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去看
朝云也很為難,因她回了府上之后,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那位郎君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只說可以叫他“長卿”,那“長卿”又是什么?
他的名,還是他的字?或者是他的號?
更或許,只是他胡謅出來應付她的兩個字。
她沒辦法弄清楚,所以來與姐姐商量:“他說他叫作長卿,但我不知道他是誰。”
朝煙深深吸氣,又重重吐氣,板著臉說道:“你都不曉得他身份,就知道自己喜歡他了?你還這樣小,哪里曉得喜歡是什么。”
朝云低下了頭,看著地上樹的垂影,用腿輕輕掃動:“或許不是喜歡吧。就是想要再看見他。”
“你說這些話,自己的臉不會紅嗎?”
“為什么會紅?”
朝煙失語。
“姐姐,他叫長卿。你常常出門,能不能幫我打聽打聽,他到底是誰。”
“世上叫同一個名字的人多了去了。除了他叫作長卿,你還知道什么?”
“他是個武人,能去帶兵打仗的那種。”
“……”
帶兵打仗的。
難怪,朝煙心想,難怪妹妹會說喜歡這么個人。
云兒自幼以來最喜歡的,不就是刀槍劍戟么。
如今倒是麻煩了,家里就她和妹妹兩個女兒,她將為商人婦,而妹妹又中意了個武將。都配不上她家的門戶,父親是要被恥笑的。
但她想得實在太遠。朝云當下連那個長卿到底是個什么人都不曉得,就想到了什么嫁不嫁人的事。
“那個長卿,多大年紀?”
“不知道。我沒有問他。”
“那你看著呢?”
“看著?比哥哥大,比爹爹小吧。”
朝煙又坐不穩了:“比哥哥大!你傻不傻,哥哥都成親多少年了,比哥哥還大的郎君,你喜歡他有什么用!”
“怎么就沒用呢?”
“那人肯定也成了親的呀!”
“哦。那是沒用。”朝云用腳尖搓搓地,踩著影子玩,“但…也說不準。萬一他沒有成親呢。就像你那個許衷,不也二十來歲沒成親嗎?”
“許衷那是守孝。”
“誰都有爹娘的呀。”
“……”
朝煙嘴上數落著朝云,可當妹妹走后,她還是吩咐了羅川去打聽當朝有沒有叫作“長卿”的武將。羅川認識的人多,叫他去是最合適的。
除了羅川之外,整個府上最會認人的人是姜五娘。
許久沒去見她了,朝煙過去時,還帶了份冰雪元子給她。說出自己的來意,姜五娘一口元子噴到了地上。
“什么?你妹妹?”
“對。我妹妹要認這個人。”
“你們兩姊妹!”姜五娘把元子撿起來,扔到一旁的茶盞里:“一個找許大官人,一個找什么勞什子長卿,真是…婦德都給你們丟光了!”
“什么婦德不婦德,這種亂講的詞別套到我們身上呢。你認識不認識,倒是給一句話。”
“你求我,我就幫你想想。”
“……”
“不過,你倒是說說,這個長卿是個什么人?”
“是個武將。能帶兵打仗的那種。”
“哦。”姜五娘坐了下來,揉揉腦袋開始想:“六品以上的武將、二十年來中過武舉的人,祖上三代有爵位的武人,都沒有。姓長名卿的,名叫長卿的,字長卿的,都沒有。”
“真的都沒有?你可別遺漏了。”
“沒有沒有。”姜五娘冷哼一聲:“我記性好得很,要不要把我記得的那些人都列給你看。”
“那你列一下。”
姜五娘送了朝煙一個美美的白眼,繼續吃元子。在嘴里嚼爛了才吞下去:“你要問的那個,要么是六品以下的,要么這名字是假的。能帶兵打仗的人,我會不知道么?”
“哦。”朝煙也坐下來,揉著桌上一團布:“也不是多么要緊的事,就是云兒忽然要問。”
“小云兒才幾歲,都是跟你學壞了。”
“我……我有什么她好學壞的地方。我從來都叫我妹妹從善如流的。”
“你?”五娘歪歪地笑:“哪戶人家的小娘子,像你一樣整天浪跡在外的?也是李中丞不苛責你,換做別的家,早把腿骨敲斷了。”
“你也一樣,就是我哥哥縱容你。”
兩人笑著撲到一塊兒去的,冰雪元子打翻了,落了一地的小元子。
金釵進來收拾,差點踩著滑了一跤。
問長卿是誰一事,也暫且擱置下來。羅川在慢慢地問,姜五娘也慢慢地想。朝云淡然地坐在書房里看話本子,朝煙倒是最著急的一個。
她隔三差五地到山光閣一趟,打探妹妹究竟是怎么認識了這么個人。
記得妹妹也不怎么出門去,到底是什么時候,結交了他呢?
