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門口，五月底的夜風將姜禾的衣袖吹得翻飛，她等了許久都沒有什么出租車過來，這地方本就在郊區，白日里出行都不是很便利，更何況夜里。

        姜禾一時有些急躁，便安撫了一番先掛斷了同月月的電話，正準備打給出租車公司時，門里突然開出了一輛車在她身旁穩穩停下。

        駕駛座的車窗里探出了一張清淡的臉，孟喬道：“上車吧，我送你過去。”

        看到孟喬不知怎的姜禾的一顆心就安定了許多，萬分感恩地上了車，又趕快把地址報給了孟喬聽。

        前方夜色沉沉，偶有小段路沒有路燈，孟喬車速不慢，左拐右拐顯然已經很熟悉。姜禾呆坐了會，然后就是扶額長嘆，媽的她怎么就沒想到管莊老師借輛車！女神就是女神，永遠能救她于水火之中！但想著具體道路的位置她并不清楚，姜禾翻開抽屜找出了地圖，剛一展開，孟喬就道：“不用，我知道在哪里。”

        姜禾很驚訝，“你去過？”

        孟喬笑笑：“這段時間沒什么事情，g市的路大部分已經記熟了。”

        姜禾沉默了，悻悻地收好地圖塞回了抽屜里。女神就是女神，腦袋里裝著整個g市，不像她，連住了半年多的驚蟄坐北朝南還是坐東朝西都沒搞清楚。

        姜禾將手機在手里轉來轉去，卻沒再撥通月月的電話，她在心里默默盤算一會見面要說什么，做什么，以及怎么旁敲側擊光頭曾可能藏躲的地方。

        “你是去見嫌疑人的女兒？”孟喬突然開口問道。

        她之前有聽姜禾提過這個月月，大致是頗為擔心爸爸入獄后，小孩子要如何過活，她倒并不覺得怎么要緊，福利院或者是去親戚家寄人籬下，不論哪一種未必比跟著這樣一個爸爸生活要壞。

        姜禾悶悶地嗯了聲，又嘆口氣，“那么小的年紀，嚇都嚇死了。”

        孟喬看她一眼，“你就是去了，又能頂什么用？”

        姜禾沒說話，將后背靠在了椅背上，神情顯得有些挫敗。良久，她道：“也就是個安慰吧。而且她爸爸沒抓到，興許會聯系她。”

        孟喬敲了敲方向盤，突然笑了，“所以你今晚過去，是想安慰她……還是想抓到她爸爸？”

        姜禾蹙眉，轉頭看過去，視野里已經到了大路上，街燈明亮，有節奏地掠過車身，將孟喬的臉映得忽明忽暗。孟喬的臉上始終帶著那抹笑意，卻未見得有多想知道她的答案，似乎發問也只是為了讓她認清自己的內心。

        車廂內一時極靜，只聽到車輪壓過地面的刷刷聲。

        “你覺得我這是浪費時間？”姜禾聲音淡淡，帶著點不悅的冷，未等孟喬回話她又說：“是不是在你看來，所有的人情世故都是浪費時間？”

        孟喬依舊是笑著，緩緩蓋了結論：“所以你的行為是出于人情，不是出于任務。”

        心思被戳中，前兩晚孟喬所說的“你心太軟”又回到了姜禾腦子里，這雖并非什么批評，卻讓她覺得難受，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弱點突然被暴露在了敵人面前。是她自己延伸出了別的意味：你心太軟，等你到了羅唐身邊又該怎么辦？從前在莊玟面前說得那樣斬釘截鐵，可如今這樣小的一個任務，這樣無干的一個月月，就已經讓她擾亂了心志。

        姜禾覺得氣憤，她知道是在氣自己，可還是忍不住想把氣往孟喬身上撒。

        “我是沒有你們鐵石心腸，你們多能耐，出賣朋友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吧！”

        孟喬輕笑了下，聽著很是諷刺：“哦，朋友。”

        這兩個字眼扎在姜禾心上，讓她更加氣憤起自己剛剛怎么就脫口而出，把徐彪光頭曾等人定義為了朋友。她不想再同孟喬說話，幾乎是覺得自己多說多錯，遂偏頭去看窗外，又將車窗全部按下來。正上了高架，夜風呼嘯著從窗縫里溜進來，攪碎了車廂內令她不安的寂靜，很能表明她拒絕對話的態度。

        孟喬卻不順她心，反而又將手放到了主控臺上將車窗按了上去，姜禾又按下來，她又按上去，如此往復兩次姜禾終于偏回頭來拿眼睛瞪著她。

        “你又不是吳老師，憑什么教訓我？！”

        孟喬失笑，“我什么時候教訓你了？”又調侃說：“意思是只有吳老師有資格教訓你？”

        姜禾將身子縮在車窗旁，氣鼓鼓地哼了一聲，出口卻有些酸澀：“我知道你們都是怎么想的，我這個人年紀小，心軟又矯情，根本不是做臥底的材料！”半年來在驚蟄受的委屈她已經有很多時日不去想了，此時卻又都涌了上來，“一個個都提防著我，生怕我出了差錯耽誤了你們的計劃……是不是還覺得我以后還會出賣你們？！”尾音幾乎在發顫，因而這質問聽著更像是在宣泄情緒。

