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我會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
“緊張的時候,看我,不要看他們。”
明月讀出顧翊的唇語。
那個瞬間,她聽不見聲音的耳朵,卻好像突然聽見了自己的心臟跳動。
很重、很清晰、一下一下撞擊胸腔,像海浪拍向礁石,聲響轟然,心尖發顫。
顧翊站直,襯衫西褲襯得人更加高挑,長腿叔叔是真的長腿叔叔。
他身上的每道線條都清冷,看起來還是遙不可及,卻在這個孤立無援的時刻,成為她的勇氣來源。
明月仰起臉,重重點頭。
顧翊的手覆在她的短發發頂,輕輕按了按。
像有一束光,落在不起眼的石頭縫隙,小小的綠芽汲取每一絲養分破土而出。
明月坐在臺下,聽那些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分享自己的經歷。
他們也許看不見、也許聽不見、也許飽受病痛折磨、也許離開輪椅就無法前行。
可是,那又怎樣?
他們比任何人都努力地活著。
明月吸吸鼻子,比任何人都用力地鼓掌。
時間過得很快,馬上就要到她,明月到幕后候場。
她手里有自己寫好又被鐘意幫忙修改的稿子,待會她要用手語講給臺下的人聽。
候場的她深呼吸,臉頰鼓成小金魚,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主持人小姐姐。
需要她上臺的時候,她會喊她。
就在這時,殘聯的小姐姐急匆匆跑到后臺:“請問,你們誰看到手語老師了?”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而臨時請來的手語老師卻突然不見了。
殘聯的小姐姐額頭都是細細密密的汗:“手語老師不見了,下一個孩子是聽障人士……”
同事和她一樣焦急:“好像是吃壞了東西鬧肚子,剛才往衛生間的方向去了,還沒回來呢!”
那些會說話的孩子,聲音會被軟件轉換成文字,實時出現在禮堂的大屏幕上。
而聽障的孩子分享自己的經歷,需要手語老師幫忙翻譯出來,完成軟件轉換的環節。
沒有手語老師,明月打手語只有那些和她一樣會手語的孩子能看懂。
現場其他的人,或許猜都猜不出她的意思。
殘聯的小姐姐急匆匆要跑向衛生間的房間,卻突然被人叫住:“請問,是發生什么事了嗎?”
說話的是個年輕男人,個子一米八五往上。
襯衫西褲無一不妥帖,還有一張即使在幕后也讓眾生失色的漂亮的臉。
她快要急哭了:“手語老師不在現場,沒有辦法把明月的手語轉換成聲音。”
年輕英俊的高個子男人,劍眉清晰,眼瞳漆黑。
挺直的肩背讓他站在人群中依舊顯眼,像軍人又或者是警察,那是歲月打磨出來的職業特征。
他聞言,微微頷首,聲音冷靜:“話筒給我,我懂手語。”
就在這時,盲人男孩的經歷分享完畢。
不知道后臺發生了什么的主持人看向明月,伸出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明月點點頭,走向禮堂的發言臺。
顧翊臨危受命,拿起了備用話筒,從幕后走向禮堂、明月能夠一眼看到的位置。
主持人念了半分鐘的串場詞,最后微微笑著,示意明月可以開始。
少女皮膚白皙,白色長裙顯得人格外纖細,她對著臺下微微鞠躬。
目光所及之處,黑壓壓的坐滿了人。
明月像個初次登臺表演的樂手,用來日常交流的手語突然變得無比陌生。
心跳不受控制地越來越快,她終于想起去找他的身影。
因為緊張而攥緊的手指,在看見那個站在場地最后排、清瘦高挑的他時,慢慢放松了下來。
這一刻,不知所措的樂手看到了她的指揮大人。
所有的緊張,化作讓小蝴蝶起飛的翅膀,明月展開她的翅膀。
顧翊沖著殘聯的小姑娘比了個手勢,一切準備就緒。
那雙清亮的眼瞳,映著穿白裙子的小姑娘。
對上她看過來的視線,他安撫一般眼睛微微彎,唇語說:“看我。”
明月點點頭,蹙起的眉眼間落了陽光。
一如她騎著明黃色小摩托車穿過大街小巷時。
黑壓壓的人群模糊成背景,她的眼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無聲的世界里,觀眾席上的孩子們安安靜靜看向臺上。
那個聽不見的小姑娘,眉眼生動,嘴角彎彎翹起。
生命力蓬勃而動人,像這座城市隨處可見的雞蛋花。
