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殘局
鄭家出殯,埋葬進士鄭平之元妻,及一對早夭了的龍鳳胎。
幾日前,鄭平從許家接到人后,便暈死在了馬行街上。
人們都說,這鄭家沒福氣,這么好的一個親家,這么好的一位娘子,這么好的一胎龍鳳,一夕之間便沒了。
任大娘子拿了許家給的八百兩白銀,從此不再為人接生。
雪滿被自己的姑姑姑父領走,朝煙給她放了籍契,此生不必再為人奴仆。
許家宅門之中,李朝煙與孫全彬對面相坐。
許衷坐在朝煙身側,輕輕按住朝煙的手。
朝煙的手發顫。
沒人開口說話,許衷便道:“孫押班今日剛回到東京?”
孫全彬默然頷首。
“押班征戰辛苦……東京前有傳言,道是押班戰死疆場了。”
孫全彬側過臉去,看見屋外的檐上,也結著白色飄帶。
他不敢開口說話,生怕從面前兩人的口中,聽見不想聽到之事。
可許衷卻無意瞞他。如今情境,但說實話無妨。
“二娘的妹妹不幸亡故了,家中剛辦完喪事。”
他淡淡地開口。
孫全彬轉回頭來,低聲地問:“是三娘?”
“正是。”許衷點頭,“難產而亡。”
孫全彬再次默然不語。
他低垂著眉眼,不看朝煙與許衷,只是看著面前的一杯茶。
像是并不關心,又像是在沉吟。
朝煙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覺得自己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許衷輕柔地安撫著她,她卻還是忍不住,顫著聲音,開口說道:“孫押班,你認得我妹妹嗎?”
“……”孫全彬不說話。
這是一個不需要答案的提問,在座之人各自心知肚明。
朝煙又問:“你知道我妹妹對你的心意嗎?”
“……”
孫全彬還是閉口不言。
怎么會不知道呢。
那個不會藏匿自己眼神的傻姑娘,在他說起西北風光之時,目光是那樣熱忱又崇仰。
比美酒更為醉人,比煙火更加響烈。
他怎么會不知道呢?
他一貫的沉默令朝煙忽生了悲涼。
“孫全彬,你對云兒,可曾有過真心?”
孫全彬將面前的茶一口飲盡。
初雪覆上了門外的庭院,盆中的枯木毫無生機,只有素色的慘白。
寒風吹拂檐上飄帶,又吹來鄰院三兩晚菊,翩翩然落地。
似是凍川之上開出了艷麗的花,不添美色,徒增凄涼。
“怎么會沒有呢。”
他放下茶盞,無奈地苦笑。
“我本生于深淵之中,忽然得見天光。”
“豈會不動心。”
他想起多年前,在梧桐林之中,第一次碰到李朝云的那一天。
那是官家的金明池宴,他一身戎裝無須近侍,游走在梧桐林里。
朝云就像一匹迷了途的小狼,不管不顧地闖了進來。一通胡走,越走越深,走得繞暈了方向,怎么也走不出去。
他遠遠地見到了她,想要上前去看看。他想,東京的小娘子們生于富貴之鄉,身側總是不乏下人小廝,她一個人迷失在這種地方,怕是要哭作梨花帶雨。
可卻看見李朝云用衣袖擦干了眼淚,不哭也不喊叫,獨自一個人,硬是要走出去試試。
明明一點兒都識不得路,卻偏偏要自己走。
實在走不通了,還想著撿石頭在樹上畫痕呢。
那一天,他便知道。這個小娘子,是和別的小娘子都不一樣的。
那是東京獨此一個的李朝云,如今死了。
幼狼沉于流沙,消逝于世上。
雁門關的云,散了。
這樣的事總覺得虛幻不真,卻又覺得,似乎早就能料到了。
許衷感受得到,原本在發顫的朝煙,聽見了孫全彬的話,忽然平靜了許多。
大抵是知道了朝云并不是衷腸錯付,心中也有了點安慰。
他開口道:“孫押班,還要多謝你前月送來的禮物。禮物我不曾處置過,前些日子事多,也無暇顧及,如今押班回來了,不妨親自處置吧。”
朝煙惑然轉頭,有些奇怪。
禮物?什么禮物?孫全彬前月送來的禮物,為什么許衷沒有和她說起過?
孫全彬長長地嘆氣,頷首道:“多謝大官人還為我留著他。”
許衷領著朝煙和孫全彬,往后院的柴房走去。
柴房外坐著守門的袁大,看見大官人與主母過來,肅立起身。
許衷抬抬手,袁大便將柴房大門推開。
一股惡臭從中襲來,不知夾雜了多少糞便與酸汗。朝煙嫌惡地退后一步,疑惑地看向里頭。
那個里面,竟然匍匐著一個活人。
大門驟開,熹光傾入,把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人給照亮。
許衷柔聲對朝煙道:“二娘,你先回去吧。”
朝煙卻凝眉,認出了地上的人:“鄭迢!”
