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多謝
許家的花轎子,熱熱鬧鬧吹吹打打到了州橋投西大街。
孟婆婆和秦桑剛給朝煙裝扮完,魏國夫人便到了。
手里頭鬼祟般拿了本冊子,將屋里的人都趕了出去。
朝煙笑道:“姨母拿了個什么來?”
魏國夫人也笑嘻嘻地把冊子攤開,給朝煙看。
朝煙尖叫起來。
許衷騎著高馬,已經(jīng)在李家門口等了許久了。
李莫惜是朝煙親長兄,卻趕不回來,朝煙上頭也沒有什么姐夫,堵門的竟是繞了幾圈都沒怎么見過面的幾個表兄。
許衷反正有的是銀子,在李家門口大把大把地灑銀錢,把李家門口擾得一團亂,趁亂進了門。
朝煙剛好持了扇子擋著臉出來,便和許衷一道拜別了李訣。
多少年了,李訣都沒有這樣哭過。
眼淚含在眼眶里頭,掉不出來又憋不回去,裝作沒事人一樣在眼下擦一擦,含笑著對朝煙道:“此去,要侍奉夫君,孝順婆母,打點中匱,看護子侄。不可妄自尊大,須得時時省己。”
朝煙沉沉地磕頭,好在有扇子遮住了臉,不叫別人看見自己的滿面淚痕。
李訣又對許衷道:“小子有福,娶我千金。但叫你曉得,我煙兒是萬千疼愛嬌養(yǎng)大的,你若欺負(fù)了她去……”
許衷忙說:“岳父大人放心,絕不負(fù)她。”
“好了。”李訣抹抹眼淚,“去吧去吧!”
朝云站在府門前,看著姐姐和姐夫并肩出了門。
“站住!”
朝云攔門一擋。
許衷朝著這小姨妹作一揖。
“姐夫,你若要出這個門,把我姐姐帶走,就先與我作保:此生此世都只對我姐姐一人好,你若有別人,我便上門把姐姐帶回來。”
朝云挺著胸脯說道,擺出一副兇狠的架勢。
孟婆婆、韓婆婆等人在旁邊,都是又哭又笑,知道她姐妹二人親近,曉得朝云心疼姐姐。
朝煙躲在扇子后頭,聽妹妹講話,眼淚啪嗒啪嗒地掉。
許衷沉聲道:“許衷在此起誓,此生此世,只李二娘一位妻子,絕不再娶妻納妾。若違此誓,永世為奴。”
“!”朝云嚇了一跳。
許衷這誓發(fā)得過了,眾人都是一愣,而后又想,這新姑爺大婚當(dāng)日這般說,真是把姐兒放在心尖尖上了。
一個男人,一生不再納妾,可是件難事。何況許衷家累千金之財,本可嬌妻美妾充盈后院,卻為了李朝煙在此起誓。朝煙更是感動,拿著扇子的手也微微發(fā)顫。
朝煙上了轎子,轎夫們卻不肯發(fā)轎,吵著要利是錢。
孟婆婆早有準(zhǔn)備,一人一個錢袋子,發(fā)得轎夫們高高興興,抬著轎子熱熱鬧鬧地往馬行街去了。
許衷是中過武舉的,便可在迎親隊的最前頭打上一塊“武舉魁首”的木牌子,再加一塊“李許聯(lián)姻”,彰顯兩家氣派,威風(fēng)極了,一路走去馬行街。
秦桑走在朝煙的轎子旁邊,悄悄跟朝煙說:“大官人今日真是氣派,騎在那高頭馬上,姐兒真該看看。”
她說得朝煙心動,想探出腦袋來看,又被孟婆婆摁回去:“姐兒可再坐一會兒吧,馬上也就到了。”
朝煙乖乖坐回去,臉上的胭脂糊了一片,她也看不見,只能用手胡亂抹一抹。孟婆婆遞進來一點粉,讓她自己往臉上拍一拍。
總算到了許家門口,紅布頭掛得喜慶極了,鄰里街坊都圍過來看。
陰陽先生早就候著了,許衷下馬去牽朝煙的手,那陰陽先生便從斗中撒出黃豆,落滿一地。周邊的小孩兒們紛紛用上來搶,說是搶著這“撒谷豆”用的黃豆,便能驅(qū)走一年的惡氣。
入了門檻,跨了馬鞍,朝煙徑直步入內(nèi)室,坐起了“富貴”。許衷則有的忙了,既要拜過親朋長輩,又要去外間一桌桌敬酒,還要分紅布條給前來祝賀的賓客。
按照舊禮,許衷的母親梁氏今日該在前廳,不該與朝煙見面的,可梁氏心里盼朝煙進門已盼了許久,又深知新婦第一日進門的勞苦,便叫人做了點填肚子的羹湯,送到朝煙在的內(nèi)室來。
魏國夫人是送嫁的賓客,此時正與朝煙在一塊兒呢,看見梁氏送來的湯,心里也暖滋滋的,曉得這家人會對朝煙好。
她拍拍朝煙的手,笑道:“此后,你便又有母親了。”
朝煙抱住魏國夫人啜泣:“姨母!”
