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到這里，早該告一段落。所有孟喬需要知道的顧家人已經被很仔細地記住了，從他們離席開始，剩下的回憶就只屬于兩個人，再沒有什么孟喬需要復盤的信息了。

        但是她不舍得從回憶里出來。

        g市其實也是個沿海城市，但大概驚蟄此地離海太遠。孟喬用力吸氣，沒有任何海的氣息。但記憶里海風裹挾的腥澀味道還是不由自主地竄了出來。

        從顧宅到海邊的路上，喬里一個人就喝了半瓶酒，下車的時候已經有些暈，但她不知道為什么，這晚非常得快樂，可能因為顧昭路上開窗疾馳，風里有太多自由。總之她一到沙灘，就扔掉了高跟鞋，拎著酒瓶踩在沙子上奔跑，一直踩進濕滑的沙子里，海水撲上她的腳面，才被顧昭拉住停下。

        顧昭因為追她也有些氣喘吁吁，笑問她，“你會游泳嗎？”

        喬里搖搖頭，還是要往水里走。顧昭不再阻止，但從后背環(huán)住她保護著，兩人涉水走了幾步，一直到海水沒過半截小腿，顧昭終于不放心，擋在了喬里前面抱著她。

        顧昭將頭擱在喬里肩上，呼吸就在她耳邊，氣聲也顯得很清楚，但分明是在笑著。

        “jolly，你有點喝醉了。”

        喬里搖頭，“我沒有。”抬手又要把酒瓶往嘴里放，手上卻空空如也。

        酒瓶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在顧昭手上，他抬起來晃了晃。

        喬里皺了皺眉，“那我……好像是有點喝醉了。”

        海邊風大，喬里披散的長發(fā)被吹得飛揚，顧昭很體貼地幫她一縷縷攏好，但眼前還是有幾根飄揚著，顧昭的臉就在她的視線里顯得模糊起來。他很認真地看她的眼睛，輕輕地問，“我可以親你嗎？”

        喬里心想他確實是個很有禮貌的好孩子，老爺子教得很好。她將雙手攀上了他的肩膀，他很自然地順勢低下了頭，迎接她的親吻。

        先是嘴角，再是下巴，顧昭很乖巧地一動不動，等著她終于親吻上他的嘴唇。

        他們不是海邊唯二的客人，甚至不遠處有略顯吵鬧的嬉笑聲，但這一刻，這個空間只供他們享用。

        喬里感受著腳下的海水，水花會撲上她的腿面，可能因為這樣使她有些腿軟，但顧昭的懷抱是很有力很可靠的，讓她完全放心，甚至更踮起腳，將身子完全貼近他，重心在他肩上的胳膊上，或者在他緊緊攬著的后腰上。

        她喜歡掌握主動，輕啄他每一處嘴唇，在他想反擊的時候退開，在他遲疑的時候迎上去，甚至睜開了眼睛，去看顧昭顫動的眼睫，看他被風吹動的頭發(fā)，看他身后海岸線上的薄云。

        顧昭有壓抑的微喘聲，抵著她的額頭放開了些，喬里湊在他的唇邊問他，“怎么了？”

        海水的光反射進他的眼睛，她想他看起來比她更醉。

        顧昭笑了下，兩個人的吐息交纏在一起，他答，“iamdrunk”

