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村依山傍水，風景如畫，恍若仙境。剛進了村，便能感受到獨屬于這里的靈韻秀氣，叫人安心舒適。

        村里人也都熱情，見著人就笑著招呼，與人相論村里趣談，偶爾還會跑來幾個稚童嘴甜的喊著漂亮哥哥。

        莫山空輕拍稚童頭頂，神情語態極其溫柔，又從食指上戴著的儲物戒里取出點糕點零嘴遞給他們。

        幾個稚童笑得更歡，一面搶奪著零嘴一面贊揚著漂亮的仙君道長。

        季渠里聽得白眼翻上了天，撇著嘴輕輕拉扯著莫山空的袖子，心里罵著:若非上輩子在這里遭遇過一場禍事，他怕是傻呆呆對這個“恍若仙境”的村落產生幻想呢。

        莫山空抬手敲上他的額頭，調笑道:“你也嘴饞？”

        圍著他們的幾個稚童咯咯笑著，甚至還有聽話乖巧的小孩伸手遞了糕點給他，說著哥哥也吃。

        季渠里打小就不喜歡與孩子打交道，他兇狠地與小孩對視，似有威脅，嘴巴無意識鼓起來，黏黏糊糊咕噥一句:“才沒有!”

        稚童接連不斷的笑聲砸在心上，鬧得季渠里稍顯煩躁。興許是上輩子困在牢里太久，早習慣了空蕩寂寥，這時忽然困在歡樂之中，竟覺得自己與此刻的熱鬧格格不入。

        東面吹來一陣風，帶著點春寒，拂過鼻尖，本該是清爽干凈，卻無端叫季渠里感到陰冷。

        是一種很熟悉的感覺，說不上來，卻堵在了胸口，叫人憋悶。

        他尋著記憶，望向古沉船的方向。一陣一陣的陰暗氣息撲面而來，喚起了骨子里、心尖上的邪祟魔氣。

        身體控不不住的顫栗，似乎是恐懼又似乎是興奮。一瞬間，季渠里像是栽進了那個熟悉的黃泉地獄，眼前鬼影重重。

        他緊攥著拳頭，余光瞥見莫山空輕笑著分糖果，心間猛的一顫，呼吸一緊，連忙克制住這幅不對勁的模樣。

        不能，不能讓莫山空察覺到。

        可剛從地獄回來，東面那風一吹，他又回到了那個終日不見光的陰暗潮濕的竹林之中。那些仙官打造了天地中最為堅固的鎖鏈，哄騙著束縛起他這個所謂“禍亂六界的魔種”。

        方圓百里，了無人煙，盡是鬼泣，所哀所嚎，全是討伐。

        ……

        微風動，風鈴響，靈鳥出，祥瑞降。

        眼前稚童喃喃念起這四句話，莫山空并無驚詫，瞧一眼忽然愣神發顫的季渠里，神情怔愣。

        他怎么了？

        莫山空輕喚一聲，季渠里恍若未聞，呆立在原地。

        十五歲少年還未長大，又自小吃苦，身體瘦弱，這時顫著抖著，面色蒼白，小小的可憐模樣實在看得莫山空心疼。

        記得他從前初進回溯行時，也經常陷入這種境地，兀自沉浸在過去的痛苦與回憶中，好像一根羽毛徑這樣自飄浮半空，上下不得，飄無所依。

        古老而詭怪的鈴音傳響于秦家村，周圍村民皆斂了笑容，面向南方，單膝跪下，低眉垂首，個個神情肅默。

        獨他們兩人立在原地，形狀隨意，不尊不敬。莫山空斂眉不語，溫柔的牽起季渠里仍在顫抖的手，又攬著他的肩膀蹲下。

        太瘦了，莫山空心疼，回頭得好好養一養。

        季渠里恍然驚醒，驀地回頭去看。莫山空眉宇溫柔，眼里充斥著擔憂心疼。他的肩膀被環著，祛除了涼意。

        “莫山空……”他低喃。

        “別怕。”莫山空蒼白的安慰著。

        指尖微縮，季渠里下意識想要掙扎，傷痕累累的雙手讓他很討厭與人接觸，就算牽著他的人是莫山空。

        莫山空像是察覺到他的意圖，安撫似地摩挲著他的手背，指腹老繭輕微摩擦著，有些硌人，蹭得又疼又癢。

        漂亮魅人的狐貍眼注視著他，似乎再說：別怕，都過去了。別怕，有我在呢。

        季渠里頓住，低眉下看。常年起陣結印的纖細修長，骨節分明，同時也存在著習武練劍的老繭與經歷過風吹日曬的微深的皮膚。這雙算不上好看的手包裹著他的，顯得他的手莫名的小，莫名的白嫩。