“傻丫頭,姨母住得也不遠(yuǎn)。將來若是想念姨母,來曹家一趟便是了,哭什么!”
她雖這樣講,可也鼻頭酸澀,要掉眼淚了。
朝煙是皇后表妹,便也是官家表妹,算是皇親。雖說夫家并無門第,只是商人,但來往賀贈的賓客并不少。
許家豪富,并不缺金銀細(xì)軟,可收禮重在一份心意。
李訣又是御史臺長官,御史臺的官員們也多有到許李兩家送禮的,給這樁婚事又添了點貴氣。
到了夜里,甚至于皇后和一眾宮中娘子們的賀禮也送到了。皇后和官家送的自然不用說,左藏庫里出來的,匠人精制,是要供起來的。剛誕育皇子的苗娘子送來一串寶釧,華貴極了,收斂在鑲了金邊的箱子里,捧進了許家的門。
得此殊榮,于李家來說是尋常,于許家而言,便是天大的造化了。賓客們都親眼瞧著宮中來的中貴人們進門道賀,心中感慨著許衷實實在在是好福氣,娶得了這樣一位貴女。
他從前在殿前司的同僚也有來道賀的,說他:“此后若重回殿前司去,大可平步青云呢。”
許衷只是笑笑:“我無心再回殿前司,家業(yè)繁重,還要躬親看顧。”
同僚們敬他酒,說他是陶朱公轉(zhuǎn)世。
許衷的酒敬完,到內(nèi)室來,魏國夫人等送嫁的賓客就要回去了。朝煙不舍得姨母走,又哭了一場,孟婆婆趕緊再給她撲了一層粉。
此時,除了朝煙的幾個親近女使和孟婆婆外,就都只剩下許家的人了。
朝煙又把扇子遮住了臉,由許衷牽著手,兩人到了洞房里。
朝煙面左,許衷面右,兩人對面而坐。先剪了半截頭發(fā)來合髻,又喝了交杯酒。兩人放下杯子,朝煙那只朝上放,許衷這只朝下擺,喜娘樂呵呵地說:“一仰一合,大吉!”
房中人許多,都是許衷的一些親戚,在洞房之中算是暖房,嘻嘻笑笑,好讓新娘子也開心。
許衷的表妹梁明彩自然也在,朝煙徐徐把扇子挪開之時,那梁明彩的眼睛便盯住了她,直說著:“嫂嫂真是好看極了!”
朝煙挪開扇子,看見一個笑得如日頭般明艷的女子。她身上還有股濃香,馥郁過了頭。
其他幾個親戚也笑:“新娘子真好看!”
朝煙紅了臉,看著許衷,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等到洞房里只剩下許衷、朝煙二人時,朝煙愈加不知該做些什么了。
早間魏國夫人給朝煙看的冊子,已把男女那點事畫給朝煙看過,可她心里依舊懵懂。與許衷坐在一張床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感覺嘴巴也不是自己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許衷喝了許多酒,臉也是紅,可頭腦卻清醒。看著眼前的朝煙,看著這心心念念多年的小娘子終于成為了他自己的妻子,伸出手,輕輕地?fù)徇^朝煙的臉。
“朝煙,你有乳名嗎?”他柔聲地問。
朝煙搖搖頭,也是輕聲答:“沒有。”
許衷緩緩貼近朝煙,在她耳邊廝磨,喚她“小朝煙”。
朝煙渾身骨頭都酥了,摟住了他的脖子。
“你嫁給我,我很高興。”許衷輕吻她,吻過她的眼睛、兩靨和唇,最后鼻尖碰著鼻尖,“此生能遇上你,真是我幸運。”
許衷想起了許多年前,自己最惘然的那一年。
他的功名,似一場大夢。來時欣喜,去時迷茫。朝政也好,丁憂也罷,自己一刀一槍賺來的武名,似乎從不得什么重用。
無論他是否有一身本領(lǐng),都城中人,永遠(yuǎn)瞧不慣練武之人。嘲諷,噓聲,他聽了太多太多。父親的死,讓他徹底放下了兵器,回到了商鋪之中。
有人告訴他,商人之子,永遠(yuǎn)做不了什么朝中棟梁。此生此世,也就這點造化了。
靠著父親留的那點家業(yè),娶個妻,生個子,隨便過去一世便得了。
他又想起了凝祥池畔撲蝴蝶的小朝煙,想起她的歡笑。
她似一陣春風(fēng),吹褶了他的湖面。
此后,漣漪泛起,冬夏不歇。
蝴蝶從她的指尖飛走,女使氣惱地嘆氣,而她說——
這只飛走了,還有另一只呢。只要是春天,就能撲得到。
他不敢想,若是沒有遇見當(dāng)時那個朝煙,今日的他會如何。小小的朝煙撲她的蝴蝶,他,也開始撲自己的蝴蝶。
做不了東京頭一等的武將,他就做東京頭一等的大商。
雖行商,卻也要行得最好。
他抱著朝煙,不敢重,不愿輕。
朝煙細(xì)細(xì)的絲絹肌膚與他的一身氣力相貼,呢喃著訴說二人之間的情誼。
“小朝煙。”
“嗯?”
“多謝你。”
“謝什么?”
“愿意在大宋千萬黎民之中,遇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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