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關窗
正月的冬雪并不是說來就來的,天已經陰了許久了,故而小雪片被風吹進來時,朝煙也不覺得奇怪。
只是風吹了來,吹得朝煙打個寒顫,把先前朝云脫下來的那件外衣披了披。
朝云看了看姐姐,又轉頭看了看窗子,站起來去關它。
朝煙道:“關了,你會不會熱呀?”
朝云搖搖頭,走到了窗邊。
半扇窗子是推出去、用根竹竿子撐住的,要關了窗,就得探頭出去拔了竹竿子。朝云一走到那里,就被雪片蒙了眼睛,伸手揉了揉才探出腦袋。
朝煙:“別吹了風著涼了啊。”
姜五娘笑道:“你看云兒什么時候著涼過。”
朝云探出了腦袋,伸出手去夠那根竹竿子。
冰涼涼的感覺沾上了手,原本屋里那火爐帶來的燥氣也消散了些。她拔下桿子,將要放下窗子時,一側頭,看到了隔壁雅間同樣在關窗子的一位郎君。他也伸著臂,握著支窗戶的桿子。
四目相對,都覺得彼此面熟。
朝云愣在那里,傻傻地想了一會兒,也沒想到在哪里見過他。
反而是那位郎君,見到朝云的第一面,便想起了去歲的金明池。
梧桐林里,那個就算哭著也要抹干眼淚走出去的小娘子。
又有風把雪花片吹到了她眼睛里,擠眼把雪水擠出去,再睜眼時,那位郎君已經關上了窗戶,不復見人。
她關窗太久,朝煙問道:“怎么了?”
朝云搖搖頭,只作無事發生。
隔壁的雅間,小二上了菜。
郎君拿出一塊腰牌,問隔壁那間的小娘子是誰。小二支支吾吾地說不知道,郎君反倒曉得了那娘子至少身份尊貴。畢竟他的身份面前,小二還敢隱瞞的,只會是高門大院的娘子。
又想到先前聽見的那幾句話。
上回在梧桐林,因小娘子咽喉疼痛說不了話,都沒聽過她說話。今日不想如此意外地聽見了幾句。這樣年紀的小娘子,怎的不好好讀書學詩寫詞,反倒張口談起了官家與西夏元昊之事。
句里句外,似在苛責官家遲遲不肯出兵討伐趙元昊。
世事復雜,尤其在政事之上,百姓腦門子一熱就能想到的事,難道官家與一眾宰執們想不到么?元昊欲反,派出間者刺探東京消息,又遣使侮辱大宋,官家又不是真的圣人,心里會不對西夏動怒么?遲遲不肯發兵,自然有不肯發兵的緣由。參知政事程琳、樞密院的王德用、陳執中等人在朝廷之上各執一詞,話多得官家在大殿上都皺著眉。
不過就他而言,其實是盼著朝廷與西夏開戰的。沙場之上,才是他奪取功名君心的地方。囿在小小一方城墻之中,他永遠沒有位極人臣的一日。他的身份不同于常人,要真真地出頭,就須與常人不同。
那小娘子之言,雖有些幼稚,卻也算是他想說的。這幾日,他也沒少在官家跟前說這些話。開戰與否,一念之間,便能定他后生乾坤。
夜里躺著,朝云閉著眼睛,翻了兩圈也睡不著。
坐起來想走走,又怕外頭的韓婆婆聽見要進來。韓婆婆做事最是差不得一點兒,但凡聽見她睡覺有一丁點兒動靜,都會推門進來看一眼,生怕她像小時候那樣翻身掉下了床去。
那時找了個治小兒骨頭的郎中可不容易,并不像如今大把的御醫在東京城里開藥鋪開醫館。李莫惜背著她,在風雨之中挨家挨戶地敲醫館的門,就盼著有人能出來幫幫這可憐的小娘子。李訣官職尚且不高,家中剛失了主母,朝煙得了風寒,李莫惜也還是個兒郎。羅川與羅江滿城找著大夫,李莫惜心疼妹妹,眼淚竟一把一把地掉。
說起這些事,朝云都不大記得了,可父親和姐姐還會講給她聽。韓婆婆也記著,故而總不大放心叫她一個人睡覺。坐著想了想,還是躺了下去,就不叫外頭的人又進來折騰了。
背著了床,骨頭一陣噶啦,筋骨松軟下來,腦子倒也活絡了。
瞬息之間,想起了窗子外見到的那郎君是誰。
上次見他時,是她在梧桐林中迷了路。一轉身,瞧見戎裝勁甲的他負手而立。
此次見他,他穿的不再是甲胄。他那套打扮,說不上文氣,武氣也不濃,看著不寒酸也不富貴,倒像是有些陰森。故而長久地沒想起來,只有靜下來,心才會告訴她,他就是那個他。
關個窗子也能碰見,倒還真巧。
出正月后,日子又閑了起來。
朝云今年四月生辰過后便不用再上家塾了,按說最后這兩個月,范教授也不該太苛責于她。可每每看到她那一手螃蟹爬的字,總是覺著頭疼。萬一將來有人見著她的字,問了句“娘子的老師是誰”,他可還怎么教書育人呢。
