊涂跑了一宿，編入了g市軍區。副師長叫宋陸，30多歲的北方人，每天板著一張臉跟他們教訓生死的事，后來聽說他家里還有個十幾歲的兒子。不像他，孤孤寡寡，其實為國捐軀也沒什么關系。

        真正上了戰場，差點為國捐軀的是宋陸。黃吉琛機靈，搡了他一把，子彈擦著黃吉琛大腿過去了。宋陸臉上都是血污，好久沒睡過的眼睛里都是后怕，瞪得锃大看了黃吉琛一眼。

        后來黃吉琛離開部隊的時候，是個連長。

        那年，他25歲，安安穩穩地回到了老家市里做人民警察，第二年就老婆孩子熱炕頭。他日常查查暫住證，調解調解糾紛，回家就疼疼老婆抱抱孩子，天天掰著日子等退休。

        28歲的時候，他突然被扔去南境文山做臥底。這種事情為什么會輪上他呢？

        后來他聽說是宋陸退役去經商了，賺了點錢，有人覺得心里不舒服。

        黃吉琛就算了算，宋陸他兒子應該也有20歲了，還記得叫什么宋祈平。操，他閨女園園才2歲，正是軟乎乎的時候。

        他家其實離文山也不遠，但他也只能干看著，回不去幾回。

        黃吉琛后來在文山認識了個人，叫羅唐，羅唐和他同歲，一身的骨氣誰也不服。打了一架后，兩個人開始互稱小弟。

        文山真不是個好地方，他臥底了半年，終于跟著羅唐去了平元，草他媽的，頭回在這么偏的地方看到三層小樓，砌得真好，真想帶他老婆孩子住這里面。

        平元這條線后來就是他負責跟了。這里屬于沒人管沒人敢管的地帶，他倒是見過幾張警局里的熟臉，當然他躲著不敢讓人家認出來。

        他腦子里轉了轉宋陸正在發財，草他媽的。

        一直跟了近兩年，終于跟來了一個顧亞男。

        顧亞男是個女的，二十幾歲正水靈，一過來就能看出來和當地人一點都不一樣。顧亞男也不搭理人，一雙眼睛老是瞟得老高。

        但黃吉琛一直鬧不清顧亞男過來干嘛的。

        那時候羅唐很不得他舅舅馬刺林的重用，連帶著兩個人都是最底層，天天到處晃蕩催催帳發發槍。人閑下來心就亂動，羅唐一來二去地看上了顧亞男，每天屁顛屁顛去邀約，今天送花明天送巧克力，說是城里人都時興這套。

        黃吉琛于是天天笑話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羅唐說你知道個屁，我這是美人落難英雄相助。

        誰也沒想到后來顧亞男那雙瞟得老高的眼睛真的就瞟到了羅唐身上。

        于是催帳發槍變成了黃吉琛一個人的活，羅唐天天偷他舅那輛不知道從哪弄來的警車帶著美人去兜風。黃吉琛氣得半死，罵他有了美人忘了兄弟，只能讓羅唐頓頓請他吃燒烤。

        有天晚上的燒烤攤上，顧亞男難得的也來了，幾個人喝得醉醺醺的，黃吉琛終于趁著酒興問了顧亞男是干嘛來的，羅唐喝多了大著舌頭插嘴回答，聽了半天他才聽明白。

        平元雖然姓馬，但平元的上頭姓顧，平元的槍呀彈呀，也姓顧。

        那怎么扔過來一個顧亞男，因為羅唐他舅舅聽說上頭要搞平元，他怕姓顧的不報信。

        說完羅唐就醉倒趴在了顧亞男身上，顧亞男很不嫌棄地把他的頭擱在了自己腿上。

        黃吉琛被羅唐的話驚了幾驚，一抬頭就看見顧亞男在盯著他。他依舊裝得醉醺醺的，趴倒在了桌子上假裝說醉話。后來偷偷看了眼顧亞男，她臉上沒什么表情，猜不透心里是個什么意思，一雙瞟得老高的眼睛誰也沒看，目光揉進了平元的黑夜里。

        其實知道顧家這條線就好辦多了，等到黃吉琛把事情順明白了，順便把那幾張熟臉的名字記下了，他就屁顛屁顛回了警局交報告，再屁顛屁顛地往家走。

        沒想到這一往家走，在街上碰見了馬明。馬明是平元的二把手，他在報告里是這么寫的，手上不經毒品，管的是槍支器械，就沒給過顧亞男好臉色，羅唐被他欺負得天天咬牙。

        馬明手里挽著個女的，黃吉琛有點眼熟但不認識。

        再一細看這女的濃妝艷抹的，他就想起來了，是個□□來著。早幾年他還沒去做臥底的時候，警局掃黃掃到了她，銬住手拷蹲在墻角，趁著沒人注意就往外跑，他一把把她拽回來，她還在地上打潑，同事一腳想踹上去，被他攔住了，人也老實了。

