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高臺
李朝煙在一場重病之中,度過了慶歷二年的冬。
先是日夜無眠,后又沉睡了半月之久,夜啼呢喃之時,喊得都是“云兒”的名字。
魏國夫人心疼朝煙,更痛心于朝云,華發徒生。
許衷為朝煙便請京畿名醫,總算在慶歷三年開春之際有了好轉。
朝煙能夠下床走動,也抱得動易哥兒了。
只是,易哥兒趴在朝煙肩上時,偶爾也會問道:“姨姨呢?姨姨去了哪里?”
朝煙抹開眼淚,告訴他:“你姨姨,去了西北呢。”
開春,天氣回暖,日子總算恢復如常。
李紹先與李格非都養在州橋投西大街的李府之中,王娘子本不大樂意替人養孩子,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可養上了這么幾個月,才發覺有了兩個孩兒之后,終日無趣的日子總算有了點牽掛、盼頭。
李莫惜來信,叫她善待兩個孩兒。等他這一任期滿了,就會請旨回京任官。
姜五娘也喜歡這兩個孩子,她最會逗孩子們高興。哥哥安分點,她便可以去逗哥哥笑。弟弟整日哭,她也能把弟弟給哄好了。
幾個月大的孩兒眉眼都長開了些,格非雖是哥哥,但身子更為瘦弱,眉眼承襲了鄭平,已可見日后清朗之姿。而塊頭更大些的弟弟紹先則不然,他的眼梢微微上翹,是一雙像極了楊氏的桃花眼。
因這對雙生子生得并不相像,恐怕將來有人議論,族譜之上,將兄弟二人的年歲寫得差了一歲。一個是慶歷二年生人,一個是慶歷三年生人。
王娘子心大,也不去過問為什么雙生子雙相,只一心撫養著孩兒。
三四月之中,與西夏戰事初平,朝堂有了大變動。
呂夷簡罷相,輔臣皆進官。
戶部侍郎、平章事、兼樞密使章得象,加工部尚書、樞密使。
刑部尚書、同平章事晏殊依前官平章事,兼樞密使。
宣徽南院使、忠武節度使、判蔡州夏竦為戶部尚書,充樞密使。
市井茶坊之中有人議論起,說,官家這是要為新政改制在選能人任官呢!
從去歲秋,尹洙上書聲呼改制開始,到今歲正月里孫沔上書,請官家下定決心改變政治,本朝冗官、冗員之弊愈來愈受朝中人重視。
官家這一春的提拔任用,像極了為實行新政而揀選能才。
國子監直講石介,感念這幾月來賢官之得用,洋洋灑灑九百六十言,仿唐大儒韓愈為博士日作《元和圣德頌》千二百言,作下一篇《慶歷圣德頌》,盛贊當朝皇帝陛下富任人之才,仁政得行。
于維慶歷,三年三月。皇帝龍興,徐出闈闥。晨坐太極,晝開閶闔。
世人同慶自己生于龍興之朝,官家仁和賢明,文壇大才涌起。慶歷圣德,當為后世所銘記。
小兒們歌詠著此篇,一時,東京上下,無人不會誦讀。
秦桑隨口學了兩句,跑回家里,唱給李朝煙聽。
“皇帝一舉,群臣懾焉。諸侯畏焉,四夷服焉。”
李朝煙聽完,扯出一個笑,咳嗽了兩聲說道:“你這唱的,要是給石先生聽見了,恨不得自己沒寫過這首詩。”
秦桑吐吐舌頭:“姐兒,我也聽不懂意思,就聽了個大概。想著姐兒會不會沒聽過,才跑回來唱的。”
朝煙摸摸她的腦袋:“傻丫頭,這詩遍東京城都傳唱遍了,我又豈會不知道。”
她撐著榻子站起來,走到了書房里,拿住自己昨日寫得一副字。
寫的正是《慶歷圣德頌》。
工整端方,是上佳的真書。
朝煙的字向來都這么漂亮,當年在家塾之時,就常常被范教授夸贊。
逢年過節,家里要發些帖子出去,但凡她有空的,都會自己上手操勞。客人們一看見帖子上的字,便知道這時許大娘子親手所寫了。
秦桑能認得字,但字與字拼在一起,卻又不曉得其中的含義。
指著上面的一句,問道:“姐兒,這‘一夔一契’,是什么意思呢?”
朝煙道:“夔和契,都是古代舜帝時候的賢臣,寫在這里,就是說范仲淹和富弼這兩個人,就像夔和契一樣,是賢德的能臣。”
“哦!范仲淹和富弼!”秦桑笑道,“我知道他們。我聽街上的人說,他們兩個近來都升了官呢!升了官,就能拿很多很多俸祿吧。”
“傻秦桑,像他們這種人做官,就不是為了俸祿的。”
“那是為什么?他們都要讀很多很多年的書,再去科考,也許考了很多次才能中進士。中了進士之后,又要像大郎君那樣熬很多很多年,才能當上這么大的官。不為了俸祿,他們這么辛苦做什么呢?又怎么吃飯呢?”
“他們辛勤為官,是為讓天下百姓都吃得上飯。”
許衷的聲音在書房門口響起,朝煙與秦桑都抬頭看去。
“羨真,你回來了?”
“嗯。”
“聽平東說,你去武成王廟那邊了?”
“嗯。”
許衷進了門,便站到了朝煙身邊,夫妻二人一同站著,秦桑便偷笑著出去了。
他又拉著朝煙到榻子上坐下。
“身子才好,快多坐坐。”
許衷低頭飲茶,告訴朝煙一件大事:“朝廷要興修武學,在武成王廟那里修建工事。初擬定的武學諭是我友人,今日請我過去看看。”
朝煙并不關心朝政大事,只是好奇:“你的友人?是哪個?”
