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許久的菜總算陸續(xù)著上來了。

        棗圈與李子旋都是冷盤，味道雖比不上馬行街上賣的，卻也算是可口。

        菜羹就一般口味，不咸不淡，朝煙吃了兩勺，也就不再動(dòng)筷了。

        隨即上來的是兩道肉菜，一份燒肉干脯和一份煎魚。小二一手一盤，將菜端了上來，笑嘻嘻對(duì)朝煙道：“客官，菜可齊了。”

        朝煙看著那兩個(gè)盤子里的東西，不禁皺起了眉頭。

        明明是燒肉干脯，怎么卻是綠色的？雖說形狀與肉干脯沒什么兩樣，卻怎么看怎么不像肉。

        她疑惑地看向許衷，許衷反倒叫她嘗嘗。

        一口下去，朝煙驚道：“這哪里是肉干，明明就是壓成肉干模樣的菜餅！”

        她把筷子放下，說著便要叫小二來問個(gè)緣故。

        許衷淡悠悠地說道：“這里的菜，多是這樣的。此處的食客往往吃不起魚肉，卻又饞口，廚子便這樣做菜。”

        “所以，小二才說他家什么菜都能做！”朝煙這才明白過來，“什么肉都做成菜餅，那可不就是什么都能做出來！”

        “正是如此。”

        “哦！這倒是有趣極了！”

        朝煙又試了試一旁的那一盤子煎魚。菜餅被壓得扁扁，咬下去甚至是脆的。“卡茲”一聲，綠沫子從朝煙嘴邊掉落。

        一頓飯吃完，再出門時(shí)，看見一旁鐵屑樓酒店的彩樓外停滿了食客車馬，朝煙心想著：這些人，若沒有許衷這樣的友人相伴，恐怕此生都找不著一墻之隔的這一家會(huì)做菜餅子的腳店呢！

        鐵屑樓的彩樓上揚(yáng)著條條綾羅彩帶，隨著冬風(fēng)拂向過路人的面頰。柔且軟，卻只招攬著遍身羅綺者。衣衫襤褸之人，即使有彩帶飄于面前，也是用灰黑的手把它掃開，背著沉沉的擔(dān)子，從樓后繞過去。

        或許也曾抬起頭，看過這滿是榮華的彩樓和這翠燈碧瓦的酒店，可他們的去處，究竟只能是樓后那陰晦而骯雜的腳店。

        朝煙執(zhí)著許衷的手，自鐵屑樓再往南而去。走出土市子，便是小甜水巷。

        一走到這兒，聞見的便都是清清甜甜的味道。

        有院落里在熬茶的，也有院落做自家秘制的小糖糕，說是仿了臨安口味，是東京最南食的南食。

        小姑娘挑著個(gè)籃子在賣甜果子，都是用糖蜜漬過的，油紙包了，三文錢一個(gè)。朝煙身上的銀錢都太大，幾兩幾兩的，就算是碎錁子，小姑娘都不敢收。還得是許衷從錢袋子里摸出了幾個(gè)銅板，小姑娘才覺著這錢收得對(duì)了，高高興興地把東西給了朝煙，跑回自家喊道：“娘親，我賣出去兩個(gè)了！”

        朝煙笑著看著這一口乳牙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覺得天光都愈發(fā)明媚了。

        小甜水巷里敞著門戶的，大抵都是做南食的。閉著門戶的，大抵都是妓館。

        有人說，小甜水巷里的妓子是遍東京最豐腴的，估摸著也就是清甜的東西吃得多了，身上也飽滿起來，一顰一笑都是別樣之美，不同于他處妓子們的纖腰細(xì)細(xì)，藕臂姣姣。

        朝煙幼時(shí)曾見過這里的一位名妓。那時(shí)李莫惜尚未成親，整日混跡在外，屢次被李訣從妓館派人拖回家來。跟李莫惜廝混在一起的眾多女子之中，便有一位住在小甜水巷。后來李莫惜不常來了，那妓子倒也有風(fēng)骨，將李莫惜曾贈(zèng)予她的金銀珠寶都收斂在箱子里，親手捧著箱子到了李府門口。

        朝煙那時(shí)還不曉事，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門口看見了，還與她講了幾句話。那人面上有層軟軟的肉，說話時(shí)，聲音也厚厚的，和她見過的旁人很不一樣。后來才知道，她竟然是小甜水巷里的妓子。

        再向著南去，到了州橋曲轉(zhuǎn)大街，往西往，已能望見州橋盛況。那兒是今夜東京城中最熱鬧的地方。

        州橋的南北處都安置了燈山，只待入夜，燈山便會(huì)點(diǎn)起來，是整個(gè)正月里最亮堂的一夜。

        東西兩個(gè)門樓上都站著人，看著四處坊市里是否有哪家不當(dāng)心，讓燈燃了起來，燒著了屋舍。

        望火樓之間遙相敲鼓，哪家走了水，潛火隊(duì)立刻便能趕過去。低矮的屋舍，用唧筒唧水，朝著火起處噴出水柱去，片刻間就能熄滅。幾層樓高的樓宇，唧筒澆不到的，軍廂主馬步軍、殿前三衙、開封府各領(lǐng)軍級(jí)都會(huì)拖去云梯，以大木為床，下施大輪，上立二梯，供潛火隊(duì)登高滅火。