        他盼著他一個小嘍啰，馬明認不出來。狀若如常地往前走，身子就準備拐彎了。

        馬明果然沒有認出來。

        □□卻認出來了，眼睛往這邊瞟了幾眼，下意識就跑。

        馬明一把拽住她，納悶她跑什么，眼睛也跟著過來了。

        于是黃吉琛的身子還沒拐完，就被馬明叫住了。

        黃吉琛一邊硬生生往回憋冷汗，一邊寒暄著遞煙編了個口風，說來這里見人。

        他裝作玩味地看了□□一眼，她這會倒是端得四平八穩，好像剛剛逃跑的是別人一樣，完全當他是陌生人。他心里慢慢盤算，她到底會不會說呢，只要她現在不說，他就有機會跑。大不了帶著老婆孩子去北方，反正他報告交上去了，錢能領到不少。

        □□半個字都沒說，還是陌生的眼神不耐煩地看著他，挽著馬明的胳膊催他走。

        馬明春宵也是等不及，眼看著就要放黃吉琛走了，傳來一聲“爸爸”。

        黃吉琛不敢回頭，是園園的聲音。

        “爸爸”

        他要繃住，不能慌。

        “爸爸”

        馬明要轉頭看是哪家的孩子在叫，黃吉琛一把攬住了他，身子擋住他視線，兩個人距離隔得很近，馬明一雙眼睛已經起了懷疑盯他盯得很死。

        他和園園已經很久沒見了，她是怎么看到一個背影就知道是爸爸呢。

        他老婆抱著園園已經走到前面來了，園園張開手正開心地要他抱。

        他老婆很聰明，一張欣喜地臉往前走了幾步，看出來情況不對，抱著園園就掉頭跑了。

        他的手還攬著馬明是一個轉身的姿態，馬明的臉依舊離他很近，正看著他老婆孩子的背影，再轉過頭來看黃吉琛時已經是不動聲色。笑了笑，拍了拍黃吉琛就走了。

        黃吉琛差點跪在地上，他猜他蒙混過去了。

        1992年4月，他老婆孩子都死了，死在家里，渾身的血。園園永遠4歲。

        黃吉琛終于被調回了警隊。

        8月的時候，黃吉琛以為自己會參與那次任務，結果沒有。他躲得遠遠地，什么都沒管。后來他聽說那幾個熟悉的平元人物都死了，他覺得挺好。

        死的人名里他沒看見羅唐，也沒看見顧亞男，他猜顧家肯定打招呼了，他們兩個肯定跑了。這也挺好。

        但也不太好，他老婆孩子，也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他希望是不認識的人。

        后面幾年挺安生的，他辭了警隊的工作，做起了小買賣，錢雖是越賺越少，但還夠他每個月拎著小蛋糕去給老婆孩子上墳，園園就愛吃這口，那時候老吵著要吃，可他怎么就沒給買呢。

        他坐在墓邊上，回憶潦草半生，覺得自己差不多也活到頭了。

        99年，他接到個電話，電話里面是個女人聲音，約他見面，地點就是他老婆孩子的墳。這不太對勁，去的時候不放心，他在懷里揣了把刀。

        見了面，這女人他覺得眼熟，但不認識。然后她一說話他就想起來了，這是那□□，現下容色清淡他沒認出來。

        他年年在想當年是不是他轉身一走這□□就告了密，現在她就跪在他眼前。

        他沒質問她，手直接摸上了刀把。一刀捅死她，算是給園園報了仇。

        但他的刀還沒拿出來，這女的就已經哭著說不是我。

        她說她當年在街上看見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但她什么都沒說。她不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說當年黃吉琛一走，馬明看起來沒多在意，還拉著她去逍遙了，她就把這事忘了，以為馬明也忘了。等她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不然一定會告訴他。

        她說她對不起他，不該在街上看見他就跑，不然馬明也看不見他。

        可黃吉琛還是覺得是這女的告的密。但他不知道這女的為什么找他，怎么找到他的。

        她說她后來從馬明那知道了他的名字，找他費了點功夫，但沒想到他還待在老地方也不怕人報復，所以還是能找到。

        她說她到92年都一直跟著馬明，她知道動手殺他老婆孩子的是誰。

        叫羅唐。

        黃吉琛整個人就僵住了。

        她說羅唐她不知道在哪，但她知道羅唐的老婆孩子在哪，你快去報仇。一報還一報。

        黃吉琛和陳智美坐火車去了北方。

        顧亞男見到他很驚訝，看了一眼他旁邊低著頭的陳智美，就明白了。

        顧亞男說對不起，你殺了我吧。

        顧亞男說她不知道羅唐在哪，羅唐殺了他老婆孩子沒多久后，她就沒再見他，沒想到懷了孕。

        顧亞男說92年是陳智美幫她逃出來的，沒想到是為了你。

        顧亞男說這是我女兒，求求你別殺她。

        小孩6歲，看著很機靈。

        他就想到了園園。問了問名字，顧亞男說叫姜禾，隨了外婆的姓，她現在也叫姜亞男。

        姜禾，是想讓她像禾苗一樣成長么。挺好挺好。

        黃吉琛又坐火車回了南方。

        當時是初冬，北方一片蒼茫，一路向南，景色慢慢帶了生機，黃吉琛的眼睛卻徹底死了。

        01年顧亞男一個電話又把他叫回了北方。她說她要死了。

        猶豫三兩，他還是去了。這一去，再回南方就是近十年以后了。

        不過還好，他最后死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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