若那是個好人,云兒也將到了能議親的年紀,說不準在她出閣之前,也還能見見將來的妹婿的模樣。因她自己將要嫁給喜歡的人,知道了妹妹有喜歡的人,自然也覺著妹妹能如愿。
從來見的都是人上之人,此生不曾缺過金銀珠寶,她曉得自己和云兒都不會為什么財物所動。云兒又是個不看人相貌之人,一個能叫云兒上心的郎君,必然不會差。人品、武功、家世,總有過人之處。
只是先要知道那人是誰,才能知道這事能不能有眉目。
羅川從市井之中帶了消息回來,不過不是關于那位長卿的,而是一首新詩。
他帶來的一張長長的紙,說是買它花了足足一吊錢,才從人手里搶過來。字不怎樣,卻著實讓朝煙愛不釋手。
她趕忙拿去給朝云看,一進山光閣,便喊著:“云兒,云兒,快來,柳永的新詩!”
朝云在午睡,迷迷糊糊穿了鞋出來,揉揉眼睛道:“姐姐,我不大喜歡柳永的詞。”
“這首不大一樣。不靡麗了,很不一樣!”朝煙興奮地將紙拿給妹妹,指著上頭三個字,念道:“鬻海歌。”
鬻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輸征。
開篇四句,確與柳永從前之作不一樣。朝云也看得下去。
這整首詩中,大抵可分成上下兩篇。上篇寫盡濱海鹽農鬻海制鹽之苦,船載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熱,頗似白樂天所作之“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而下篇又轉了話鋒,先虛虛地夸一夸當今圣人仁德,又喊著“甲兵凈洗征輪輟,君有馀財罷鹽鐵。太平相業爾惟鹽,化作夏商周時節”,便是叫官家不要與元昊開戰,省點國庫開支,免了這些鹽農的賦稅,換來國業的太平。
只看這些文辭,朝云還是喜歡的,也能把它讀完。至少整首詩二百余言,無有贅敘,不見酸腐氣。
東京人一向愛柳永,凡是他作的詩詞,都是勾欄瓦院里人人會唱的。可這一首,若是唱遍了整個東京,那便不好了。
柳永憐憫這些農人,不想官家與元昊宣戰。可朝云憐憫大宋的國威,若是兩邊再不開打,官家再忍耐著元昊,她可忍不了了。
什么甲兵凈洗征輸輟,若是元昊作亂,把東京奪去了,哪止這些鹽農要受苦,家國破碎,何談化作夏商周時節。該打時就要狠狠地打,打得夷狄恐我大宋國威,打得西夏不敢作亂,打得契丹交還燕云十六州,打得東京城再聽不到什么邊境之聲,那時才叫太平呢。
朝煙嘖嘖地嘆:“這詩寫得真好,淳淳愛民之情叫人動容。”
“……”朝云不說話,把紙卷了,還給姐姐。
朝煙又把紙展開,再看,再嘆:“柳永今年才調往昌國縣任曉峰鹽場監官,那里便是哥哥從前的轄地。若是他早些去,還能親眼見見這大名鼎鼎的柳三變的樣貌呢!”
“嗯。”
“不過哥哥從前來信,只說浙江一帶如何富庶。看著柳永此詩,原來也不盡然。辛苦之人還是辛苦,也不是人人都吃茶飲酒自樂的。”
“嗯。不過他們總比在邊境飲沙舒坦些。”
“我都沒見過,也不曉得海與沙漠究竟是怎樣光景。哥哥見過海,說是遠極了,船行不到頭的。”
朝云拉住朝煙的手:“姐姐,我們將來一定要去看看。”
“我們去看看?”朝煙笑了,“我們出一趟東京都不容易,何談去看大漠了。也就只能自書里嚼一嚼那些筆墨寫出的字,從字里吃一吃海的滋味。”
“不。”朝云搖頭,懇切地看著姐姐:“一定能去看的,用眼睛看。哥哥能去看,柳永能去看,怎的我們就不行了?到時候,我們也寫這些詩詞,興許寫得比他們還好。”
朝煙聽著妹妹一派天真之語,摸了摸她的頭。
真還是個小姑娘,什么都敢想。明明平日家門都不怎么出,卻總想著要去看大漠孤煙,去看海上明月。對她們來說,邁出家門并不是一件難事,但要去看那些,太難了。
朝煙又想起那個長卿。這樣的妹妹,一腔熱血又一身肝膽,喜歡的會是個怎樣的人?朝云的孤和傲,叫她不會對尋常人青眼有加。
那個長卿,是會與妹妹一起看長河落日,飛沙漫天之人么?
朝煙不敢胡亂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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