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明彩
梁氏給朝煙插上了簪子,寒暄了幾句,便走了。
此后,直到朝煙過門,二人之間都不會再見上一面。
魏國夫人坐在朝煙身旁,笑道:“你這個婆婆是個好相與的。”
朝煙紅著臉:“姨母,還沒成親呢!”
“好,好,不是婆婆,是未來婆婆。”魏國夫人拍拍朝煙的手,“憑你姨母一雙眼睛,無論看什么人,一眼就知道這人好差。你未來婆婆不是個刁鉆尖酸的人,看著就和善。”
她又伸手取下了先前梁氏給朝煙插的簪子,放在手里打量:“你看,這簪子也是精巧的。雖這珠子只是小小一枚,上頭竟能雕出這么多的人兒,像幅畫一般。”
朝煙也看著這好看的簪子。
許衷送來的東西,總是又新奇又好看的。就像七夕時的那一個摩侯羅,全身肢干都能動,還能給它換衣裳,有趣極了。
這枚簪子亦然,像把畫雕了上去。
她輕輕撫摸,淺淺地笑:“許衷是個有心的人。”
魏國夫人瞥她這幅模樣,顯然是陷進去了。十幾歲的少女,如是這般,為自己的情郎欣喜又羞澀,直看得她回想自己待嫁時的光景。
眨眼幾十年過去,嫁人先先后后的事都忘得差不離了,可當初婆婆來給她插簪子那天,還是能想得清楚。婆婆抓著她的手說“好孩子”,正如今日梁氏所為。
許衷的車馬此時正停在州橋邊上。
梁氏一從李家出來,他遙遙地看見,便趕了過去,扶著梁氏一同上車。
“母親見到二娘了?”許衷問。
梁氏點點頭:“見到了。生得秀麗端莊,我見了歡喜得緊。”
許衷與有榮焉。
梁氏又言:“她那個姨母,便是魏國夫人,對我也是客客氣氣的,可見她家看重你。”
許衷笑了:“也是看重母親。”
“我不過一介商人婦,有什么值得她家人看重的。還是我兒爭氣,從前也有點功名。”梁氏捻上了手里的佛珠,“若非如此,哪來這么好的親事。”
許衷便收斂了笑意。
心底嘆了口氣,終也說不出什么。
他總覺得,人便是人,無論是農是商,是文是武,都是一般爹娘生養的人,都是血肉之軀,無論貴賤。可他的念頭終歸是荒謬。細細思索來,母親其實是對的。
讀書,考取功名的人,便是比行商的高貴。
路上,又講起小定的事。
梁氏道:“與魏國夫人商議過了,小定大定都等過了年再說。粗粗地說了說婚期,大抵要在來年十月了。”
許衷默然許久。梁氏還以為他覺得遲了,不想他卻說:“是否急了點,怕安排得不周全。”
“自今日起來算,也還有足足九個月多,倒也是夠的。”
能早點定下來,梁氏還是希望新婦能早些過門的。數年前許衷也有過一位下過細帖子的未過門的娘子,只是許衷的父親意外出了事,許衷要守三年孝期。那位娘子等不了他三年,故而許衷的婚事拖到了如今。
東京城其他與許衷一般大的兒郎,有些人的孩子都五六歲了。許衷的娘子,卻還只插了簪。且到明年十月,許衷又要更大一歲。總是拖下去,她總是難以心安。
許衷看自己母親一眼。
母親已生了白發,眼角的皺又多了幾分。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便一直郁郁寡歡。
又想起了朝煙。若是朝煙過了門,能與母親相互有個陪伴,該是件好事。
只是朝煙在李家生活,終歸還是個姑娘。若是嫁給了她,便是一家的媳婦。身份不同,她的玩心難免會收起來些。
私心里,許衷希望朝煙能以“姑娘”的身份再多過些時日。只消顧自己吃喝,想去大相國寺便去,想游金明池便游,不受他人拘束,總有那一抹笑意。
她做姑娘時,過得是人間最好的日子。等她嫁了過來,許衷心底發誓,也要叫她活得頂好。不能欺負了她,也不能叫她受一丁半點的委屈。她怎樣做姑娘,就讓她怎樣為人婦。
世間人太多,遇見一個李朝煙不容易。
既然遇見了,就絕不負她。
回到了馬行街的許家,許衷扶著梁氏回到了佛堂。
佛像森嚴,本不該在它面前說起這種俗事。只是梁氏心里有些事,不說出來也難受。
她抓著許衷的手,悄悄問他:“你表妹的事,可處理好了?”
許衷皺眉:“母親,明彩還是個小姑娘,玩心重,也不是什么大事。”
“唉……”梁氏深深嘆氣,“但愿她只是圖一時新鮮。你舅舅還托我在東京給她尋尋好人家,可她這樣……肯嫁給誰呢!”
“若她真不喜歡男人,我家也不是養不起她一輩子。”
“別說胡話。”梁氏難得的兇了一句,“什么喜不喜歡男人,你表妹才幾歲,說得清楚什么。只是,萬萬不可讓別人知道了。”
“母親放心,兒子已經處理好了。”
回到前頭,梁明彩正等著許衷從佛堂出來。
見到了許衷與平西,臉上就掛著笑:“表哥!聽說姑母去見嫂子了!”