當她的手語轉換成聲音,卻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那人的聲音很好聽很干凈,比泉水還要清澈幾分,清清冷冷落在耳邊。
已經有人循著聲音來處看過去。
年輕男人長身鶴立,站在禮堂的角落,眉眼都隱沒在陰影里,而那輪廓依舊清俊。
襯衫西褲線條冷硬,和這樣溫馨的活動現場格格不入。
一雙漆黑的眼睛,看向、也只看向臺上的聽障少女。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的明月再次確認,顧翊在給她當手語翻譯。
她驚喜到忘卻一切緊張,她笑得眼睛彎彎。
于是,這次讓她緊張萬分的分享,她只看向他。
她打的每一個手語,都仿佛變成了她和他說的悄悄話。
“大家好,我叫明月。”
“我的耳朵聽不見,也不會說話。”
“我的爸爸媽媽因為我是聾人,所以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不要我了。”
明月的手語打得很慢,每一句話說完,就要停頓一下,等顧翊幫她翻譯出來。
她微微笑著,像朵待開未開的梔子花,他眉眼冷峻,英俊的臉龐上沒有一絲笑。
“但是,我很幸運,我被我的奶奶撿到了。”
“我的奶奶有些兇巴巴,她不怎么喜歡我,但是我超級超級愛她。”
顧翊薄唇輕啟,每個字音都清晰,距離太遠,明月讀不出他的唇語。
但她還是笑著點點頭,給他鼓勵,就好像她能聽見他說的是什么一樣。
顧翊的嘴角輕輕抿起,卻沒有笑意。
“小時候,別的小朋友喜歡學我的樣子,所以他們的爸爸媽媽都不讓他們和我玩,怕自己的孩子變得和我一樣。”
“上學之后,我的耳朵聽不見,老師講課我聽不懂,班主任因為我的成績會拉低平均分,建議我去讀聾啞學校。”
“但是我的奶奶不同意,我哭,她會冷著臉罵我懦弱;我鬧脾氣,她的脾氣比我更大。”
“她告訴我,現在吃的苦,都是為將來積的福,人一定要向前看。”
“我不信,奶奶說,那我們打賭,賭輸的人幫賭贏的人實現一個愿望。”
只是,在愿望實現前,奶奶先不見了。
明月至今記得奶奶明淑華離開前的那一天。
她的頭上得了很嚴重的病,在意識還清楚的時候,她告訴她:“我要捐器官。”
她忍哭忍到眼睛通紅,問她:“為什么?”
明淑華挺嫌棄地看她一眼:“做好事,給自己積點福氣,下輩子投個好胎,別再碰到你這個倒霉孩子了。”
她的嘴唇抿得緊緊的:“那我死了也要捐!”
明淑華急眼了:“你捐什么?”
明月的眼淚硬生生被自己逼回去:“做好事,給自己積點福氣,下輩子還要遇到你!”
明淑華蒼老、消瘦、有氣無力:“可別了,我這輩子夠苦了,下輩子要去享福。”
明月繃著小臉:“下輩子,我不會這樣了……”
她怕她嫌棄自己,手足無措,眼淚開始簌簌掉下來,手語都仿佛帶了哭腔。
“下輩子,我能聽見聲音、也會說話,我給你當奶奶!我來照顧你!”
明淑華偏過頭,不想看她:“別再這兒氣我了,一邊兒去。”
……
禮堂里光線偏暗,唯一的光束落在自己的身上。
“高一那年,我遇到一個人,他像是奶奶派來的守護神。”
“在他的幫助下,我得以繼續留在普通高中念書,因為我轉學了。”
“我遇到了很善良的老師,總是在下課之后走到我的身邊,問我有沒有不明白的地方。”
“我遇到了很善良的同學,在運動會的長跑比賽中,我跑了倒數第一,他們卻說我是最棒的。”
“還有他,他說,明月,我們慢慢來。”
顧翊的目光微微一沉,對上女孩含笑的眉眼。
“今年六月,我已經高考結束,人生將要翻到新的篇章。”
“我遇到了很多很溫柔可愛很善良的人,每天都超級、超級、超級開心。”
明月隔著觀眾席看向顧翊。
少女眉眼柔軟如畫,看著給她翻譯手語的他。
這個世界寂靜無聲,所幸,她說的他都可以聽懂。
“正如奶奶所說,現在吃的苦,都是為將來積的福。”
“原來奶奶沒有騙我。”
顧翊看見她的手背很快很快地蹭過眼睛,他知道,她已經快要哭了。
明月的眼圈一點一點紅了,臉上卻自始至終有笑:“奶奶賭贏了,但是我永遠都沒有辦法知道她的心愿是什么,因為她已經不在我的身邊。”
掌聲雷動,明月聽不見,有人紅了眼睛,明月看不見。
顧翊看向她。
向日葵迎風生長,變成了一顆初初升起的太陽。她在發光。
分享到此為止,明月對著臺下鞠躬,殘聯的小姐姐一邊擦眼淚一邊沖著她豎起大拇指。
小小的少女站在臺上,靦腆笑著,有些無措。
太可怕了!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打手語太可怕了!
簡直比一天送一百份外賣還要辛苦!
可是,她又好開心是怎么回事?
