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最喜歡在后山的松樹下看書了，就是那棵終年不改挺拔身姿，高入云霄的青松。

        現在的林花是個芳齡十歲的鄉下丫頭，平日最大的愛好就是手捧書卷，席地而坐，背倚松樹，以山間清風為伴，聽林中葉浪翻涌聲，細細品讀白紙黑字間的百般滋味。

        從林花家到后山山頂有一條彎彎曲曲，半隱在草木間的小路，從家中的方向只能看到山上有一小片長得郁郁蔥蔥的樹林，但其實多走幾步繞過樹林，就能見到一片開闊空曠的空地上有一間破敗的木房，房子已經荒廢了許久，木門破舊不堪，瓦檐上盡是青苔與灰塵，屋里到處是大大小小的蜘蛛網，根本住不得人，房子的右側就是那棵不知年歲的古松。

        這片空地是林花小時候偶然發現的，那時八歲的她被奶奶罵哭后，淚眼婆娑地一邊朝山上走著一邊小聲悄悄回罵著奶奶，不知不覺到了一片空地，抬眼便見群峰之前，巨木參天，長風吹來，遠處的藍天白云同山川盡收眼底，群鳥在樹的枝頭跳躍鳴叫，宛若天籟，小林花停止哭泣，看呆了眼，心里只覺得這個地方實在賞心悅目，此后就經常自己一個人來這里玩耍。

        再后來，疼愛林花的哥哥教會了她認字，可家中奶奶不許她讀書，于是在晴朗天氣，她就可以忙里偷閑地來到這里盡情看書。因為哥哥去學堂上學，爹娘都出門做工，家里只有她和奶奶，很多時候很多話都無人可說，但是在這個獨屬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能對著熟悉的大樹放心傾訴。

        有天林花在書上見過一個詞叫作畫地為牢，于是偷溜去后山的時候，就認真仔細地四處觀察這個地方，確定真的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其他人人來過之后，拿了根棍子繞著那棵松樹畫了一個圈，把松樹關進自己的圓圈里，讓它成為自己的東西。

        其實，林花原本是想過將禪房也畫進去的，但是轉念一想，這屋子肯定是別人搭建的，即使被丟棄了，也算他人的，既然是別人的東西，自己就不能動分毫。

        但是這顆松樹就不一樣了，長在自家后山上，一向天生地養的，屬于無主之物，自然可以先到先來，于是下手畫圈的時候毫不猶豫，心安理得。

        今天林花從后山回來時，順路去了一趟自家的地里，準備摘些菜來做晚飯，發現地里的茄子和豆子都長得很好，就摘了些，還挖了幾個圓滾的大洋芋。

        回到家后，林花先把摘來的豆子和茄子放在桌子上，再去拿了點柴給屋子正中的火爐加火熱水，然后開始淘米做洗菜，準備等飯熟后再做菜，。

        雖然做飯洗菜收拾灶臺爐火這些事情，林花已經做了幾年，但天生笨手笨腳，總會不小心碰到這個鍋，又踢著地上的這個盆，還是不可避免地弄出些叮當響聲。

        林花估摸著現在差不多是學堂下學的時候，待會在村里學堂進學的哥哥快要回來了，然后接著就是在染布坊干活的娘和在酒坊搬運東西的爹，家里很快就可以熱鬧起來了。

        倒水時，林花突然手一滑，將裝水的鐵鍋砸在了地上，動靜有些大，差點以為把鍋摔壞了，于是趕緊拿起來看看，發現鍋完好無損才松了一口氣，這年頭買個鐵鍋也不便宜呢，幸好幸好。

        “手腳咋勒個不麻利，噼里啪啦地響，吵到我睡覺了，一點都沒得出息，天天在家吃白飯！”突然聽著中氣十足的叫罵聲從另一間屋子傳來時，林花這才知道剛才的聲音吵到了在房間睡覺的奶奶，本來自己還以為奶奶是身體不舒服才一個下午沒出屋子的，但顯然總覺得這是種錯覺。

