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綠的竹林里，月光皎潔。

        一只赤紅的狐貍穿梭其中，她右腿流著血，卻還拖著殘肢奔跑，跌跌撞撞躲避著。

        身后一群孩童手拿石頭，正對著狐貍試新做的彈弓。

        他們追在她后面，邊跑邊朝她發射。接二連三的石頭打在身上，她疼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他們稚嫩的嗓音喊著：“快打！”

        “別讓她跑了！”

        他們離得越來越近，莫大的恐懼感侵襲了她，此時此刻，她心中無數次想，要是重來一次，她決不會不聽娘的話，因為貪玩下山。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于跑不動了。那群孩子卻還精力旺盛的模樣，眼見就要追上她。

        身上全是石頭碰撞的痕跡，道道血痕交錯著，幾乎能見到骨頭。

        柔媚從來沒有這么絕望過。

        她慢慢閉上眼，接受命運的安排。

        “啊！”

        孩童的叫聲接連響起，然后是奔跑的腳步聲。

        柔媚睜開眼，發現自己身后站著一只老虎，他張著血盆大口，沖著孩童們大吼一聲。

        他們馬上被嚇得四散跑開，連手里的彈弓都扔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飛奔回家。

        那老虎默默瞥了眼躺在地上的柔媚，轉身踱著步走了。

        柔媚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有塊地方開出了朵鮮花。

        彼時的柔媚，尚且是一只還未成年的小狐妖，她妖力低微，連化形都做不到。

        在某天，她偷偷跑下山，想去看看民間過節是怎樣繁華。

        結果被一群孩童盯上，被打傷了右腿，還不放過她。

        柔媚沒想過人類居然可以壞到這種地步。

        她從此不敢下山，老實待在山上修煉。

        同時她也注意到了另一只妖怪。

        那只看起來很兇很嚇人的虎妖，獨自住在山洞里，不與人交流，也不和其他妖怪打交道。

        柔媚有爹娘，有朋友，她們經常聚在一起摘果子吃。

        可是為什么他這么孤單呢。

        她開始慢慢接近他，有時是在他的山洞附近摘果子，順便偷偷看他幾眼。

        這虎妖不是在睡覺就是舔爪子，極少見他出山洞。

        年幼的柔媚不懂人心險惡，妖也一樣。

        她對萬物都充滿好奇，于是她抱了一堆剛摘的果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跟前。

        她有點害怕，也很期待。

        試探性地問：“吃嗎？”

        虎妖睜開眼睛，他眼睛濕漉漉的，好像一直是這樣。

        他似乎沒想到會有誰來打擾他，這林中的妖，每個見了他都是畏懼著跑開，不敢上前一步。

        他也只好常年獨身，不去嚇著它們。

        他默默想，這狐貍是不是傻，他們是吃肉的。

        可是轉念一想，已經有好久沒有妖跟他說過話了，久到他也記不清了。

        偏偏這狐妖還看不懂，繼續道：“我剛剛在那摘的，可好吃了，喏，就那棵樹。”

        如果他想，他現在甚至可以把她吞了。

        這狐貍入虎口了都不知道。

        轉念一想，算了，妖吃妖，蠻殘忍的。

        他沒動，默默聽她講。

        柔媚見他沒什么反應，只當他是不排斥自己，更加起勁了。

        她隨手撿起一個果子，邊咬邊說：“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你一直待在這個洞里？你不無聊嗎？”

        他突然開口了：“然覃。”

        柔媚有些意外，沒想到這老虎看起來兇巴巴的，還挺好說話的嘛。自己待在他地盤這么久了，也沒有趕她走。

        她繼續說：“我叫柔媚，我娘給取的。你呢？你爹娘呢？他們不在你身邊嗎？”

        鮮少有妖和他說這么多話，他道：“死了。”

        柔媚略感遺憾地點點頭：“哦，那你一定很難過吧。你今年多大了？我剛滿兩百歲哦。”

        “三百。”

        “那你會化形么？”

        他聞言搖搖頭。

        柔媚似是找到了知音一般，湊得近了些，眼睛亮了一瞬：“我也不會！我們狐妖到我這一輩，我的兄弟姐妹都會了，就我不會。我娘說等我成年就好了，到時候我要去人間看看，好好看看，而且不用擔心有人欺負我。”

        “那我們可以一起修煉啊！看看誰先化形！”

        然覃看著外面被她薅禿了的樹枝，悄悄笑了。

        此后的每一天，柔媚都捧著一大堆果子到他洞里來，說是當作答謝他給自己騰位置，但最后都是被她一個人吃完了。然覃不甚在意，畢竟自己不吃這些。

        這只小狐貍，日日跑過來，把他當作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常常靠在他身邊，摸摸他背上的黑黃的毛，然后絮絮叨叨地說些他也聽不懂的廢話。

        換做以前，他肯定一爪子拍開，然后讓它滾。

        可現在他只是俯耳傾聽，偶爾應答她幾句。

        “然覃，朵朵和一只狼妖結親了，你說結親的意思是不是就要和他一輩子在一起？那多沒趣。”

        “然覃，我今天滿三百歲了！馬上就要成年了！”

        “然覃，你都會化形了，我還不會。你說我是不是特別笨啊？”

        “然覃，下雪了。”

        柔媚還是枕著他的背，看著滿天繁星和落下的雪花。

        “然覃，我都沒果子吃了。”