        喬里很滿意他答出她心中所想，笑容到一半的時候，顧昭已經再次吻上來，帶上了攻掠意味，含住她的嘴唇輕咬。

        這是個很綿長很親密的吻，甚至讓喬里忘記睜開眼睛再去看他看海看云。

        可能因為月色比日光溫柔，夜晚的大海也變得溫和，海浪閃著粼粼的藍光，輕緩地一下下涌來，像最有耐心的音樂家，為他們尋找最合適的樂符節(jié)拍。

        等到夜色更深的時候，海灘上的人漸漸少了，兩個人牽著手從沒足踝的水面來回走著，有時候在聊天，有時候在哼歌，有時候很安靜，聽海水拍打礁石。

        喬里心想，原來她并不討厭親密，她很喜歡和顧昭在一起。也許是因為喝了酒，但很有可能不是。

        七月，是很好的時候。七月的夜晚，是很好的夜晚，海風涼爽，撩人酥醉。

        那時候，命運的齒輪還沒開始轉動，蘇佳宜在瑞士，盤算著回國給未婚夫一個驚喜。

        那時候，每個人都是開心的，還有著各自的生活和未來，對即將到來的一切恍然未知。

        如果有時光機，如果真的可以改變過去，如果……沒有如果。

        孟喬心想，原來一切的開始并不一定會有結局。一個月后她會和顧昭在機場分別，她以為是休止符，原來是終止線。早知如此，她該對顧昭更好一些，最好是從來沒有在一起過，這樣她依舊對親密不必懷有期待，心內無礙無掛，和過去斷得一干二凈。

        海浪聲逐漸退去，四月的g市，暮色漸漸降臨，有鳥雀停在外面，叫了幾聲，又飛走了。

        放肆回憶就會有這個后果，她此刻，是真的有些想念顧昭。

        在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打開電腦，登陸了臉書。

        她其實很少用社交媒體，臉書注冊過但幾乎從未登陸。她并不喜歡把個人剖露給公眾看，任何暴露在外的個人痕跡會讓她不安，甚至連拍照都很少很少。大概命運如此安排，注定了她在成為另一個人時，安全地未留有任何痕跡。

        臉書的關注列表只有顧昭一個人，孟喬點進顧昭的主頁，最新日期停留在去年10月，那是她消失的時間，他在臉書問有沒有人能夠聯(lián)系到jolly。

        愣住幾秒后，孟喬向下劃去，主頁的內容并不多，很快就看到一張照片。

        那是七月份長島的日出，有很美的海岸線，金粉色的日光正鋪滿青藍的天空。照片前景是那輛二手車，車后座上她蓋著顧昭的外套睡得很沉，身子蜷著，臉隱在黑暗里。

        她并不知道顧昭那時候拍過這樣一張照片，但她還是將這張照片保存了下來，因為拍照人是他，依舊是兩個人的存在。

        在她知道的所有時間里，她都沒有和顧昭拍過照片，他知道她不喜歡，他一向很聽她的話。這樣很好很安全，能讓他更快忘記她。

        再去翻找，果然整個主頁都再沒有她別的照片，但也沒有顧昭自己的。

        孟喬她此刻，有些想念顧昭的臉，他有很漂亮的下巴，和很驕傲的眼睛。她滑動鼠標，又回到了顧昭最后發(fā)的那條消息，點開評論區(qū)，有不少人的留言，大多她不認識或者只聽過。她突然看到一個略熟悉的名字，fay，顧昭的表嫂。

        顧昭說過fay喜歡po動態(tài)，果然，點進fay的主頁，滿滿當當，全是無聊日常。

        孟喬點開相冊向下劃了許久，看來fay和顧昭來往并不多，并沒有關于顧昭的任何內容。正想返回去找評論區(qū)其他人的主頁，某張照片突然滾動過屏幕，大腦先作了反應，綠色的圣誕樹，紅色的圣誕老人，本能覺得會有她想要的東西。孟喬停在了這時段的照片上，期望能看見家庭合影。

        給家人買圣誕禮物，無用。

        帶女兒見圣誕老人，無用。

        時代廣場的圣誕搖鈴，無用。

        孟喬又往上翻，終于看到了略顯熟悉的裝潢，是顧宅，fay拍了不少自拍，也有一些同別人的合照，張張劃過卻沒有顧昭。終于有一張有很多人的合照，只是拍得略有些模糊，孟喬放大，在里面搜尋顧昭的身影，哪怕只是一個身形呢，她想看見他。

