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亂亂亂
一個時辰前,清涼殿。
春陀側耳附在窗邊傾聽外間傳來的消息。幾乎沒有任何征兆,忽然間,他和陛下就被一隊陌生的兵馬看管起來,困在寢殿中……劉徹意識到,他連低頭的機會都沒有,事情已經朝最壞的方向發展。
太皇太后生氣,他知道。可太皇太后并不糊涂,必是有魑魅魍魎暗中拱火,要趁此機會置他于死地。
春陀暗嘆,多虧徒弟蘇文機敏,出事時沒被一同關押,才能買通一名看守傳遞消息。好歹能知道外頭的情況,不至于讓陛下做睜眼的瞎子。可別的……他們也做不了什么。
劉徹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問道:“怎么樣?”
春陀僵著臉說:“丞相竇嬰、太尉田蚡相繼被罷免……”
趙綰、王臧昨日入獄,朝中許多天子一系的大臣遭受牽連。如今太尉田蚡被免職,長安城徹底抓在太皇太后的手中……這時候,皇帝被幽禁在宮中,意味著什么?三伏天里,劉徹后背涼颼颼的,他恍惚間產生一種非常真實的錯覺:無數雙隱藏在黑暗里的眼睛正盯著他,探出手欲將他從皇位上拉下來。
劉徹能想到的,春陀慢一拍也想到了。他拍打著殿門,呼喚外面的守衛開門,外頭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只在他嘗試著破門而出的時候,感覺到來自門外的阻力。
春陀很快放棄了。
主仆倆對視一眼,一時竟無話可說。
不知過去多久,窗戶有輕微的異響。春陀嘗試開窗,發現很容易就打開了。韓嫣蹲在墻下,正沖他使眼色。墻根處躺著兩名守衛,也不知道是被敲暈的還是已經死了。
“陛下……”
春陀激動地高呼一聲,又怕引起看守者的注意。忙壓低聲音:“陛下快來!”
劉徹走到窗邊,還未來得及露出喜色,便聽韓嫣慌張道:“您快出來。您先前安排的暗線傳話說——長信殿里正在商議是否廢黜您另立新君。”
事態緊急!劉徹爬窗而出:“孤得去長信殿,孤要見太皇太后。”
他跟著韓嫣在巷道里穿行,避開巡邏的宿衛,同蘇文在約定地點會和。
宮中內侍消息靈通,見到皇帝顧不得行禮,忙道:“到處都在戒嚴,關卡重重,所有人不得隨意行走。您就算出得了未央宮,無召也進不了長樂宮。此時若還有誰能自由出入兩宮,有機會帶著您見到太皇太后,那一定是皇后娘娘。”
“阿嬌……”
劉徹蹙眉,后悔不聽母親和舅舅的話,早些同阿嬌和好。
“皇后未必肯幫孤。”
韓嫣斷言道:“皇后愛您。”
這一點劉徹毫不懷疑,可婦人短視,未必知道自己的抱負。以阿嬌的性格,沒準覺得他不做皇帝更好隨意擺布。不過,這話不好直說,劉徹只能道:“皇后一貫刁蠻,定會賭氣拒絕。”
韓嫣跪下:“陛下只需對皇后說,天下沒有被廢的太子能活……被廢的帝王自然也不能活。”
劉徹瞬間有種毛骨悚然之感。
在他當上太子之前,也曾有過一位太子,乃他的大兄劉榮。被廢不久之后,便在獄中死去。韓嫣之語,并非危言聳聽。
穿過長巷,椒房殿近在眼前。韓嫣、蘇文皆做好用自身引開守衛的準備,卻見守衛不僅不阻攔,看清來人之后還行禮問安。
蘇文:“椒房殿的人似乎并不知道陛下被軟禁的事。”
宮人們自然也不會攔皇帝。
一切非常順利。
劉徹走進堂室,聽到阿嬌的聲音、宮女的通傳。然后,阿嬌披頭散發,腰帶系得歪七扭八地跑出來,喊著:“備車。快……太尉安小樓在哪?”