“阮逸。”
“哦!”朝煙知道他。曾有段時間,這位阮郎常常到家中來與許衷交談。
許衷不由得感慨道:“與西夏一戰,真是把朝廷打得怕了。官家和宰執們這才知道國朝兵將之缺。作戰無良將,故戰事難得勝績。成立武學,當是利國大事。”
朝煙默默聽著。這些事她不大懂,也說不上話。
“我同阮逸說了,興辦武學,朝廷必然撥下銀子來。但若是教學之中所需的銀錢不夠的,盡可向我開口。家里的銀子堆得太多,也該花點出去。”
朝煙評他:“真把生意做成善堂了。”
天光正好,朝煙已經許久不曾出門。五月的天不冷不熱,坐在車上也不會悶著。許衷叫人準備了車馬,打算帶著朝煙出朱雀門看看。
朝煙本想帶著兒子,去兒子屋子里看了眼,發覺易哥兒正睡得香甜,便也不去擾了他的清夢。
許衷執起朝煙的手,和他一同坐到了馬車里。
平西給兩人駕車,一路朝南而去。
朝煙說道:“哪一年的元夕來著,你背著我,也從咱們家一路到了朱雀門外。”
許衷點點頭:“那次看到的花燈游龍,至今還記得呢。”
在看街亭上,他們看見了東京城外不輸內城熱鬧的燈火,看見了尋常百姓人家過的元夕,也看見了醉酒高歌笑著走過的歐陽修。
街巷一切如故,只是當年拿著的那盞兔兒燈,如今已不知放到那處了。
東京街頭行人走馬,她挑開簾子,看見熟悉的一切都從自己眼前劃過。
從山子茶坊,到潘樓酒店,然后是景靈東宮。唐家金銀鋪,溫州漆器什物鋪,大相國寺,州橋。
王樓,遇仙正店,朱雀門。
近二十年來,李朝煙日夜所居之地,幾乎就在這小小的一扇城門之中。
喜在這里,怒在這里。
若是沒有什么差池,接下來幾十年歲月,生老病死也都會在朱雀門里。
她曾是東京城最愛上街玩鬧的小娘子,城中哪里都有過她的履痕。
山子茶坊的仙洞仙橋,潘樓酒店的茶水點心,她一一品閱過去。
一切繁花作繁華,輕歌曼舞千萬家。
從晏殊、范仲淹,到歐陽修、司馬光。讀的,是大儒詩詞,文壇領袖。
從圣上、圣后出行,到公主、皇子婚姻嫁娶。看的,是天家盛典,君民同樂。
從蜜餞甜果茶糕肘子,到碧玉翡翠寶石珍珠。用的,是奢豪品類,管弦絲竹。
她看見的大宋,就是這般的模樣。
許衷同她一道,乘著馬車,走出了朱雀門。
近城門處,照樣是市井林立,熱鬧非凡。
可仔細地看,亦能看見街巷的陰暗之處,有抱子哭號之人。跪在地上磕頭,只求過路的官人娘子能夠賞口飯吃。
馬車路過了東西教坊,歌妓舞女們披羅戴錦,從樓上緩步而下,乘上了馬車。應召,要去某位老爺府上唱曲作樂。
背著籮筐的小童,走在街上,喊著:“新做的糖水梨子,便宜賣嘞——”
朝煙拉開簾,讓許衷看。
“羨真,你看。那樣年紀的小哥兒,不該進學堂讀書去嗎?若是能考□□名,全家都不用賣梨子了。”
“或許人家連束脩都交不起了。”
“束脩才要幾個錢,東京百姓,還會窮成那樣嗎?”
許衷嘆了口氣,拍了拍朝煙的手:“世上之人,往往都有身不由己之事。有人苦于身份,有人苦于錢財,也有人苦于情愛。生于盛世,乃人之幸事。可在盛世之中,人人又都會有無奈與不幸之事。該怎么活,便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馬車在看街亭下停駐。
許衷牽著朝煙的手,一步步向著亭上走去。
“羨真,你也有不幸之事嗎?”李朝煙問。
“我本想做個守國衛民的驍將,卻成了個商人。再無夙愿得償的機會,也只能安心經商,不求功名了。”
“嗯”
朝煙握緊了許衷的手,手心相貼,溫熱相傳。
“這樣想來,我也有不幸之事。我的母親,我的云兒,都離開了我……云兒,她也有不幸之事。爹爹也有。似乎人人都有呢。”
終于登上高臺,步入看街亭之中。
這是慶歷三年的五月。
大戰初休,武學方興,新政將啟。
站在看街亭上,看著臺下的行人,覺得人忽然變得小了。
盛世之下的無奈和不幸,也和那些人一樣,小之又小,轉眼不見。
抬頭看天,只見到一派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啪!”
驚堂木一聲響,又是說書先生的聲音:
“仁宗皇帝的慶歷新政,正要到來。范仲淹、富弼、韓琦共擔執政,歐陽修、蔡襄、王素、余靖同為諫官。好一場浩浩蕩蕩的改制,又是好一場浩浩蕩蕩的罷官。三冗之弊已積百年,一朝要破,更是難事。新政會去往何處,武學又將何去何從,當時之人,心中皆無答案。世人皆在探尋,史書工筆一揮,時歲又匆匆過去。”
“欲知后事如何,請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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