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分家
朝煙在正院的正廳見了鄭平。
她沒叫人去告知朝云,故而朝云自然也不知道鄭平來了。
鄭平坐在朝煙的下座,說話盡是拘謹。
倒是朝煙先開口:“鄭編修今日休沐?”
鄭平道:“啊,不,不,是告了假出來的。”
朝煙故意晾他,顧自己喝起了茶。
云兒這個夫婿,雖說是個儒雅的讀書人,文辭也常常受到父親夸贊,但在處世之一條上還是太過怯懦。
鄭平一手把著茶盞,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滿臉都寫著“難以開口”四個字,明明是要接回自己的妻子,卻總有種莫名的心虛感。仿佛自己做錯了什么,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等朝煙的一口茶喝完,她又問:“不知你今日過來,是要做什么?”
朝云出的事,鄭平一點兒都不知道。
朝煙自然沒有告訴鄭平的打算,畢竟那是妹妹的惡事,鄭平若是知道了,妹妹的婚姻怕是會有麻煩的。可不知為何,朝煙卻又有些生氣鄭平不曉得這事。鄭平和朝云可是夫妻,本該患難與共的,結果妻子遭到了侮辱,丈夫卻還半分未知。
一切的苦難,都叫妻子承受了。
朝煙看鄭平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將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砸,冷聲道:“鄭編修若是來空坐著的,就請回你的翰林院去吧。”
鄭平被砸茶杯的聲響嚇了一跳,如同被驚了的貓兒一般從座上彈了起來,筆直地站著,低著頭,朝煙連他的眼睛都看不見。
“許大娘子……”鄭平總算開了口,“我是來接三娘走的。”
“三娘是你的妻子,你自然可以接走她。”朝煙總算不再冰冷,“但是我有個條件。”
“什么?”
“你先坐。”
“不,不,姨姐,我站著就行。”
朝煙并不堅持,隨他站著去,自己說道:“我妹妹與你的母親、兄長不和,你該是知道的吧?”
“!”鄭平猛然抬起頭來,慌張地看著朝煙。家宅不和,這于讀書人來說,可是件大損名聲的事,也會折損朝云的名聲。他不明白為什么朝煙會在此時提起,也不明白朝煙是從哪里知道了此事。
朝煙對著鄭平擺起了長輩的譜。
“看你這副模樣便該是知道的。我也不繞彎子了,直話直說,當初我妹妹嫁給你,那是實打實的下嫁。依照云兒的家世、樣貌,要找一個比你好一萬倍的人去嫁也大可以。說白了,你除了自己有個功名,別的什么都沒有。云兒嫁到你家去,既是下嫁,就沒有讓她委屈的道理。”
“如今既然她與你母親、兄長不和,也不該讓她遷就。你要是想要接走她,便要答應一件我,此去告知你的父母兄長,你與朝云要同他們分居別住。不住在一個地方,府邸許衷會替你們置辦。無論是分家,還是僅僅分居,這隨你決定,只要不再和他們一同居住。”
鄭平聽得愣愣地。
姨姐說,讓他去和父母親提出分家?
這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若是分居,還如何孝順父母,悌敬兄長……”
他搖頭。
“不可能,這不可能的……”
“你要孝順父母,悌敬兄長,這我知道。你自己可以孝悌,但實在不想我妹妹再受丁點委屈。若你做不到,便不用想著把我妹妹接走了。寫下一紙和離書來,從此她不再是你李家人。”
朝煙這是激他的話,皇帝御賜的婚姻,哪里是和離書就能解的。
哪怕寫了和離書,只要官家沒答應,這兩人永生永世都還得是夫妻。
她本意并不是要為難鄭平,一來是想看看鄭平為了朝云,到底能不能做出取舍;二來是想借此,給鄭平擺一擺架子出來,讓他知道,朝云身后還站著幾大家子人呢。
鄭平顯然是難住了。
朝煙近乎于無理取鬧的要求讓他覺得不可置信。
他覺得,沒有一個為人子、為人弟的人,會一口答應下這樣的事。
分家是一件大事,往往只有子嗣眾多的大家,才會異爨而食。鄭家的兒郎只有他和他兄長兩個,兄長是個終日不著家的人,近來已經一連幾天沒有看到過他。只有他一個孝敬在父母跟前,若是他要跟父母分家,那么何以伺候孝順大人與母親呢?
總不能為了三娘,拋下逐漸年邁的父親母親吧?