        “你個做啥都不行的廢物，誰家女娃干活像你這么蠢，果然是個沒有的東西。”熟悉的罵人內容是日復一日的循環，林花雖然習慣了，但還是有些心煩。特別是語氣里總含有的鄙夷和嫌棄，讓人很想反駁，可自己確實沒能給家里掙錢，除了在家里做菜打掃外，什么都做不了，剛才又是自己先把鍋砸了吵到奶奶的，還是老實聽罵吧。

        淘好的米已經蒸上了，菜也洗好了，灶上暫時不用看著林花離開了廚房，搬了個板凳在院子里坐著休息，奶奶罵罵咧咧的聲音已經小聲了，過一會居然聽到了震天響的呼嚕聲，林花百無聊賴地盯著院門，期望早點來個人同自己說說話。

        這時突然聽到腳步聲和“阿花，我回來了。”的熟悉話語從門外傳來，原來是哥哥下學了。

        林花一眼看去，發現哥哥今天穿著一身整潔的白色衣衫，斜跨在腰間的布袋裝著幾冊書，就是個趕考清秀的少年書生樣，他的手里還拿著個油紙包，里面應該裝著的是糖油酥餅，但油紙根本蓋不住酥餅的香甜氣味，林花聞到味道有些饞地咽了咽口水。

        “給，阿花，這是先生今天給考試頭名的彩頭，你快嘗嘗。”哥哥眉開眼笑地將油紙包打開，拿出金黃的餅子遞給林花。

        “哥哥好聰明啊，考試次次第一。”林花一手接過酥餅，一邊真心實意地感嘆著哥哥的厲害。

        林家家貧，雖不至于家徒四壁，但是要供一個讀書人還是有些費勁的，林花的娘葉二妹堅持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于是不顧林奶奶的反對，執意將林生送進了村里的學堂。好在林生在讀書方面小有天賦，總能在考試中拔得頭籌，不負娘的一番苦心。

        只是讀書所需的筆墨紙硯和每年要交束脩費都是一筆費用，再加上林生的爹娘都不是干農活的好手，因此都選擇去附近大戶那里做工來養家糊口，借以維持家中的生活，林花則主要在家做些簡單的農活和收拾家里，做做飯菜。

        大概是哥哥讀過書的緣故，林花覺得自己的哥哥對自己還是疼愛的，不像隔壁胡家的小兒子一樣覺得自己的姐姐們都是女娃，動不動就打罵，即使他的姐姐們從小將他帶大，在他心里也依舊是不當人看，著實有些混賬。

        林生見妹妹吃得香，也拿一個啃著，兄妹兩一起邊吃邊聊天。

        “哥，你今天待會把你們先生上次獎勵你的書再給我看看唄，我還差一半才看完。”林花看了一眼奶奶的屋子，壓低了聲音向哥哥說，眼里滿是期待。

        “好，待會你跟我去我屋里拿，小心點別讓他們發現。”

        林生對于奶奶不讓妹妹讀書這一點，一直覺得不可理喻，卻又無可奈何。雖然爹娘都是默許的態度，但架不住奶奶連自己讀書都是各種絮叨，發現一次咒罵妹妹一次，有時甚至哭天喊得地連娘也罵上，說這是浪費錢的玩意，有這錢不拿來孝敬自己，林生瞎鬧就算了，林花一個姑娘也想蹬鼻子上臉這樣不堪的話。

        但畢竟百善孝為先，林花的老爹大多數都很孝順的，林生和妹妹對奶奶本來就不可能打罵，還嘴的次數也很少，至少不能當面頂撞，否則最后受罪的還不是他們兩個，所以林生借書給妹妹都是瞞著奶奶偷偷摸摸地進行。

        “哥，你們什么時候童生考試啊？”

        “還有一月就是童生考試了，如果通過的話，先生說會有獎勵，哥哥應該還能給你撈點好東西回來。”林生作為學堂里先生看好的好苗子，再加上自己對于讀書方面一向用功，對于童生考試還是蠻有把握的。