        依舊未能如愿，顧昭不在里面。孟喬嘆口氣，覺得有些難過。

        順手一劃，下一張是沙發(fā)上，幾個女孩子的合影，她大多在壽宴上見過，所以并不十分陌生，正想再劃，手指突然停住，沙發(fā)最角落的那個女孩子，雖不是陌生面孔，但孟喬確定她不在壽宴上。

        孟喬將角落的女孩子放大，更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臉，腦袋瞬時轟地一聲，無數的事情就在這一刻被串起來了，又或者是，被斷開了。

        她確實是在壽宴之外的場合見過這張臉，或者說見過這張臉的照片。

        這個女孩子的臉，和姜禾吊墜里的那張臉，一模一樣。

        孟喬從不會記錯任何一張臉，但現(xiàn)在還是產生了些自我懷疑，趕快下了床，姜禾的床鋪上，卻不見那個吊墜，姜禾當然是隨身帶著。略加思考，孟喬想起姜禾從家里帶來了相冊，就放在衣柜里，姜禾不像她，任何東西都沒有上鎖。

        果然，打開衣柜略翻了翻，就看見了相冊，正是除夕夜姜禾和她干媽看的那簿。孟喬突然有了做賊的心虛，將相冊火速翻了翻，全部是姜禾，但應該會有她媽媽的。

        萬千思緒就在這個時候快速地涌進了孟喬的腦海，圣誕節(jié)，顧家，她想起吳志誠說的，羅唐的人在圣誕節(jié)時候去了顧家……

        孟喬手指在相冊上停下，相片里，是年幼的姜禾站在冰凍的河面上，旁邊牽著她媽媽的手，是同吊墜里一樣的臉，同fay的照片里一樣的臉。

        這，怎么可能？

        fay的照片中，擺明是年輕女孩，兩人相差二十年，怎么可能會有一樣的臉？

        難道是，姜禾有她不知道的親姐姐，更完全地繼承了媽媽的容貌？

        但這個人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顧家？孟喬立刻想起顧昭所說的他有個過世的姐姐留在了中國，顧舟生的大女兒，竟然是姜禾的媽媽么？而如果她之前猜測得正確，姜禾同羅唐，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甚至很有可能，姜禾就是羅唐的女兒。她記得姜禾的生日是93年初，平元事件是92年……而吳志誠說過，羅唐和顧家有過節(jié)……

        孟喬將相冊緩緩合上，放回了姜禾的衣柜。都對上了，姜禾的媽媽因為92年身在平元沒有同顧家一起逃去美國，而她之后不知怎的離開了羅唐，又生下了姜禾，而姜禾，正是羅唐的女兒，顧舟生的外孫女，這才是她出現(xiàn)在驚蟄的原因。

        孟喬再去看電腦屏幕上的照片，既然這個人被顧舟生留下了一起過圣誕，怕是已經通過了基因檢測證實了是他的外孫女，才如此欣然地接受了顧家的新成員。

        而羅唐在這個時候把大女兒送了過去，想必也是為了和顧舟生達成某種交易，或許也是為了g市的船舶生意嗎？吳志誠應該是對此事知情的，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她越來越對自己顧家的新身份懷有期待。

        孟喬沒有選擇把這件事告訴吳志誠，于是她要在很久之后才知道，顧亞男并非顧舟生親生，姜禾就是顧亞男唯一的女兒，而同樣容貌的思南，不過是羅唐找來假冒的替代品。

        夜晚終于在g市降臨，仍在宿醉頭痛的姜禾花光了所有的錢，買來了瓶瓶罐罐的酒回到寢室，孟喬正在床上看書，看見她突然笑了。

        姜禾感覺心底發(fā)毛，“怎么了？”

        孟喬合上了書，仍是笑著看她，顯得有些耐人尋味，良久才說，“吳老師給你多批了兩千的經費。”

        姜禾大乎快哉，有了錢，天哥那條青少年吸毒的線索她就可以更好地跟下去了。

        對所有的一切都不知情的姜禾，自然也不知道，她早就被吳志誠排除在了驚蟄的計劃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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