她的胸口有呼之欲出的情緒滿滿漲漲。
明月把話筒還給主持人,不想在視線中心多站一分鐘。
在看見抱著手臂站在禮堂最后面的長腿叔叔時,她毫不猶豫地跑到他身邊。
裙擺浮動,小太陽長出了翅膀,變成一只振翅的小小的蝴蝶。
禮堂不起眼的角落,明月站在顧翊身邊。
她長舒一口氣,在臺上挺直的肩背瞬間耷拉下來。
她皺成一團的臉上,每個五官都在說“我要緊張死了”,生動得不行。
顧翊抿了抿唇,還是被她逗得眉眼微彎。
只是那笑淺淡如山澗薄霧,風一吹就散開。
他輕輕拍拍她的腦袋,哄小孩似的說了句:“摸摸毛,嚇不著。”
他的個子太高,她的發頂剛剛到他肩膀。
明月仰起臉,他的下頜線好漂亮,喉結的小痣在光影中明明暗暗。
手語老師終于出現,活動有條不紊地進行。
殘聯的小姐姐對顧翊的臨時救場感激得不行。
什么叫人美心善?這就是人美心善!
這個年輕男人高高瘦瘦、臉很白凈,眉眼卻很嚴肅,幫女孩子翻譯的時候卻很溫柔。
她剛因為明月哭過,現在腫著眼睛再三道謝:“多虧您,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辦好了!”
顧翊微微頷首。
殘聯的小姐姐最后問道:“請問您從事什么職業?怎么會對手語如此熟悉?”
明月想告訴小姐姐顧翊叔叔是醫生!
他超級厲害的!他是專門給人開腦殼的醫生!
明月驕傲地仰起臉,剛好對上顧翊垂下的眼睫,目光清澈如水。
顧翊薄唇輕掀:“我是明月同學的專職翻譯。”
明月的眼睛眨了眨,沖著顧翊笑出一口燦爛的小白牙。
等殘聯的小姐姐離開,明月找了把椅子坐下來。
她的腿有些發軟,毫不夸張,顧翊依舊站在她的身邊。
她忍不住好奇,問顧翊:“叔叔,你為什么會手語?是為了不會說話的病人嗎?”
顧翊看著她的眼睛,薄唇輕啟:“因為,曾經有個聾啞小朋友跟我打手語,我看不懂。”
明月:“你還記得她是怎么打的嗎?你打給我看看!說不定我知道!”
顧翊聽之任之,他的兩只手豎起大拇指,而后大拇指彎了彎。
明月無聲笑起來:“這是手語的‘謝謝’呀!”
顧翊輕輕點頭,只可惜那個時候他不知道。
顧翊在她面前蹲下來,她看他,從仰視視角變成了俯視視角。
視角的變化讓他看起來不再遙不可及,像是天邊朗月降臨到她的面前。
白襯衫襯得人極其溫柔,他微仰起臉。
這個角度,他的睫毛濃密柔軟,微微遮住瞳孔。
他問她:“那個時候和奶奶打賭,你的愿望是什么?”
說起奶奶,明月的眉眼更加柔軟,滿是懷念:“我想去看海。”
她的手撐在身體兩側的椅子上,嘴角彎起小小的弧度:“可是我打賭打輸了。”
顧翊清亮的瞳孔映著明月:“今天的你非常厲害。”
聽他這么說,明月眼睛里滿是亮晶晶的驚喜:“真的嗎?”
顧翊點頭。
他抬手,輕輕覆在她的發頂揉了揉。
動作輕輕緩緩,明月下意識屏住呼吸。
她聞到他襯衫袖口淺淡的香氣,冷而清晰。
她突然就像是被定住一般一動不動,心跳驀地有些快。
“厲害的小朋友,應該以資鼓勵。”
“想去看海的話,”顧翊眼尾微微彎下來,帶著哄小孩子的縱容,“以后叔叔會帶你去。”
就算她聽不見,他的語氣還是放得很軟,每個字音,都溫柔堅定。
原來我是你的守護神。
那么身為你的守護神,完成你的所有心愿,是我的職責所在。
明月的鼻子瞬間就酸了,她的手背蹭過眼睛,泛紅的眼睛彎成月牙。
她曾經覺得自己沒有爸媽沒有來處,是長在石頭縫隙里的綠芽。
渴望上天垂憐,渴望陽光眷顧,汲取每一分養分,破土而出蓬勃生長。
這個瞬間她卻發現,她好像,一個人擁有一整顆太陽,不對,是好多好多顆太陽。
奶奶是太陽,【ns】是太陽,顧翊是太陽,鐘意是太陽。
她伸出手,難得像個小孩子:“拉鉤!”
顧翊嘴角輕輕彎起,在光影里溫柔到不真實。
白色的襯衫好像變成柔光,讓他像短暫下凡的神明,這一刻,獨屬于她。
那雙拿手術刀的手,手指白皙修長。
他們的小拇指勾在一起,大拇指相對。
禮堂外,大片大片的雞蛋花迎著風迎著雨迎著陽光拼命綻放。
禮堂內,少女和她的守護神締結契約,一個小小的承諾就此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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