        他這才想起來，如今自己不過十五，手上并無那些傷痕刀疤，更沒有趨附在上面的惡毒詛咒。

        “別怕，師兄護著你。”莫山空側頭低聲道。

        溫熱的呼吸掃著脖頸耳廓，季渠里咻一下轉過臉，紅了耳垂，目光直視前方，暗罵自己沒出息。

        莫山空輕笑，彎了一雙狐貍眼，狡黠靈動。

        “去年的遺案，多有鬼氣，沒人樂意領。”

        “那…那為何我們過來？”季渠里結巴著，沒話找話。

        “抽簽時運氣少了，下下簽。不過，冤案嘛，也有趣些的。”他又笑了，似是遇見什么令人愉悅的事情。

        ……

        潯南河川流不息，自上而下，滋養萬千沿水而居的人們。潯南又分兩端:中下之流，多牛羊牲畜，森林野獸，一般無人踏足。中上之流，多肥沃之地，催生萬物自然的靈韻秀氣。

        秦家村便屬中上流，且又偏于上方，處河東太南山下，依山傍水，風景秀麗。然，就是這么一個恍如桃花源，與世無爭的小村莊，在去年年中，于東面一處潯南河支流打撈上來一只破落的古沉船。

        村中膽大者不在少數，帶足了家伙前去探查，但無一例外，未有人歸，全都消失在黑黢黢不見光的古沉船中。村中人又驚又懼，便圍了古沉船附近，少有踏足。想著不去碰不去查，便不會有詭怪找上門。

        誰承想，事事不能如己所料。圍了古沉船沒多久，村中便怪事頻發:其一，素來安靜乖巧的貓狗雞鴨突然暴躁起來，平白無故就開始嗷叫；其二，靠近古沉船附近的幾戶人家多多少少都感受到了一股陰冷之氣，找了和尚道士來看，都沒瞧出個所以然，但是，和尚道士剛走完第二天，那幾戶人家的小孩或者年輕人都莫名其妙染上了風寒，沒兩天就窒息而死，全身變為粉紅色。

        立時，村長就坐不住了，趕著自家兒子快馬加鞭跑去昆侖腳下專門除怨除鬼的肅示閣遞狀子，喊人來村子捉鬼除妖。

        肅示閣做事向來干脆，午后便上報了昆侖，派了南峰劍閣的兩位師兄過去探查，未曾想，途中遇劫匪，沒有看顧好村長家的兒子，叫人在劫匪手中喪了命。兩位師兄雖有悲痛，但無可奈何，只能帶著村長兒子的尸身繼續趕路，除了鬼，能叫人走得安心些。

        昆侖馬快，晚間趕到時，秦家村已經陷入傍晚沉睡。劍閣師兄無奈，便先行休息，第二天早上再做打算。然而，這兩位師兄一睡，便是五天。

        蘇醒之時，秦家村已然變了天。村里人個個都忘了死人的事情，將那古沉船當做神明供奉，日日朝拜。更甚至將兩位前來除鬼除妖的劍閣師兄當做異類，一度想要放火燒死他們，劍閣師兄無法與之協理溝通，只能暫時脫身悄悄去了古沉船查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那日具體情況不得而知，單從回來那位僥幸逃回了的劍閣師兄嘴里知曉，古沉船里臥著千百位尸身，多為女子，而且額上都畫著三瓣蓮花的式樣。

        后來，昆侖又派去幾波人馬，但無一例外，全是悻悻而歸，都道村人詭怪，一心信奉那艘充斥鬼怨氣息的古沉船。

        再然后，便少有人了，成了遺案。

        此次他們過來，也是因為肅示閣梳理藏書樓，理出了許些冤案遺案，不得不解決罷了。

        換做其他人來，或許會對其間鬼怪起了興趣，一心想摸通里面關竅，解了自己的疑心與好奇。

        但于莫山空、季渠里而言，且不論他們都經歷過逆天而行的回溯行，就單論他們前世所見所聞的巨變，秦家村一事，充其量只算個開胃菜，不是什么新奇事情，用不著大驚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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