顧不上什么惡臭,朝煙在認出他的那一瞬,便氣急起來,欲沖上前去,親手掐死這個害死朝云的畜牲。
許衷抓住了朝煙的手。
“二娘,這樣的事,交給我們來做。”
鄭迢已經被許衷一碗啞藥毒啞了。
關在這里的這些日子,鄭迢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上的肉爛了一層又一層,就是死不掉。
一個多月的功夫,哪里還會不夠他想通發生了什么。
無非就是三清觀的事暴露了,他又被人抓住了。
他倒是不怨不悔,自己做過的事,自己嘗苦果,也算是那一夜風流的報償。
只是這般模樣實在痛苦,想死不得,天天有人給他灌粥吃,也有藥來吊著他的命。
這種日子再不到頭,他就打算撞墻了。
柴房大門驟開,光照到了他的身上。
總算,總算有人要來結果他。
許衷想起自己當年在朝煙面前殺死西夏間者的事。
他那一槍,把朝煙嚇得哭了好多天。
朝煙是嬌養長大的,見不得這樣的場面。
“二娘,你先回去。”他又對她說道。
若是讓二娘親眼見到接下來的事,恐怕又得犯暈惡心了。
朝煙并不堅持。只要知道這畜牲在許衷手里,她相信許衷會替她好好報復的。
若不是這畜牲,朝云也不至于……
所有的仇恨,只能發泄到鄭迢的身上。
院子里還下著雪,許衷一把傘,孫全彬一把傘。
兩人靜默地站著,瞧著柴房里那一灘人。
鄭迢渾身缺了骨頭似的趴在地上,抬起頭,咧開嘴,朝著門外的兩人笑著。
輕蔑又挑釁,正如他一貫的浪蕩。
雪光遮蔽了他向外望去的目光,亮處的許衷和孫全彬在他眼里并不清晰真切。他不知道門外站著的究竟是誰,卻能感到他們身上的殺意。
孫全彬收攏了傘,輕輕擺在地上。
“許大官人,請借貴地一用。”
許衷伸出手,示意他自便。
這里的柴房距離他和朝煙日常所居的院子遠著呢,距離佛堂也隔了好些院落。
殺氣和血氣漫不過去,動手盡可隨意。
孫全彬拔出腰上的佩劍,走入了那間柴房。
他將柴房的門一關,昏暗取代了光亮。
柴房之中,再無什么聲響。
半刻鐘后,柴房的門再次打開。
孫全彬劍上并無血痕,而柴房的地面卻是一片鮮紅。
許衷看著那里頭的光景,忽然明白為什么只有孫全彬能在那場惡戰中活下來。
一個人,要夠狠,才能活。
他轉頭對袁大說:“處理干凈些。”
袁大點頭道是。
許衷心想:這樣的人,為什么是個宦官呢。
為什么又要生在大宋呢。
孫全彬面色沉寂,將佩劍插回劍鞘之中。
跨出門檻,對著許衷抱了個拳。
許衷回敬一禮,黯然道:“無緣與押班連襟,實乃衷之憾事。萬望押班節哀。”
孫全彬語氣平靜:“多謝許大官人。請大官人也勸令正節哀。”
袁大留在這兒收拾殘局,許衷領著孫全彬出門去。
路上,許衷與孫全彬說起:“押班這次回來,可聽官家說起過武學之事?”
“我入宮時,官家方召見阮逸。武學之事,大抵將成。”
“我朝崇文輕武之風盛行,不知武學一事,能不能改良此局面。”
“……許大官人本為武將,不也棄官經商了。”孫全彬說道。
許衷嘆氣苦笑。
路過一間院子,忽而聽見幾聲嬰啼。
孫全彬停下了步子,扭頭看去。
院門正對著影壁,遮住了里頭的光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那是,三娘的孩子?”
許衷點頭:“正是,三娘產下一對雙生子。只是……二娘不想讓他們再姓鄭,抱了一男一女夭折了的幼童給鄭家,只說是三娘生產的。三娘親生的孩子,二娘做主留了下來。”
“那這雙生子,如何安排?”孫全彬問。
許衷依舊如實相告。
因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說,憑借孫全彬的本事,他自己也能查得清楚。
“方才岳丈大人來過,也見了這兩個孩子。二娘將三娘的事告訴了岳丈大人。那一對雙生子,打算過到兄長李莫惜的名下。”
李莫惜年長無子,其實是身有殘缺。
他早年間流連煙花之地,患上了惡疾,尋求多方名醫才得以治愈。只是病根終究種下,大夫說,怕是難再生育子嗣。
李訣知道兒子的無奈,本就想著給兒子找一繼子,傳承家業。
如今有了三娘生的一對孩兒,正好,成就李莫惜的一段父子之情。
族譜之上,只寫這是王娘子所生,乃李莫惜的一對嫡子。
李訣也給一對孫兒取了名,哥哥為格非,弟弟為紹先。
孫全彬走出許家大門,抬頭望著天。
雪與陰云蓋住了整片蒼穹,不見其后的日光。
他一手牽著馬,一手執著不曾打開的傘,走在馬行街上。
低下頭時,鮮血從口中噴出,嚇壞了路邊的行人。
眾人驚聲叫著,一時亂成一片。
他的血濺在雪地上,心口一陣絞痛。
朝云,朝云。才十六歲的朝云。
終為暮雪。
從此后,世上再無李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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