何況當初他的生母逝世,是母親一力養大了他,把他視作己出,對外也稱他是個嫡子。盡管母親當然還是對親生的兄長更偏心些,但他心中對于母親還是一片感激的。
子生三年,然后免於父母之懷。《論語》之中孔圣人的教誨,他一刻都不敢忘懷。
朝云眼瞧著鄭平又是同樣的默然,對這個妹夫驟生了許多失望出來。
他并不關心李家的態度為何忽然變得強硬,沒有追問朝云是否受了委屈,也不問朝云這幾日在許家吃得怎樣,過得怎樣,滿心滿眼的都是那些儒人最愛講的孝悌。
孔圣人講究孝悌,那是為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今這鄭家的家,若是不分,連“齊”都做不到了,那還要死死抓著孝悌做什么?可恨的是,朝煙又沒法告訴鄭平,他死守的那個“悌”字身后,是他的兄長對于他和他的妻子怎樣的□□。
她為朝云委屈,也為朝云后悔。
早知有今日,當初興許就不該把妹妹嫁給這個人。
天下身有功名的兒郎不獨他鄭平一個,她就不信了,整個大宋還會找不出一個比鄭平更有擔當的三榜進士?只是這種悔恨來得太遲,已然無用。
鄭平弱弱開口:“許大娘子,三娘的事,我會回去和母親商量。若她能在這里住得慣,便…便再小住些時日吧。等出了正月,我再來接她……”
朝煙乜他:“分家的事?”
“此事……平,實難與父兄開口,也沒辦法答應許大娘子。”
朝煙是朝云的姐姐,鄭平要叫她姨姐,她勉強算是鄭平的尊長。
對于鄭平來說,要違拗一位尊長的指示,當著尊長的面說“不行”,或是“平無法答應”,需要長久的醞釀與莫大的勇氣。
他是個沒辦法當面拒絕他人的人,因為總覺得自己微不足道,若是拒絕了別人,便會被別人完全漠視。
讀書時,同窗借走了他珍藏的孤本而遲遲不還,他也拉不下臉去討要。怕同窗會因此覺得他小家子氣,從此再也不理睬他。
聞喜宴上,一眾同樣中了榜的同年們湊在一塊兒喝酒、吟詩,或是訴說著自己寒窗的辛苦,或是對著將來的仕途大放厥詞,暢言著步入官場后的抱負。唯獨他坐在人群之中,誰說話他都只是點點頭,自顧自喝著茶。明明不大能吃酒,可一旦有人給他倒酒,或是隨便說了幾句話,他卻不敢不喝,只好皺著眉頭吃了一杯又一杯。同年們調笑他像個小娘子般拘謹,把頭上的簪花都插往他的發髻之中,他也不敢躲避。
生怕讓別人看出自己的厭怠,惹得他人不快了。
能對朝煙說出一句“沒法答應”,已是他權衡之下的冒險之舉。
說到最后,鄭平都沒有問一句,朝云到底為什么忽然離了鄭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朝煙打量著他的眼神也是越來越冷,到最后,放下了茶盞,已然不想再看他。
“行,那你便先回去吧。云兒在我這里住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你也不必掛念了。”
朝煙道。
鄭平躬身一拜,低著頭告辭。
許衷從屏風后出來,上前握住了朝煙在發顫的手。
朝煙抬頭看他,說道:“爹爹當年說,此子會鐘愛朝云,原來是假的。”
許衷站在朝煙的身側,也嘆出一口氣。
鄭平心底究竟有幾分對待朝云的愛,許衷和朝煙都看不懂。明明當初這個少年郎,在聽到他有可能會與朝云成親時,眼睛是那樣的亮。
原來鐘愛之情,是該深時會深,該淺時,便連一句“她怎么了”都問不出口的。
即使就算鄭平問了,朝煙也不會告訴他。但朝煙多么希望,鄭平可以問一問,哪怕只有一句。
朝云與朝煙不是無理取鬧的人,李家也不是會仗著權勢欺人的人家。素來平和的一家人,忽然強硬地讓鄭家分家,鄭平是個二甲進士,難道心里會一點兒都沒有懷疑嗎?
他當然有過懷疑。
只不過,那些猜測從他心里漸漸生起的一瞬,就會被他一一覆滅。他不會容許有違反他心中綱常倫理的東西,去破壞他自認為的那一派其樂融融。佯裝不知道,裝著裝著,就會像確實沒有這回事一樣,悄然過去。
他還是那個孝子,還是那個尊敬兄長的好弟弟,還是那個不置通房妾室、也不流連聲色之地的好夫君。將來,他也要做一個好父親。
許衷對朝煙道:“你妹妹與他,本不該相配。”
他能做任何窈窕淑女的夫君,卻做不了朝云的。
或者說,這世上任何人都能嫁給鄭平,但李朝云不能。
她是個不把禮義教化放在眼中的人,這樣的人,注定無法與儒門一本本經書灌出來的文人們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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