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喜歡
朝云靠在墻邊,雙眼凝視著長卿。
“郎君與我說這些……”她緩緩開口,“不覺得交淺言深了么?”
長卿莞爾:“小娘子想與西夏打仗,某亦然。既如此,那便算同道之人了。”
“你怎知我那日不是信口胡說?”
“小娘子果毅,不是胡說之人。”
朝云輕哼了聲,又看了眼窗外,告訴他:“我不會把你放走逃犯之事同旁人說。只是郎君弄丟了人,沒辦成差事,怕是要受罰的。”
“官家要罰我,便是把我罰到前線帶兵去。”
“帶兵?”朝云眼睛發(fā)亮,“你果真是個武人?”
長卿看了眼自己的佩劍:“原來看不出來嗎?”
“你會去前線么?去和趙元昊打仗?去帶兵?”
“會。”
“你會打仗!?打‘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仗?打‘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的仗?”
朝云的眼中,從未有一刻如此光亮。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她看見了甲胄上反的光。
“……”長卿沉默了。
他不明白這小娘子為何忽然變了面色。聽聞他會打仗,一般的小姑娘們都會覺得懼怕,覺得厭惡。她卻不同。
看她的模樣,似是很驚訝,也很欣喜。
“若你去打仗,一定要打勝仗!”
“……”長卿點(diǎn)點(diǎn)頭:“好。”
“把趙元昊砍了。”
“好。”
“把西夏滅了,再去把契丹手里的燕云十六州奪回來!”
“好。”
“要穩(wěn)固江山,安定邊境。”
“好。”
“郎君不要只是‘好’個不停。”朝云上前一步,握緊了拳,“但去領(lǐng)兵,必要好好為國效力。若我有機(jī)會,也要去邊疆從軍。”
長卿笑道:“小娘子這時又不說‘交淺言深’了?”
“你是打仗的。我這些話只能跟你說,跟那些文官,我說不上話。”
“小娘子所言,某記住了。只是娘子之志,怕是難以實(shí)現(xiàn)。我朝從無女將,軍伍之中也并無女子。”
“我之前沒有,我之后便會有了。”朝云言辭鏗鏗。
她身上這一股韌勁實(shí)在動人。長卿的冷水也不忍心潑下去,只道:“有志者事竟成。娘子心有所求,將來必有回響。”
“我也這樣想。”
窗外忽然一陣響動,長卿大步跨到窗前,往下看去。
朝云站在他身邊,看見窗下圍了一群人,一共有十來個。幾個圍住了地上的那灘血,幾個正問著邊上的百姓。
“都是黑靴。”朝云說道。
“是皇城司的人。剛才那西夏人掉下去,把皇城司引來了。”
“那?”
長卿抻抻衣袖,再次伸手,抹去朝云脖子上滲出的血跡。朝云抬著頭看他,他便俯下身,在她耳邊低聲道:“小娘子若不愿沾惹是非,便隨我來。”
熱氣噴在她耳側(cè),酥酥癢癢。
他退后一步,看見朝云默默點(diǎn)了點(diǎn)頭。
在皇城司沖上樓之前,朝云已悄悄潛到了隔壁的那一間。
她坐在席上,看見桌上的茶水。
“這一間是店家專留給我的,不會有旁人來打攪。這茶盞我用過,你若要用,用茶水洗洗。”長卿又把這一間的窗子關(guān)上,“一會兒皇城司的人上樓,若是問了你,你便說聽見了隔壁有打斗聲,沒敢出去看。”
“好。”朝云點(diǎn)頭。
“我先出去應(yīng)付皇城司的人。你等他們走了再出門,省得跟他們解釋。”
“好……不過,我有個女使,她在樓下。她姑姑和姑父都在這里做工,她去找他們了。萬一她上來,去隔壁那間找我,怎么辦?”
“皇城司在,不會放樓下的人上來的。”
長卿說完這句,匆匆又出門了。他閡上門時,從夾縫中看見朝云如炬的目光。
皇城司正好上樓,與他廊上見面。
“孫都監(jiān)。”皇城司的人對長卿十分恭敬,紛紛行禮。
長卿帶著他們推開那西夏細(xì)作闖入的雅間,指著地上的一灘血:“那人從這間跳窗跑了。他掉了顆眼珠子。”
皇城司撿到了地上插著筷子的眼球,聞了聞地上的血。
“孫都監(jiān),那人還傷了哪里?”
地上的血太多了,不像是只傷了眼睛的。
“手臂。我之前追他時,劃了他一劍。”
長卿隱去了割舌頭一節(jié)。如若只是追殺至此,讓細(xì)作跳窗逃跑,是不大會有能割去一人舌頭這樣的機(jī)會的。皇城司很信任他,自然,也是因?yàn)楣偌液苄湃嗡瑹o論他說什么,皇城司都相信。
這一間查探完了,皇城司走后,樓下又來了開封府的人。開封府辦事與皇城司不同,他們來的人浩浩蕩蕩,先把整個長慶樓的人給清了,再來看血跡。
朝云與雪滿都出了長慶樓,人群亂糟糟的,也沒人注意她是從哪里下樓來的。雪滿見了她,抓著她的手便哭:“姐兒,我魂兒都嚇出來了!”