        因開封府官舍眾多，一旦起火，對(duì)朝野亦有折損，故而潛火隊(duì)頗有些效力，城中起火，不必勞動(dòng)百姓救火。平素時(shí)，起火倒也不多，偶有一兩家起了火，自家也能撲滅。然正月十五與尋常又不同，這一夜，家家戶戶點(diǎn)起彩燈，街上巷里到處堆了燈山，燃的或是蠟燭，或是火油，一旦傾倒，這著起來便麻煩了。

        望火樓上四面站著人，生怕錯(cuò)漏了哪家火情。

        到了州橋，朝煙已走得累了。

        “我們沿著御街上去，再回馬行街么？”她問。

        若是如此，她勉強(qiáng)勞動(dòng)自己的腿腳，也能走回去。

        許衷：“不。我們不往北去。我們朝南走。”

        “到朱雀門嗎？”

        “再南。”

        “啊？”朝煙聽著就覺得腿酸，不想活動(dòng)了。

        許衷拿過她手里的兔子燈，另一手牽出她，含笑著帶她走下去。

        州橋往南，滿目盡是一家家的招牌。

        王樓酒店前有十來個(gè)人一排站著，都在賣野味肉食。有獾兒、野狐，也有肉脯、臘雞等，一個(gè)不過十五文錢，圍著買的食客多得很。

        “想吃么？”許衷問朝煙。

        朝煙的腹胃剛被甜果子填滿，哪里還會(huì)吃得下。搖了搖頭，卻還是踮起腳往那里的一眾人處望了望。

        臨近的飲食果子店豈止這一家，張家酒店自然是大店，而小店又有曹家從食、薛家分茶、王樓山洞梅花包子和曹婆婆肉餅搶著生意，李家香鋪倒是在一眾飲食店里獨(dú)獨(dú)不一樣的。

        也經(jīng)過了街西的遇仙正店，朝煙還打笑著說要去看孫四娘。

        “那便去吧。”

        許衷不把朝煙的話視作玩笑。

        她說要去看，他便帶著她進(jìn)了遇仙正店。叫人從后廚請(qǐng)來了孫四娘，朝煙得以與她再見一面。

        孫四娘的模樣，當(dāng)真是與在李府時(shí)不一樣了。在李府里頭，她大抵沒有個(gè)講話的人，成日低著眉眼不說話，孤高得叫人難以靠近。如今到了這里，每日忙碌起來，做菜的名氣上去了，后廚里又有幾位能一起切磋手藝的名廚，孫四娘臉上總算多了點(diǎn)叫朝煙欣慰的笑。

        “一切都好，多謝娘子掛心。”孫四娘萬分感激朝煙，給了她施展身手的機(jī)會(huì)。

        再從遇仙正店出來，向南走幾步，就出了朱雀門。

        朝煙從前出門時(shí)，不常走來這里。

        街邊的民舍店面都有些許陌生，也要許衷一點(diǎn)點(diǎn)給她指明：“自此往西是殺豬巷，往東是麥秸巷。狀元樓便在麥秸巷里。這里除了民居之外，臨近都是茶坊，也有一家新門瓦子。”

        “你怎么會(huì)都記得這樣清楚呢？”朝煙問他。

        “多來走走，便記清了。”

        日漸西移，天色逐漸昏暗下去。點(diǎn)燈的人家愈來愈多，街上反倒如白晝一般明亮。

        兩個(gè)漢子背負(fù)著幾捆木頭從街上走過去，木頭長(zhǎng)且粗，自朝煙身邊走過。許衷伸手護(hù)著她，可人實(shí)在太多，木頭還是蹭著了朝煙的羅裙。裙上灰了一片，像是鮮花沾了泥，太過礙眼。

        漢子停下來，看到朝煙身著富貴，一個(gè)勁地賠罪，生怕朝煙要他賠衣裳錢。朝煙笑著拍了拍衣裳，木灰統(tǒng)統(tǒng)被拍掉了。

        “沒什么事，丈人無須在意。”朝煙笑道。

        漢子有些過意不去，無奈眼瞧著天就要黑了，背上的東西再不送到，他又該挨罵聲了，只能再三向朝煙道過不是，匆匆走了。

        “他們這樣著急，是要去哪里？”朝煙問許衷。

        她總覺得，許衷似乎什么事都知道。但凡她有不明白的，問他就是了。

        許衷朝兩個(gè)漢子遠(yuǎn)遠(yuǎn)望了一眼。他也說不準(zhǔn)，只能猜測(cè)道：“約莫是去搭樂棚的。東西教坊就在前面，今夜要在樂棚歌舞戲曲。”

        “喔啰啰！喔啰啰！”

        兩人正說著話，都聽見了遠(yuǎn)處來的叫喚聲。

        聲音由遠(yuǎn)即近，伴著地上沉沉而急促的聲響，像是有什么龐然大物奔襲而來。

        周遭之人聽見了這般聲響，紛紛退到了街的兩邊。許衷也帶著朝煙到了一旁。原本走滿行人的大街一下子空空蕩蕩，連一片布都不曾遺落。

        朝煙還在納悶這是怎么了，耳中竟聽見了牲畜的嚎叫。

        循著聲放眼望去，只見成千上萬頭生豬，由十幾人驅(qū)趕著，自南朝北，往朱雀門而來。

        “喔啰啰”的聲響伴著生豬的腳蹄聲，如樂曲般聲振林木，響遏行云。

        朝煙看得呆住，而生豬們跑得歡快。它們自各地而來，匯入東京城中，供京城上下飲食。

        街巷西側(cè)，日已落在天際。紅光彌散在朱雀門城樓上下，照得一頭頭生豬通體鮮紅，照得街巷半明半暗，照得整個(gè)東京城都曉得：正月十五的夜，這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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