許衷點頭:“今日去相看的。”
梁明彩挽上了許衷的衣袖:“表哥,嫂子是不是生得很美貌?什么時候能叫我也去看看?”
許衷瞥她,問:“還嫌惹的事不夠多?別以為表哥次次都能幫你擺平。”
“啊呀表哥,這次不過是西雞兒巷的小妓子罷了。她沒什么見識,見我是個女人就亂叫。可有表哥在,她肯定不會再往外亂說了,對吧?”
“銀子也不是次次都管用的。”
“好吧好吧。”梁明彩撇撇嘴,“不過表哥,嫂子她是不是也很好看?我真的想去看看嘛!”
她甩了甩許衷的胳膊,卻見到他面色越來越黑。
心里還是有些怕的。她松開手,退后了兩步。
許衷黑著臉警告她:“記著,你要喜歡誰,喜歡男人女人,我都不管。但別打你嫂子的主意。”
梁明彩點點頭。
一旦許衷走了,她便喃喃道:“看來確實是個美人咯。”
許衷匆匆出門,去的正是梁明彩口中的西雞兒巷。
這幾日幾件要忙的事都湊在了一塊兒,他的馬兒都嫌累了。
奈何梁明彩是自家的表妹,他沒有嫡親的兄弟姊妹,最親的也就是梁明彩了,自然要多關照些。妹妹惹出了是非,自然是要他這個兄長去擺平。
西雞兒巷,連片的大小院子都是妓館。每個院子里頭有個三五個小姐、也就是妓子,幾個下人,再加一位鴇母。恩客上門,不分晝夜,先請去見鴇母,再由鴇母派一位小姐出來迎客。
到了那個院子,敲門。下人一看見許衷,便知這是位貴客,趕緊又請了鴇母出來。
鴇母臉上堆著笑,看見許衷,是新面孔,直道:“啊呀呀,大官人這是新客呢!今日來,是想消遣消遣?”
許衷冷著臉:“媽媽,我有個不懂事的妹妹,前日來,嚇到了你這里的珠兒姑娘。還請媽媽叫珠兒姑娘出來,我給她道個不是。”
鴇母一抬眉,更是笑:“啊呀,大官人說的哪里的話。原來大官人便是那日那位娘子的兄長。嗨!這事本就是珠兒不曉事,胡亂叫喚,老身還怕嚇到了那位娘子呢。昨日大官人送了銀子來,珠兒便說自己慚愧極了,還想親自上門給那娘子賠個禮呢。不想大官人竟然親自來了。”
又轉身吩咐嚇人:“快,去把珠兒小姐請來。”
鴇母想引著許衷進屋去,好說歹說,許衷還是只肯站在院子里,日頭照得到的地方。
從閣樓上下來一位小娘子,出乎許衷的意料。
他前幾日聽梁明彩所說的珠兒,本以為是個風情女子。不想抬眼一看,那竟還是個小姑娘。看起來不比朝煙大了多少,走到了面前,甚至瞧著比朝煙還小。
這么小的一位姑娘,竟也到了妓館當了小姐么。
鴇母看珠兒慢慢悠悠過來,又吞吞吐吐不說話,狠狠瞪了她一眼。
珠兒這才行個禮:“見…見過大官人。”
說著,像是要哭。
許衷不動聲色地瞧她。人小小的,滿面愁容。
他叫平西把帶來的東西交給珠兒,自己則道:“娘子不必多禮。舍妹前日莽撞,嚇到了娘子,還望娘子恕罪。”
珠兒低著頭不敢說話。
鴇母賠笑:“大官人這說的哪里話!珠兒年紀小,說什么恕不恕罪的。只是不巧那日令妹在時,珠兒這死蹄子嚎的幾句被送菜的聽了去,這才有了這些事端。大官人上回送了銀子來,我統統分給了那幾個送菜的,保準他們不會亂說。”
許衷點點頭,眼神瞟了眼平西。平西于是又拿出點東西,交給鴇母。
“媽媽,這是給你的辛苦錢。”許衷道。
鴇母見到金子,兩眼直冒光,臉上更多的笑:“哎,哎!不辛苦,不辛苦!”
珠兒則偷偷瞄著那點金子,都被許衷瞧在眼里。
鴇母送許衷出門之際,許衷問道:“媽媽,那珠兒姑娘今年多大了?”
鴇母幽幽一笑:“才十四呢。大官人若是看上了,不妨”
“媽媽慎言。”許衷面色生冷,“我朝早有法令,不滿十六者不可為妓,媽媽這是知法犯法?”
鴇母還是媚笑:“誒~大官人這話就有偏頗了。這珠兒姑娘爹媽都死了,舅舅舅母又不要她,若不是老身收留了她,她是要餓死街頭的。老身這也是救人一命。”
許衷聽著,想到同樣是姑娘家,十四歲那年的梁明彩,騎著馬在山西樹林里打獵。
而這珠兒,卻淪落為了童妓。
做妓子,本是謀生之路。許衷并無瞧不起她們之意,只是遇上此事,心里難免感慨一句。
感慨罷了,也還是騎著馬回了馬行街。
珠兒拿到的那些補償,都被鴇母一一奪去了。
閣樓里頭,這十四歲的小姑娘,只能抱著自己的被子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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