雪滿這倒霉丫頭運(yùn)氣忒差,那西夏人從樓上摔下來時,她剛好要和姑姑一道出門買布頭去。
她和姑姑難得見一面,姑姑說要給她做件新衣裳,沒想到剛邁出門檻,一個活人摔了下來,就掉在彩樓前面。
她和姑姑嚇得趕緊跑回屋子里,姑姑年紀(jì)不小了,氣喘得急。她給姑姑喂了兩口水,忽然想起來:今日自己可不是一個人出門的!還有姐兒在樓上呢!姐兒有沒有看見掉下來的那個人?那個人只有一只眼珠子,滿身都是血,她有沒有也嚇壞?
想上樓去看看,結(jié)果碰上了一群黑靴子,把樓梯給封住了。
黑靴子,便是皇城司。東京城里人都知道,皇城司是不好惹的。雪滿朝上望了一眼,憂色盈面。
朝云含笑著拍拍雪滿:“別怕了,我也沒什么事。”
雪滿拉著她,快要哭:“姐兒,你若是被嚇到了,那我可是釀了大錯了!我們真不該出來的!”
“我什么都沒瞧見,也不知你在嚇什么。”朝云拿出一袋子錢,“去把飯錢結(jié)了,我們回府去吧。”
“好,好!”雪滿抓著錢袋子走了。
長卿站在窗前,看著朝云與雪滿朝著西邊走去。
州橋投西大街便在長慶樓的西南邊,路雖不算太遠(yuǎn),可也要走好一陣子。這小娘子今日受了這般驚嚇,還真打算自己走回去。
早就聽說御史中丞李訣對自己的兩個女兒極盡寵愛,原來竟寵出了這樣一位有意思的姑娘。
李朝煙遇險之事,如今李家上下人人都曉得了,也知道二娘子就要嫁去救命恩人一家了。
朝云也遭遇了西夏細(xì)作,可就連她最貼身的女使雪滿都不知道。雪滿當(dāng)朝云什么都沒看見,不知把她嚇到的那眼眶,便是因她的姐兒而空的。
家里知道朝云今日出門的人,其實(shí)也并不多。王娘子知道,門房的人知道,朝煙卻不知道。
今日街上有個逃犯,皇城司、開封府都出動了的事,羅川告訴了朝煙。朝煙只慶幸自己今日沒出門去,呆在家里插插花,品品茗,也沒碰上這糟亂。又去門房囑咐了一遍,叫大家都看好門,千萬別叫街上的閑人進(jìn)到家里來。
夏蟲愈來愈多,吱吱地叫個不停,粘也粘不完。朝煙閑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從樹的縫隙里起來。半輪月亮不算圓滿,卻襯得樹色青綠。
燕草在庫房清點(diǎn),距離姐兒的婚期一日日近了,入蕓閣的下人們也日漸忙碌。秦桑躲著孟婆婆,捧著碗冰雪元子靠著墻偷閑,一邊吃,一邊肚子疼,可就算疼也要吃。
羅川在廊下灑掃,流霞數(shù)落著他掃得不干凈,叫他再擦一遍闌干。
孟婆婆從門口領(lǐng)了冰回來,囑咐幾個小女使把冰敲碎一些,分到各個盆里去。
朝云搖著扇子坐到朝煙身邊,與姐姐一起抬頭看月亮。
朝煙笑著問她:“看著月亮,想吟一首什么詩嗎?”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朝云閑閑地吟出一句,轉(zhuǎn)頭看向朝煙:“姐姐,你呢?”
“嗯……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姐姐,你在想念許衷么?”
院子里只有她和姐姐兩個,下人們都不在身邊,可以放心地說話。
朝煙點(diǎn)點(diǎn)頭:“嗯。”
“姐姐,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滋味?”朝云問道。
“便是你看見月亮,會想到他。看見他,會看見月亮。”
“哦。”朝云沉沉思索。
朝煙閉上眼睛,告訴她:“你還小呢。而且每個人的喜歡都不一樣呢。我看見許衷,能看見月亮。若是你,看見心儀的郎君,也許看見的就是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fēng)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朝云接著念下去,“姐姐,那我想,我也有喜歡的人了。”
朝煙一下沒坐穩(wěn),“唰”地從閑墩上滑下來。
“你說什么!?別胡說八道!”她雙眼瞪地老大,揉揉自己擦著的腰背,也從墩上拉起了自己的妹妹。
云兒總是能說出一些讓她吃驚的話,多是聽過就好了的。她心里總覺得云兒還是個小小姑娘,覺得她只是看多了話本子才開始胡說。可她實(shí)在太曉得自己的妹妹。云兒,這樣的目光,這樣的神色,便代表她所言非虛。
“姐姐,是真的。”云兒再次證實(shí)。
“……”
朝煙扶著額前,眼中有些恍惚:“那個人是誰?”
自己好好的妹妹,怎么忽然就也有了心上人呢?哪個小郎君,騙了她妹妹這顆鐵心去!
哪知朝云輕說:“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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