        兄妹兩正說著話時，林奶奶不知什么時候醒了，從屋里出來看見兩人在吃著餅，馬上一通陰陽怪氣：“哎呦，有吃的不先給老人，你兩到還先吃了，林生你真是讀書人啊，不知學的是什么狗屁道理。”

        其實林花一直覺得很奇怪，按理來說，爸爸是挑門戶的長子，哥哥算家中的長孫，還是人品相貌皆可的那種，誰不夸贊幾句，怎么說都值得長輩疼愛的。但偏偏奶奶對于大孫子從來都不疼愛。最放在心上的反而是二叔家的老幺，上躥下跳不說，還有些小偷小摸的習慣，頗有些無法無天，他家里一管教奶奶還老護著，是奶奶的心頭肉，從不說一句重話，但對從來乖巧的哥哥完全不是這種態度。

        此刻，面對奶奶的責罵，兄妹兩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不語。

        哥哥林生的腦海中想的是:其實自己確實不想遵守老人動口再吃的規矩。家里向來都極少買點心，即使買了大多是奶奶吃，即使有剩的也會被奶奶留著分給堂弟，小妹有時連味道都不能好好品嘗。自己靠本事得的東西，自己想先拿給小妹沒有什么不妥的。

        林花想的是:好不容易偷偷吃個點心都能被逮住，奶奶又罵人，還只能忍著，畢竟爹爹一向都是把好吃的先給奶奶，也要求自己和哥哥這樣，真倒霉。

        林奶奶看這兄妹兩不像愧疚的樣子，怒火中燒，想上手打，但真打的話，架不住他們告訴給護短的兒媳，于是直接一把把油紙包拿過來揣在自己懷里，然后說道：“反正你們都吃了，剩下的就是給我的，下次再這樣，我告訴你們老子打死你們。”

        能怎么辦呢，去搶么？一不小心摔著磕著該算誰的呢

        兄妹兩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疲憊和無奈，反抗是沒有用的，即使爹和娘都疼愛他們的，但和老人吵鬧起來怎樣挨揍的都是自己。

        這時，在屋子里的人聽到了清晰的，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兄妹兩回頭一看:是爹娘回來了。

        爹娘干活的地方挨著的，往常兩人都是天黑才一起回來的，但今天回來得挺早啊，爹的手上好像還拿著什么東西，走近了看居然是一大塊肥厚的豬肉。

        這下林生和林花的雙眼都放光了，剛才的郁悶和不高興都一掃而空，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爹把肉放在案板上，眉飛色舞地說道：“今天酒莊來了大戶人家，一下子定了今明兩年的酒，掌柜的一高興馬上宰殺了三頭大豬慶祝，你爹我向來干活踏實，便送了我一些肉回家吃，今天你們可以吃頓有油水的了。”

        娘站在旁邊也是笑意盈盈，叮囑林花熱水。準備自己動手收拾一下肉時，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林花叫到自己身邊說道：“花兒呀，娘今天干活時聽到你顧大嬸說，今天把你爹酒莊酒全部定完的那家大戶人家是今年才回祖宅的，現在在招丫鬟呢，那戶人家就在咱們的縣城邊上，不遠，而且聽說招的丫鬟能每月有二錢銀子，活也不累，你要去的話，我明天去給你問問？”

        林花聽到這個消息，一時有些茫然。

        自己以往看書中的能人英雄都是走四方的，雖然自己以前也想過離開家去見識外面，但始終只是想想，現今這個機會雖不是讓自己去多遠，但是可以走出村子，讓自己這只蛙跳出生活多年的井。

        更重要的是，家里的鏡況是擺在這里的，自己也不是什么能干的人，如果真能每月掙二錢銀子，自己就能幫家里了。只是，去大戶人家做丫鬟，像話本上說的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宅大院，自己真的可以么？

        林花十歲的生活中第一個算得上重要的選擇就這么突如其來了。

        但是，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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