他教出來的學生,不說各個是人中龍鳳,至少品行端正,字跡工正,文章雅正。例如李莫惜,便是年紀輕輕中了進士,如今在應天府任職,等回京之后,想必也會入二府,算是個有出息的學生。別家的幾個學子,也有少年中榜的,他說出去也算長臉。幾個女弟子,朝煙自然樣樣都好,朝云也還算個端正娘子,獨獨一手爛字,叫他日夜憂心,想要再好好教導教導。
若還有兩年,大不了從頭教起。可只剩兩個月,便只好叫她多抄寫,把每個字都反復寫好,總該有些成效。
朝云于是抄起了自己做完了的抄本。第一遍抄完,足足用了十日,拿去給范教授看。
范教授瞇著眼睛看,手指在紙頁上劃動,皺眉問她:“你這是抄的誰的出塞詩本?我不曾見過這本。”
朝云抿唇:“教授,是學生自己寫的。”
范教授把抄本一放,看著朝云篤定的神色,展顏笑了:“好,好。這做得不錯,注也寫得好,批得精妙。算抵過了你這些字了。”
“那教授,是不是不用罰抄了?”
范教授是個老學究,搖頭時,發絲里似乎都要沁出墨香。
“此言差矣。抄總是要抄的,既然抄本做得好,不妨多抄幾遍罷了。”
朝云悻悻抱著抄本回去了。
好歹教授夸她的抄本做得不錯了,那多抄幾回也就多抄幾回吧。
韓婆婆等在山光閣的院子里,見著朝云和雪滿回來了,上來講道:“阿郎請了個翰林醫官院出來的直院,說要給姐兒診個脈。二姐兒陪著在正堂呢,請姐兒下學后過去。”
雪滿眼睛瞪大:“翰林醫官院!那不是專門給宮里的娘子們,皇子們,還有官家診脈的大夫嘛!”
朝云也奇怪:“我又沒什么毛病,怎的要翰林醫官院的直院來診脈,殺雞用牛刀。”
韓婆婆笑了:“是阿郎疼愛姐兒。姐兒的嗓子有陣子不痛了吧,就怕它以后又痛起來。”
于是韓婆婆陪著朝云到了正堂,雪滿則滿院子見人就說“有個翰林醫官來我家了”。雪滿這張嘴,要說話時,誰都攔不住。
朝云思索著,是不是這翰林醫官與爹爹私交甚篤,所以來看看爹爹的女兒?還是這醫官缺銀兩了,到我家來掙點銀子?總之,無緣無故請來個醫官終歸是奇怪的。
那一頭,朝煙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倒是那翰林醫官卻無倦色,沉坐著等。
李訣官拜御史中丞,已是朝中貴人,在李府之中,便是翰林院使也不會輕易不耐煩。那李中丞請他來時說著自己女兒只是有些體燥,這是幾副藥就能調理好的,并不麻煩,而給的報酬又高,這醫官更不會不樂意等這么一會兒。
終于等到朝云過來。
翰林醫官看著,面色忽然一變。
這個年紀的小娘子,長得頗為秀氣,怎的在這個天氣還穿得如此單薄。竟這樣不怕冷?
待朝云走近,兩方行禮時,他又抬眼看了看朝云的眼下,一小片的紅,還有些腫。
朝煙在一旁講道:“陳醫官,請給我妹妹把個脈吧。”
陳醫官袖手一揮,與朝云對面坐下。
手一搭上去,面色又是一變。
朝云看著直皺眉頭。朝煙則心驚,忙問:“陳醫官,這,這是怎么了?”
陳醫官驚地又看朝云一眼,問:“小娘子可有口干、口苦?”
“早間醒來時有。”
“夜里睡得好么?”
“夢比較多,睡得倒還好。”
“月事……?”
朝煙趕在朝云前頭說:“醫官,我妹妹還小。”
陳醫官便知道了。沉默良久,嘆了口氣道:“小娘子肝火過旺,火氣外溢,易驚易怒。本是一副重藥吃上一個月就能好,想來先前也有大夫配過。只是小娘子陰虛陽盛如夏日烈陽,又還在生長,藥也難以克制。只得平時多多注意,不要輕易動怒,多喝白水,吃茶時放朵菊花進去,長長久久地平和,多走動,少久坐,興許過了生長的這幾年也就好了。”
朝煙又問:“陳醫官,似我妹妹這樣的,常有么?”
陳醫官搖搖頭:“老夫行醫多年,也少見小娘子這般。小娘子切忌動怒,否則容易傷身啊!”
朝云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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