她雙頰通紅,眼睛卻很亮。
……
阿嬌一把攥住劉徹的手,將他扯進雨中。
劉徹下意識反握住她的手:“你身上怎么這么燙?你在發熱。”
雨太大,阿嬌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么,也不關心他在說什么。雙手推著他登上安車,自己也在程安的攙扶下爬上車。雨滴打在臉上,阿嬌甚至睜不開眼睛。她沒注意到原本想要趕車的內侍南風被攆下去,抓出韁繩的是韓嫣,也沒有注意到又有人跳上車轅。
劉徹問:“你帶我去哪?”
“去長樂宮,見太皇太后。”
阿嬌伸手抹去臉上的水,轉身看著劉徹說:“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很危險?”
劉徹:“……”我知道啊!
我驚訝的是你竟然如此敏銳,意識到情況十萬火急……難道是因為擔心孤,所以開悟了。
“劉徹,我看你是做太子的時候順遂過頭,一朝成為皇帝飄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才當上皇帝一年多,你位子坐穩沒有?就敢和老太太斗。”
劉徹:“……”
全是實話,扎心才疼。
阿嬌燒得精神恍惚,看到劉徹露出猶如瀕死野獸般兇惡的眼神。氣不打一處來!一個十八歲的小屁孩,裝什么深沉。
一巴掌拍在他頭上。
劉徹被拍懵了,接著便是羞惱,咬牙切齒:“陳阿嬌……”
“主子,安小樓在此。”
車簾掀開,阿嬌轉頭看見一名蓄著胡須,眼神銳利的男子。他聲音像青年人,打扮似三四十歲。此人乃竇太主于半年前薦給阿嬌的強人,原是一名游俠。竇太主曾囑咐:慷慨待之,大事可托。
阿嬌照做。她不太相信母親看人的眼光,但見識過安小樓的武藝水平,覺得此人值重金以聘。這時候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沉聲道:“路上若有人襲擊,先保護陛下。”
安小樓抱拳:“喏!”
不過,有人敢于襲擊馬車的概率還是很小的,頂多阻攔馬車。這里是長安,還沒人有膽量直接害兩人性命。
車簾放下,阿嬌轉頭,渾身滾燙,眼中的劉徹一個變三個。
“大舅舅當皇帝的時候,老太太提出把皇位傳給二舅舅劉武。大舅舅只能嘀咕幾句老太太偏心,心里再生氣,也不敢直接同老太太硬頂。最后還是迂回解決此事!你比大舅舅厲害?”
劉徹:“原來你什么都明白……”
阿嬌:“你說什么?”
“我說你不傻,”劉徹剛升起的感動變成被訓斥的氣悶,忍不住嘲諷幾句:“聰明勁全用來防著我在外頭偷腥。”
阿嬌還是沒聽清他說什么,自顧自道:“你現在唯一的倚仗就是老太太對你感情。等會見到老太太,你就抱著她的腿哭。”
哭?這么扯的辦法,虧你想得出來。
劉徹神色變幻,若是長信殿局勢對他不利……思慮良久,他發現哭的確是最有效的應對辦法。這讓他看向阿嬌的目光更古怪了。
這時候,順利離開未央宮甚至沒遭到盤問的車駕在長樂宮門口被攔住。阿嬌探出車廂,厲聲道:“我要進宮見太皇太后,誰敢阻攔……”
一隊披著輕甲的衛兵圍過來。阿嬌半點不懼,高揚著頭顱說:“待我一會見到老太太,治你們大不敬之罪。”
衛兵們面面相覷,最后看向為首的侍衛長。
侍衛長沉默半晌,讓開道路。
人人都知道太皇太后離開皇后,一頓飯都吃不香。不攔她算不上失職,阻攔她沒準還真會獲罪。
阿嬌回到車里,劉徹用一種非常復雜的目光看著她:那從前令人厭惡的蠻橫神氣,此刻是劃破雨幕的一道光,無盡夜色里升起的太陽,灼灼逼人。
外面的雨勢漸小。
皇后車駕在正殿階下又一次被攔下來,攔車的人是程不識將軍。
阿嬌暗道糟糕,程不識難道不該在殿門把守嗎?這里距離殿門尚有一段距離,加上下雨,不管怎么喊,聲音都不會被殿內的人聽到。
“來者何人?”