        孟喬愣了下，看姜禾眼角已經發紅，強忍著才沒有落下眼淚來，她軟下語氣：“我沒有那個意思……”

        姜禾剛要平復情緒，孟喬又淡淡道：“但你也沒說錯。”

        姜禾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連你也是這么想的？！”她攀過身子，但看孟喬在開車，攥起的拳頭只能砸上了自己的大腿，咬牙切齒道：“你怎么也能這么想？！”

        孟喬一臉好笑地看著她，“我怎么不能了？我和旁人，有什么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我們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嗎！”

        姜禾沒好意思說你可是我女神，是我畢生膜拜的對象，誰都能鄙視我但你不行啊！她頓時覺得很心痛，比被秦大師毫不憐惜地在地上摔了八百個回合還不帶中場休息的還要痛，更心痛的是看著孟喬那張八風不動的臉，她竟然還不敢割袍斷義，甚至還想繼續膜拜。

        孟喬卻沒什么表示，只是在認真開車，似乎對她這廂剖白心跡毫不在意，甚至臉上還掛著點似笑非笑的表情。

        姜禾長嘆一聲，捂住了胸口，半晌她反應過來，一只手顫抖著指著孟喬：“啊你不會、不會壓根沒把我當朋友吧……”她抱住腦袋，像是遭受了天底下最猛烈的打擊，“我還帶你回老家見家長了，我還讓陳女士給你包紅包了，我還陪著你天天去練槍，我還……”

        卡殼的功夫，孟喬斜看她一眼：“接著演。”

        姜禾立時受了鼓舞，幾乎是嚎啕著喊出了聲：“我這半年，終歸是真心錯付了啊！”余音繞車廂，姜禾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只好兩手拍打面前的車抽屜給自己揚威造勢，又忍不住偷看了眼孟喬，她早就勾起了嘴角，看過來時正對上她的眼神。

        “太浮夸了。”她淡淡評價道。

        “哦。”

        姜禾瞬間收住表演，在座位上端正坐好，神色也恢復了平常，好似剛剛的一番爭執根本沒有發生過。

        她一向很知道怎么給自己找補。

        車子已經駛入市區，路燈匯成光帶，車流牽出虛影。目的地已經很近了，孟喬卻將車速降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哪種方式是對的，吳志誠也不會知道，你做你自己就好了。”她緩緩道。

        姜禾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卻沒看她，只是看著窗外，臉上的表情有些空白。

        頓了會，孟喬繼續說：“也許，也許我們都想錯了……可能只有你，才是最適合的。”

        姜禾不常從她那里聽到安慰，故而這短短兩句話卻比什么長篇大論都更有力量，她偷偷笑了下，果然女神還是關心她的嘛，但臉上還是迅速換成了平靜表情，裝作不甚在意的樣子。

        “心軟不是什么壞事，只是太相信別人會比較容易受傷。”孟喬抿了抿嘴，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惱，又很快被掩飾過去了，“也許有一天，你會發現你所認為的朋友并非像你想的那樣，可能會傷害你，那時候，你會怎么辦呢？”

        姜禾看向孟喬，她也正看著自己，似乎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她想了想，倘若徐彪在落網前知道了她的臥底身份，保不齊真的會找人把她做了，她打了個哆嗦，心道以后還是不要太輕易把壞人當朋友的好，遂訕訕道：“大家立場不一樣，我哪天暴露了怪我自己太蠢，只能自認倒霉唄。”

        孟喬淡淡嗯了聲，良久沒說話。

        月月家就在隔街，孟喬將車停在了公交站臺附近，此時已近深夜，站臺上空無一人，廣告牌內置的白熾燈通電不怎么好，滋啦啦地閃出一道道白光，平添了許多孤零零的落寞。

        姜禾解開安全帶，正欲下車，孟喬突然叫了她一聲。

        “姜禾……”

        姜禾回頭看她，卻從她臉上看出一些讀不懂的復雜神色，有點像糾結，有點像抱歉，又或者只是單純的關心提點。

        “……保護好自己。”

        姜禾大剌剌地一笑，沖她擺了擺手，“就一小學生，不用怕。”

        下車走出幾步遠，卻沒聽到車子發動的聲音，姜禾回頭看，孟喬仍停在當地，手虛虛地搭在了方向盤上，隔著前車窗玻璃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她的眼睛在認真地望著自己。姜禾下意識停住了腳，后知后覺今晚的孟喬似乎有些心思微妙，仿佛有什么事在瞞著她。

        手機突然響起，來自月月，姜禾趕快接了起來，沖孟喬揮了揮手，就往月月家跑去。

        “啊，我剛下車，現在就過來了，用不用給你帶點吃的？”

        孟喬看著姜禾小小的身影轉過街角，口型微動：“拜拜。”

        她沒急著離開，而是按下了車窗，一陣疾風猛然灌了進來，激起一身的冷意。她按下翻騰的頭發，偏頭去看窗外的天空，原本澄澈的夜空被吹來幾朵薄云，下弦月的缺口處影影綽綽，照得周圍的云近透明色。然后云彩向著月亮越逼越近，越積越厚，最后將那亮光全部遮擋。

        晴了這許多日的g市，明天該是個陰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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