        然覃聽她一聲聲喚自己，他變得開始和小狐妖一樣，觀察這個美麗的世界。

        有時是漫天飄雪，有時是潺潺溪流。

        這一夜，他的話好像格外多。

        “柔媚，我要走了。”他第一次開口喚她名。

        柔媚愣了一會，爬起來。

        “你去哪里啊？還回來嗎？什么時候回來？回來給我帶果子嗎？”

        “去人間走一趟，深山里呆夠了。”

        這只小狐貍總是明媚陽光，可現在卻表現出傷心的樣子。

        她出奇的沒有多話。

        “那你再化一次形給我看吧。”

        然覃一變，變成了身形清瘦的少年模樣，他眉眼俊秀，似是一介文弱書生。

        柔媚走的時候，她回頭看了眼他。

        不輕不重地說：“我怕忘記，再多看一眼。等我會化形了，就去找你，你要等我。”

        她不知道然覃聽到沒有，只記得那夜大雪紛飛，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她，白雪落在她眼睫上，看不清他表情。

        柔媚成年那天，學會了化形。

        她搖身一變，青發如瀑，堪堪及腰，輪廓分明的臉上，眨巴著兩只濕漉漉的大眼睛，靈動極了。

        大家都說，這是狐妖族這么些年來化形最為驚艷的一個。

        柔媚心中歡喜，想起了然覃。

        她迫不及待下山，連夜趕往人間，想去尋然覃，想告訴他自己不是沒用，自己化了形也很好看的。

        可是人間這么大，她不曉得然覃在哪里。

        這些年的風霜雨雪，她突然很想爹娘，很想回家去，不找他了。

        但每每想起與他作伴的日子，又打起精神來。

        好在天神眷顧她，在她離家的第三年，在江康城她看到了那個令她日思夜想的人。

        江康城此時恰是冬日，柔媚只有一件薄衫，她凍得發抖，鼻尖通紅。

        那個模樣，存在于她看他的最后一眼里，她牢牢記著，從沒敢忘。

        可是這么冷的天氣，她站在街頭，他懷里卻摟著另外一個人。

        那個女子與她截然不同，她涂著紅唇，香肩半露，性感而動人。

        然覃皺了皺眉，解開自己的披風為她遮上，她嗔怪似的推搡一番，終歸還是穿上了。

        她一眼就認出來是他，而且極為確定。他們此刻只有幾步遠，卻仿佛隔著千萬里。

        柔媚蹲在墻根，像個心虛的小偷，偷偷摸摸注視他們。

        那女子真好看，比自己化形后還好看，原來然覃喜歡這樣的。

        他們相擁著，走在街上，任大雪飄落肩頭。

        柔媚依稀記得，他們分別那一夜，也是這樣的雪日。

        現在心上像有什么扎過一樣，疼的她五臟六腑都停滯一瞬。

        如果說年幼時的她不懂愛恨，那么在他走的這幾年里，她越發明白自己心中所想所感，于是才會慌里慌張地來找他。

        柔媚其實很難過，她也知道自己不能上前去打擾他們，至少得給自己留個體面。

        但想到路上的艱辛，她經歷了多少個春夏秋冬，長途跋涉才來到這里，她被人欺，遭人辱，差點餓死在夜里。

        一切的經歷慫恿著她上去，去問清楚，去告訴他自己來找他了。

        柔媚不顧一切沖上去，她清楚感知到或許這一生也就這一次機會了。

        她跑到兩人中間，問他：“然覃？是你嗎？”

        然覃看到她臉時，愣了一下：“你是？”

        柔媚咬咬牙：“我叫柔媚，你還記得我嗎？”

        然覃意外，沒想到會在這看見她：“柔媚？你會化形了？”

        柔媚用力點點頭。

        還未在他記得自己的歡喜中清醒過來，她又聽見他說：“這是悅兒，我娘子。”

        他身旁人看著柔媚單薄的身子，不禁問：“姑娘，你不冷嗎？”

        然覃也注意到了，對她道：“這么大雪，柔媚你穿得太少了，趕緊回家去吧。”

        沒有感情，沒有她想象中的驚喜，一切都不一樣。

        然覃摟著女子，轉身走了。

        身后傳來責問：“然覃，她是誰啊。”

        “一位故人，記不大清了。”

        這么一句輕飄飄的話，不咸不淡，隨著他消散在了紛飛的雪里。

        于她來說，思念如馬，自離別，未停蹄。

        這幾年里，她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但確確實實的，再相遇時，在他這里，她只不過是一位記不清的故人。

        回頭看看我吧。

        她這樣想，可是很決絕的，然覃一眼也沒留給她。

        柔媚住在了江康城，她沒有事干，也不去打擾然覃。

        她這幾年的奔波都是為了然覃，此刻沒了牽掛，她也很茫然。

        未說出口的愛慕，被遺忘的真心。

        柔媚曾經很喜歡雪的，因為仰慕大雪紛飛的浩蕩之意，可自那一天開始，她開始討厭雪天，曾經天真無邪的她被揉碎在那個雪夜。

        恍惚間，她聽人閑暇之余談到，曾經的春樓頭牌悅兒姑娘，被一介書生贖了身，從此傳為眷侶佳話。

        而她自己就是個入不了戲的跳梁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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