阿嬌強打精神掀開,“是我”。聽說習武之人目力極強,她也拿不住準不識將軍有沒有看到車內的劉徹。
程不識拱手見禮。
“娘娘,里頭在議事,您不如到后殿等待。”
他退開一步,讓開通往后殿的道路。
這樣的確要繞一圈,但確保能進殿中。阿嬌心思急轉,明白程不識已經看到劉徹,職責以外愿意付諸善意。
安小樓揚起馬鞭:“主子……”
阿嬌點頭:“改道去后殿。”
這時,一隊車馬行來。為首之人穿頭戴七旒冕冠,赤綬四彩,身著玄衣朱裳,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漆盒。
阿嬌眼前發花,一時看不清對方的臉,腦子卻冒出一個名字——劉寄。他還在長安?按照諸侯王禮制穿戴又出現在此的人,大約只能是他了。同時,阿嬌也猜出漆盒里裝的什么。難怪程不識將軍沒守在殿外而是在階梯之下等待,原來是要迎接傳國玉璽。
不行,再去繞一圈來不及了。
讓劉寄捧著傳國玉璽進正殿,恐怕下一秒皇位就得換人坐。
見一行人漸漸靠近,阿嬌心一橫,大聲道:“安小樓,撞上去。”
“刺激……”這可是在長信殿前。
安小樓臉上掛著痞笑,跳上馬背控馬直直往前撞去。一直低著頭縮小存在感怕被認出來的韓嫣差點被甩出去,整個人都有些懵。
???
安小樓和程不識將軍打起來了?
這些被撞得跌倒一地的是什么人……咦,那是膠東王吧?只聽得有人大喊,“小心!別摔著傳國玉璽。”
又有人喊:“攔住天子。”
韓嫣咬咬牙抽出匕首,逼退圍過來的侍衛。
阿嬌跳下車,劉徹也被扯下車。
兩個人一直牽著手,在車上也沒有松開過,但兩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阿嬌怒瞪傻站在一旁劉寄,劉徹瞇起眼睛:“你怎么在這?”
“十哥……”
劉寄一哆嗦,漆盒掉在地上,裹著錦帕的傳國玉璽骨碌碌滾出來。阿嬌撿起來就往正殿的方向狂奔,不管攔路的是刀槍還是劍戟,她都睜著眼睛往前撞,絕不停下腳步。
韓嫣百忙中回頭一看,目瞪口呆:“皇后真猛士也。”
阿嬌沒怎么著,差點傷到她的宿衛差點嚇死。能守在長信宮門外的絕對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全都知道阿嬌是誰。傷她一根手指頭,過后都要遭清算。迫于無奈,齊刷刷退開。
劉徹亦有一霎那嚇得思緒空白,攥著阿嬌的手猛地收緊。
“你不要命了……”
阿嬌聽不到他說話。懷里抱著傳國玉璽,奔到老太太跟前才放開劉徹的手,按著他的腦袋往下壓:“跪下!”然后一把抱住老太太的腿,眼淚嘩嘩往下流。哭得聲嘶力竭,半點不講究顏面:“奶奶,劉徹知道錯了。您不能廢他啊!”
所有人都驚呆了。
難得有幾個腦子靈活反應快的連忙上前搶傳國玉璽,更有人想拉開阿嬌。劉徹跪在一旁,實在哭不出來,連打帶踹加威懾不讓任何人碰到阿嬌,嘴里干巴巴喊著:“奶奶,我知道錯了。”
太皇太后捶著胸口喊:“老身的心都被傷透了。”
阿嬌業務熟練,燒得神志不清也能吐詞清晰。
“奶奶,您就原諒他一次吧。天下沒有皇帝被廢還能活的!小豬是您的親孫子,您想要他的命嗎?”
太皇太后一把抱住阿嬌,暗中掐方姑姑一把。
方姑姑:“……”
方姑姑憋出一句:“殿中悶熱,太皇太后有些難受。各位大人先退出去吧。”
沒人聽她的。殿中亂如鬧市,叫嚷的、高呼的、欲上前的擠做一團。
方姑姑只能硬著頭皮說:”陛下,您以后別惹老太太生氣了。”
劉徹:“我糊涂,以后凡事都聽奶奶的。”
方姑姑:“……”
這時候,阿嬌頭一歪身子一軟暈過去了。
方姑姑眼睛一亮:“快來人啊!皇后娘娘暈倒了——傳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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