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日食
朝煙本還想等李訣回來再走,可李訣在御史臺,實在走不開去,許家又有許多過年的事要打點,也不能再久留了。
從姜五娘那里出來,和王娘子說了幾句話,又同朝云交代了幾句,朝煙也就走了。
朝云送姐姐上了馬車,王娘子目送他們離去。
“二娘在許家過得很好呢。”王娘子微笑。
大年三十夜,李家頭一回沒有了朝煙。
李莫惜并沒有京城來過這個年,好在當初王娘子留在了汴京,一家人湊在一塊兒守歲,還能把火爐圍成一圈。
朝廷要打仗,旨意和銀錢層層撥下去,憑空少了許多。御史臺忙著彈劾這個、彈劾那個,都沒有停下來的時候。李訣就連三十夜都是在公文之中度過的,連家門都沒邁入。御史臺沒人不忙,二府八位亦然。
就連宮中的官家,也是天黑了才趕去的坤寧殿,和皇后匆匆一起吃了個飯,回到福寧殿處理政務去了。
朝云枯坐在火爐邊,王娘子熱切地同她說著話,只是朝云也打不起精神來回話。一來夜已深了,早就過了她平素睡覺的時辰,二來這幾日忙碌,她每日都要去打聽邊關傳來的消息。
王娘子在,屋子里倒還算熱鬧,至少像是在過年。朝云打著瞌睡,低下了腦袋,姜五娘輕輕拍醒她。迷迷糊糊之中,朝云把姜五娘當作了朝煙,呢喃了一聲“姐姐”,然后靠著姜五娘又瞇起了眼睛。
姜五娘叫了她幾次,都沒能全然把她叫醒,索性讓她就這樣靠著自己睡去了。
火爐燒得很旺,朝云睡著,面色愈來愈紅。姜五娘叫女使去把窗戶開開,涼風透進來,冷了自己和王娘子,卻舒服了睡夢中的小云兒。
宮中的爆竹聲傳來,時有時無。
寶元二年便在陰沉沉的天中過去,這一年的最后一場雪終也沒有下來,凝在天上是云,被風吹散去了。
姜五娘抱著朝云,伸手烤著火,抬眼看看窗外,似能聽見風聲。
王娘子也看向窗外,嘆道:“一年過得真快。”
朝云再次睜眼時,已經躺在了山光閣的床上。
睡著時是寶元二年,醒來便到了康定元年。
因是改元之年,元旦的大朝會比尋常年份都盛大。開封府放了關撲,御街上又是好大一場熱鬧。若是朝煙在時,定會拉著朝云與姜五娘一道去看,去撲。可如今朝煙走了,姜五娘便落了單。
跑到山光閣來,好說歹說,才把朝云從床上騙了起來。
“若是來得及,我們再去長慶樓吃羊肉。”姜五娘壞壞地笑。
朝云總算答應,跟著姜五娘一道出門,上了御街。
州橋投西大街上,大大小小的關撲場都已經開門,關撲漢子們各個面帶饑色,只等著進去撲他個昏天黑地,在這新年的頭一天贏來福氣。
小孩兒們結隊亂闖在街巷里,追著貨郎和小經紀們,想要買點玩具,卻又掏不出來一個銅板子。去跟爹娘要錢,反倒吃了罵聲。躺在地上大喊的有,抱著娘親的腿痛哭的也有,更有頑劣的,直接搶了貨郎的玩具去,滿街地跑,竄進小巷里,貨郎在后頭喘著粗氣大罵,說要去開封府報官。
朝云和姜五娘走過州橋,拐進御街。鮮紅的御街杈子護著御溝,不叫行人掉進去。朝云走在杈子邊上,還探頭望里面望一眼。
姜五娘問她:“會鳧水么?”
朝云搖搖頭。
姜五娘便一挺腰:“我會。”
朝云十分羨慕,但嘴上逞能:“我將來也會的。”
“嘿嘿,小朝云。”姜五娘壞笑,“你這輩子都不一定能下一趟河湖,何談會不會鳧水呢。”
“我會學會的。”朝云撇撇嘴。
她一眼盯著那御溝,姜五娘怕她真往下頭跳,趕緊把她拉走。
姜五娘感嘆:“你跟你姐姐還真不一樣。你姐姐跟我出來,就跟我一道吃吃喝喝,問我這里叫什么,那家店賣什么。你倒好,關撲都不看,只看著這破溝子!”
朝云于是抬起頭:“我還看日頭呢。”
姜五娘大笑,拉著她又沿著御街,往北走去。
御街,許多人,許多轎子。
兩人一路走著,偶爾也要避讓車馬。
忽而前面有一大陣響動,姜五娘踮腳看去,看見了一片烏壓壓的人,正從宣德樓處出來,沿著御街一路走來。
“怎么了?”
姜五娘說:“是大朝會的人散了,中貴人們送著各國使臣出宮,要去同文館呢。”
行人們都避讓到兩邊,等著這一大隊的人從面前過去。
打頭的使臣,便是從北境而來的契丹人。契丹國力強盛,大使也衣著顯赫。頭上那頂金冠,長長尖尖,形如蓮葉。紫衣窄袍,腰上一條金蹀躞。副使的穿著與漢人倒是別無不同,是漢服漢冠,就是腰上也纏著金帶,彰顯身份之貴重。
這幾個契丹來的,朝云還認得出。下面那些各有不同的使臣,朝云便認不出來了。
一隊人路過,姜五娘便給她介紹:“這是高麗國的使臣,你看他們與我們漢人最像,什么都學了漢人的去,衣服帽子都看不出差別,還口口聲聲說都是他們自己的。看到這樣的人,便是高麗國人了。”
朝云指了指后頭的一隊:“那那些梳了高發髻,戴著烏氈,像僧人一樣的呢?”
“那些是南蠻人。他們年年都穿著僧服過來,官家年年要給他們賜服的呢。”
后面還有真臘、大理、大食等國的馬隊姜五娘一一說過去。
到了隊尾,便是于闐國和三佛齊國,以及騎在最后的一隊中貴人們。
“哎,哎!那是駱駝!”
站在朝云身前的,是四個結伴出來看各國使臣的小孩兒。
他們身邊也沒有人看顧,大約是附近人家的孩子。
朝云順著他們說話,望過去。
見到于闐國使臣頭戴著小金花氈笠,穿著金絲戰袍,看著威風極了。他們的使臣出行,都會偕同著自己的妻子、子女,浩浩蕩蕩一批人過去。更奇特的是,這么大一批人在京城中行走,卻不是騎馬,而是騎著駱駝。
駝峰高高地聳起,人坐在上面,比騎馬的都高出一截。
“小朝云,你騎過駱駝嗎?”姜五娘問。
朝云搖頭,卻道:“將來會去騎的。”
聽說大漠之中,最擅行走的牲畜并不是馬,而是駱駝。
它們行走雖然不及駿馬疾速,卻勝在穩健耐勞,即使天干地裂,駱駝也能安穩走著。
不知王摩詰在寫《使至塞上》時,是不是在駱駝上看見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俊逸詩佛如征蓬一般遠出漢塞,高飛的雁兒飛入胡天。悠悠蒼茫,風沙漫天,一匹駱駝一個人,踏在粗糲的沙上。
朝云看著駱駝緩緩從自己面前走過,竟誕出了點錯覺,感到天也似大漠起了風沙一般,遮云擋日,瞬時間黑了。
日頭不見了,伸出手,甚至瞧不見自己的指頭。
駱駝還在走,人群卻騷動起來。
姜五娘抬頭,看見了半輪被擋住的太陽。
她看向朝云,驚詫地告訴她:
“日食!”
日被天狗食之,云月皆隱,熹光不現。
惶惑便如烈酒傾倒,酒氣飄進每個人鼻頭。誰都皺著眉頭,驚悚這怪異的天象。
日有食,缺陽,盛陰。正月初一日食,是大不吉利的。年長的,說一句此乃天道平常,可那些出來看熱鬧的小娃娃們可是嚇壞了。
日頭被遮住,白晝如黑夜。四處都響起幼童的尖叫。孩子們在黑暗之中站不住,哭著吵鬧起來。
街上忽然亂了一大片,有看不清路沖上了街的孩子,也有著急去拉孩子的爹娘。使臣們的馬兒被突然的黑也給驚到了,揚蹄的也有,亂沖的也有。
姜五娘見情狀不對,想要拉著朝云走。一回首見,發覺朝云已經不在自己的身邊。
那群在朝云身前的孩童,大聲叫嚷著,推搡著,莫名地將朝云卷入了他們之中。
“哎,哎!”朝云拉住他們,想叫他們別亂跑。天色漆黑,容易撞到什么。誰知那群孩子都把朝云當作了自己的同伴,拉著朝云,又吵著要走。
一來二去,朝云被擠到了街上。
馬隊大體都已走完了,僅余下于闐、三佛齊國的使臣,和一隊走在最末的內臣們。
三佛齊國的馬匹受到了驚嚇,沖撞著繞過了于闐的駱駝,奔向州橋而去。
朝云被擠到街上,迎面忽然吹來了一股風。
朝云知道,那是馬蹄揚起的風。
就如草場的風,大漠的風。
朝云也知道,有一匹快馬,正向自己奔襲而來。
也許是被驚了的使臣之馬,也許是中貴人的坐騎,也許就是一匹野馬,忽然出現在了東京的御街,將要當街撞上她。
那幾息之間,朝云覺得,慢地可以聽見馬蹄每一次落地的聲音。
“朝云!”姜五娘終于看見了御街上的朝云。她大聲高呼,想要讓朝云躲開。
可是來不及了。
那匹駿馬,依然沖到了李朝云的面前。
馬上的中貴人,直到一丈遠的地方,才看見這里站著一個人。用力地攥緊馬韁,狠狠一拉,不知繞不繞得過。
“朝云!”
姜五娘還是高喊著。
這一聲,并不為叫朝云聽見。只是心急又心驚,除了喊,沒有別的紓解之道。
馬,只有擦著自己的衣裳而過時,才知道其飛馳有多么迅疾。
一尺之遙,那馬兒幾乎要撞到她。
衣袖被吹得迎風翻飛,發髻也被疾風吹落。
朝云緩過神來,猛然回頭,發絲隨著余風飄蕩,甩在馬蹄濺起的塵土之中。
便在這一瞬,忽然天光放亮。
原本昏暗的御街便得明亮耀目,日現,天明。
朝云看見了,那馬上勒緊韁繩的人,是他。
孫全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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